摩托車騎進一片巨大的陰影底下。
不過陽光沒有露臉,影子很淺,比起真實的視覺陰影,更多的是心理上覺得很有壓迫感。
這是高架路面下方。
燈在樓頂上看見的道路,遠遠的看不出是什麼用途,現在離得近了,才知道隻是普通的道路。
筆直的路上有規律的街燈,底下是間隔很長一段距離才有一個的拱門狀支柱。
道路兩邊是離得很近的樓房,隻用一人高的鐵絲網圍住,鐵網也已經基本鏽蝕,能很輕易的被摧毀。
不過,摧毀沒有意義。
因為有路口的地方不會架設鐵絲網,他們就是從沒有鐵網的路口進來的。
中原中也放下書籍,抬頭看向周遭。
頭頂上有著顆粒狀細微凸起的水泥已經非常斑駁,地面有不少掉落的水泥塊,摩托車不斷把已經很脆弱的水泥塊壓碎,顯得稍微有些顛簸。
地上掉下來的東西太多了。
“感覺有點危險。”中原中也道。
燈很專注的看著前方的路況,慢了半拍才回答,“對啊。”
可是沒有其他路走。
得一直順著高架橋底走一段時間,才能轉到通往聯絡塔的路。
中原中也看了燈幾秒,把書收起來,“怎麼了?”
燈騎得很慢,依舊是慢了點才道,“……從剛剛就聽見奇怪的聲音。”
“奇怪的聲音?”
“嗯,有點像是石頭碎掉,又不太一樣。”燈說,“從很前面的地方發出來的,不確定會不會騎到那邊。”
“先停一下吧。”中原中也道,“以防萬一。”
燈便停下摩托車。
摩托車的聲音停下來之後,燈閉著眼,認真的又聽了聽。
“聲音有多遠?”中原中也問。
“在那邊。”燈指向遙遠的彼方,“可是越來越近了。”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多近?”
“現在到……”燈頓了頓,看向旁邊的樓房,指向一個離他們還是有段距離的位置,“大概在那邊。”
“咦、停下來了。”燈眨眨眼,又仔細聽了聽,“聲音沒有再往前了,可是還有碎掉的聲音。”
“碎掉。”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下,“該不會高架橋要垮下來了吧。”
之前看過樓房倒塌,平時也會看見已經倒塌的路,區區一個橋面垮下來根本不算什……
伴隨著無數震耳欲聾的巨響,眼前的高架橋面猛地掉落下來,被遮住的天空突然展露在眼前。
緊接著翻湧而起的漫天塵灰,將眼前壯觀又恐怖的景象遮掩起來。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有點傻住了。
“真的垮下來了。”燈捂著耳朵,喃喃道,“應該沒有擋到我們要走的路吧。”
“……不知道。”中原中也毫無靈魂的回答。
路面倒塌的範圍很長,要是有誰剛好在裡面,想要掉頭或者趕緊騎出掉落區都很困難。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因為燈聽力太好,換個人來,恐怕根本不會察覺異狀的就騎了過去,然後殞命當場。
燈掩住鼻子,走到鐵絲網旁邊,遠離飛過來的灰塵。
中原中也默默看向頭頂,“這裡是安全的?”
“沒有聽見聲音,應該是安全的。”燈想了想,“不然我們趕緊騎出去?”
中原中也思考了會兒,先看看頭頂,又看向依舊尚未散去的灰塵,“不用,等灰塵散了再過去。”
不然燈碰到大量飛揚的灰塵,還挺容易打噴嚏的。
現在沒有遇見能驗證的事,不過很有可能是因為嗅覺也比較敏感一點。
嗅覺……
中原中也默默聞了一下自己的袖子。
早就已經嗅覺疲勞了,根本聞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幸好兩個人都是同一個時間洗澡,要臭也是一起臭,不會意識到彼此身上的味道。
站在邊邊的燈迷惑的看了看中原中也,以為他也在擋灰塵,“中也來這裡,這裡沒有灰塵。”
中原中也走過去,帶著點逗小孩的心思道,“我是在聞聞看有沒有味道。”
“味道?”燈也聞了一下,快快樂樂的說,“沒有!”
“我們很久沒洗澡了,怎麼可能沒有。”中原中也說,“隻是嗅覺疲勞而已。”
“嗅覺疲勞?”燈重複了一遍,“是說我的鼻子疲勞嗎?沒有疲勞,很有精神。”
中原中也順著他的話看向他的鼻子。
燈的鼻子長得也很好,鼻子很挺,和鼻頭相接的弧度卻很柔和,看著很乖,有點像什麼小動物。
比如說,小狗?
中原中也看了幾秒,忍了忍,還是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鼻梁,“很有精神?”
“嗯!”燈摸摸被捏的地方,“不疲勞。”
“不是這個意思。”中原中也道,“聞同樣的味道聞久了,就聞不出不一樣了,這個就是嗅覺疲勞。”
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所以,其實我們身上都有味道。”
“啊。”中原中也道。
“會有什麼味道?”燈好奇的問。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太久沒洗澡,當然是臭味啊。”
“哦。”燈恍然道,“原來會臭臭的。”
“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中原中也覺得有點好笑,“洗完澡洗完衣服,你也會說變得香香的啊?”
“我以為隻有衣服的味道會變。”燈說。
“身體也會藏汙納垢。”中原中也道,“時間久了就會臭。”
燈看看自己的手,又拉開防寒衣,把紮進褲子裡的毛衣掀起來看看肚子,“看起來很乾淨。”
他的一係列動作快的讓中原中也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好氣又好笑的把他的衣服按住,“不冷嗎?”
燈很誠實的說,“冷。”
“冷就把衣服穿好。”中原中也放下手,“雖然看不出來,可是真的臟了。”
“哦。”燈紮好衣服,又低頭看看,“就像衣服一樣,雖然看不出臟了,但是真的臟了。”
“衣服還是看得出來啊。”中原中也隨手拍了拍燈的肚子,一下子就拍出一點飛揚的灰塵。
“也是哦。”燈摸摸肚子,“突然好想洗澡。”
“是啊。”中原中也道,“好久沒有洗澡了。”
能足夠洗澡洗衣服的水源實際上並不算多,大部分區域都隻剩下一點點細微的水流。
首先要補充飲用水,之後才是簡單的洗漱。
也隻夠簡單洗漱而已,沒辦法快快樂樂的洗澡。
“這裡的水管裡面都沒有什麼聲音。”燈說著,又看看好像近在咫尺的聯絡塔,“搞不好上面就有地方可以洗澡。”
“希望。”中原中也道。
高架橋坍塌導致的漫天塵土,過了會兒才慢慢散去。
一片片雪花從路面斷裂的位置落下來,一點點覆蓋在碎石與裸露的鋼筋上。
“路被擋住了。”
燈沒有完全騎過去,在原本預計要轉彎的前一個路口停下來,再次確認了一下路況。
這裡離掉落的橋面很近,能清楚看見本來要走的路前堆積著不少巨大的石塊,還有許多小一點的碎石落在摩托車前方的路上。
中原中也不免心有餘悸的又看了幾眼,才轉過頭觀察旁邊的路口,“已經離聯絡塔很近了,應該會有可以通到那邊的道路。”
“嗯。”燈也這麼覺得,催動油門,往旁邊的路口騎進去。
鐵絲網與樓房之間的轉角處,有一個歪斜佇立的鐵牌,上頭寫著數字[60]。
不像是道路限速的牌子,也不太像交通號誌,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中原中也從鐵牌上一瞥而過,望向這條路口。
可能因為不是主要乾道,道路不怎麼寬敞,兩邊都的樓房很密集。
中原中也仰起頭看。
周遭高高低低的房屋頂部偶爾會有些好像是鐵或水泥的柱子,每棟房子的窗戶都不算多,底部開著的門卻很寬敞。
朝著背向聯絡塔的方向騎了好一段路,燈才轉了個彎,往兩棟大樓之間更加窄小的巷道裡過去。
摩托車的車燈亮起。
路很窄小,幾乎貼著牆壁行駛,中原中也往燈的方向靠過去一點,避開近在咫尺的水管和鐵箱。
幸好不是死路,中途拐了幾個彎,還是順利的來到原先要走的路上。
“沿著這條路一直走,應該就會到了。”燈說。
從這裡看起來,高架路面不在聯絡塔前面,而是轉了個彎,遠遠地朝另一邊過去,接著慢慢朝下,出入口在不知名的彼方。
已經距離很近的巨大聯絡塔上寫著數字[15],依然擁有許多窗口,還有盤旋著蜿蜒而上的階梯。
中原中也靜靜的看了會兒聯絡塔,才打量起周遭。
主要乾道比起剛才那條路寬敞許多,兩邊的樓房樣貌倒是差不了多少。
就這麼順著路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往前走。
這趟旅途會在什麼時候結束?
中原中也回頭看了眼他們走過的路,忽然道,“我們走了好遠的路啊。”
“嗯。”燈說,“找到好多芋頭!”
中原中也有點無奈的笑了一下,“就隻記得芋頭了?”
“唔……還有書、看見鋼琴。”燈想了想,又道,“還有機器的屍體。”
中原中也跟著回想起來,“在這層看見很多東西啊。”
不過,主要還是因為開誠布公、收到燈的告白,以及確認了自己的心意,讓他對這一層都市有了點不一樣的情感。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很感謝當時的自己有鼓起勇氣說出口。
如果這趟旅程可以永不結束……似乎也很好。
中原中也不自覺地想。
可是怎麼可能呢?這趟旅程不可能永不結束。
他看向旁邊的燈。
燈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依舊目視前方,回答著他的上一句話,“還要繼續走很久呢,會看見更多其他的東西。”
“是啊。”中原中也道。
“我們沒有紙筆,不能記錄下來,可是會留在記憶中吧。”燈說。
很有道理沒錯,可是……
中原中也哼笑一聲,“你才記不起來。”
他當然是開玩笑的。
燈雖然很多事情都會忘記,可是這也是人之常情,隻要是他覺得重要的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有很努力記哦?!”燈果然委屈的說,“重要的事情我都有記起來的!”
中原中也好整以暇,“比如?”
“比如,唔、中也的身體肉肉的。”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這是重要的事情嗎?!而且我說過幾次了,那不是肉肉的,是肌肉啊!”
燈非常無辜的重複一遍,“對哦,肌肉。我忘記那個詞了。”
這個、笨蛋幼崽——!
摩托車突突突的往前行進,幾片雪花飄到中原中也臉上。
中原中也默默抹了把臉,又用手背掩了掩唇。
……算了。
這應該代表燈其實也對他的身體感興趣吧?隻是因為什麼都不懂,所以沒有雜念。
咳。
“中也,要搭哪一台升降機?”燈問。
中原中也收起亂七八糟的思緒,看向前面的聯絡塔。
這座聯絡塔底部的升降機和預想中一樣,看起來保存的非常完好。
“就前面那台吧。”他說。
正前方編號7的升降機,狀態確實還很良好。
燈將摩托車騎進去。
“站穩了?”中原中也站在啟動開關前問。
“嗯。”燈說。
中原中也打開閥門,升降機震動了一下,慢慢往上移動。
燈拿下鋼盔,抱膝坐在摩托車旁邊,看著逐漸變小的城市,有點沒頭沒尾的問,“芋頭,還會長出來嗎?”
中原中也頓了頓,“不知道。”
那裡的植物已經都枯萎的差不多了,即便他們去看的時候還有綠色的部份,可是究竟能活多久,也沒辦法預料。
“芋頭好好吃啊。”燈說,“那個時候應該要帶芋頭一起走的,等芋頭長出來,就吃掉!”
中原中也有理有據的嚇小孩,“搞不好原本芋頭還能活很久,被我們從設施帶出來就死掉了。”
畢竟他們都不會種芋頭,也沒有相應的設備。
燈果然被他嚇到了,“……那還是不要帶芋頭一起走好了。”
中原中也又很過分的戳破事實,“我們已經離芋頭很遠了,就算想帶也帶不了。”
燈把下巴靠到膝蓋上,軟綿綿的歎了口氣,“也是哦。”
中原中也摸摸他的背,順勢挪到他的後頸上捏了兩下,“就讓芋頭和它的同伴在一起吧。”
“嗯。”燈點點頭,把身體歪到中原中也那邊。
中原中也先是僵硬了一下,才慢慢放鬆下來,耳朵紅紅的、臉紅紅的,稍微撇過頭,手放到燈肩上。
……已經心意相通了,碰碰身體也、也可以的。
他看過很多戀愛方面的事情。
無論是現實生活,還是各種媒體和影視作品,就算他沒有刻意去了解,也會不小心看見。
因此,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反應可以說太過純情了。
可是他實在是做不出什麼太過直白的動作,也不想太過輕浮的對待燈。
他可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能對陌生女性花言巧語、騙身騙心的混蛋啊!
比如太宰治。
……幸好這個世界隻有他們兩個,不然要是在橫濱,不知道要被太宰笑到什麼程度。
搞不好不到一個下午,全港口就會知道什麼“重力使談個戀愛連牽手都不敢”之類的誇張傳聞。
什、什麼嘛,牽個手而已,他還是敢的啊。
他胡思亂想著,臉頰被燈毛茸茸的發絲碰了碰。
燈的呼吸有些長,是進入淺眠時的呼吸聲。
中原中也另一隻放在地上的手,手指不自覺地動了一下。
他遲疑了會兒,才稍稍側過頭去看燈。
確實已經睡著了,安安靜靜的,睡顏無比乖巧。
中原中也慢慢地眨了眨眼,唇角無意識勾起淺淺的微笑。
有種莫名的滿足感。
胸口滿滿當當的,像是裝著甜絲絲的棉花糖。
中原中也緊了緊攬著他的手臂,挪開目光,看向升降機之外。
——在片片細小的飛雪之中,城市逐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