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口之中, 最先出來的是孫悟空,他看上去重心有點不穩,腳步虛浮了些許, 但人精神尚可, 一出來隻匆匆看了般般一眼, 丟下一句“還是小狐狸靠譜”,便舉起金箍棒,直奔黃眉大王而去。
“老怪!你孫爺爺又來了!還不受死!”
後面出來的, 是一左一右攙扶唐僧的豬八戒和沙僧,一踏上實地, 豬八戒便“哎喲”一聲, 坐在了地上:“沒力氣了,沒力氣了, 快讓老豬歇歇!”
沙僧咬著牙,扶著唐僧靠在石頭上坐下了,自己才筋疲力儘地坐到一邊,看著不遠處的孫悟空感歎:“還是大師兄厲害啊。”
最後出來的是哮天犬和楊戩。
哮天犬倒和豬八戒沙僧看起來沒什麼區彆,唯獨楊戩,步伐雖還穩當, 但走得很慢,臉色也極其蒼白,甚至比唐僧還白。哮天犬多次想要攙扶,卻都被他拒絕了。
楊戩扶著石頭,略微喘了口氣,看向般般,不由一怔:“你受傷了?”
般般抬起爪子,抹了把鼻血:“啊……不小心撞到了, 問題不大。”
楊戩在身上摸了摸,似乎是想找止血的東西,豬八戒在一旁看著,哼唧道:“真君,你還有空管這小狐狸呢,先管管自己吧!”
般般看著楊戩蒼白的臉色,擔憂道:“真君是在裡面遇到了什麼嗎?怎麼大家看起來都有氣無力的?”
楊戩搖了搖頭:“無妨,緩一會兒即可。”
沒了那搭包的影響,想必很快就能恢複正常。
他抬眼看向不遠處。
黃眉大王看見孫悟空,不由失聲:“你怎麼出來的!那搭包沒有我的口訣,不可能打開!”
話音未落,他便因為過於震驚,被妲己一劍刺中了肩頭。
孫悟空笑道:“老怪,做人不能太自信,沒有你的口訣,俺老孫不也出來了嗎!”他又扭頭對妲己道,“夫人先回去看看你家小狐狸吧,不知傷了哪裡,一下巴的血。”
妲己一驚,連忙回頭,果然看見般般正在用唐僧借給她的帕子擦臉。
“大聖一個人可能行?”妲己多看了孫悟空兩眼,總覺得他有哪裡不對勁。
“當然!夫人怎麼還小瞧俺老孫呢!”
既然孫悟空說他可以,那妲己便也隻當是自己多心,不再戀戰,掉頭直奔般般而去。
“般般!”妲己匆匆回到般般身邊,“傷著哪裡了?”
“嗚嗚,娘親,撞到鼻子了!”她伸出爪子尖尖,指著自己烏黑發亮的小圓鼻頭道,“流血了!”
妲己蹲下/身,仔細觀察片刻,道:“皮外傷,明天就好了,忍忍吧。”
“牙齒也痛!”般般齜起牙,給妲己檢查,含糊不清道,“有沒有磕斷的?”
妲己檢查了一遍:“沒有。”
般般揉著臉,道:“那就好,但還是好痛好痛。”
妲己安撫完般般,這才有空看向周圍的人。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怎麼一個個,都看起來像被掏空了一樣?尤其是楊戩,額上滲著冷汗,唇色比臉還白。
“你們……”
“那搭包裡有古怪,歇一歇便好了。”楊戩打斷她,“般般,金弓拿來。”
黃眉大王沒了白布搭包,又負了傷,應對孫悟空愈發手忙腳亂。但由於孫悟空也剛從搭包裡出來,行動受限,竟一時也未將他拿下。
般般變回人形,聽話地把金弓遞了過去。為了防止楊戩一時間找不到銀彈,她還貼心地附上了剛拿到的大彈珠。
楊戩一怔:“這是……”
“現找彈珠太麻煩了,我就從娘親那裡拿了這個珠子過來,也很好用的!”般般捂著鼻子,甕聲甕氣道,“我剛才就用這個,一下子打爆了一個妖怪的頭!”
楊戩隱隱覺得眼熟,但一時之間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妲己若無其事地把珠子從般般手裡拿走:“真君用不到這個,還給娘親吧。”
看著那珠子在她掌中熠熠生光的樣子,楊戩忽然就想了起來。
那是所謂的侍寢第一夜,她在壽仙宮裡,身上披著帝辛的外袍,臉上猶帶著淚痕,卻捧著一隻錦盒問他:“大王送了我這個,說是叫開天珠,還是個寶貝,你看看你們需要嗎?”
那時他覺得她真傻,明知自己是個安插在宮裡的棋子,還懷有一腔赤誠,想要把帝辛送她的東西給他。
悔意如同潮水將他淹沒,那一夜,他終於向她表明了心跡。他想要不顧一切地帶她離開,可她卻不願。最終,她留下了,那顆開天珠也留下了,他沒有再過問。
楊戩沉默地看著妲己把開天珠收進了乾坤袋中。
般般還想去要:“誒,可是我要用誒,正好我缺個彈珠……”
楊戩道:“銀彈太凶險,不能給你。但琉璃珠,我有的是,回去就給你拿。方才那個就算了。”
般般:“那會不會太麻煩真君了……”
“不會。”楊戩淡淡地說,隨手從地上撿了個石子兒,拉開金弓射了出去。
“夫人,你手臂也受傷了。”豬八戒遞過來一張帕子,嘿嘿一笑,“擦擦吧。”
妲己道:“多謝元帥。”
她被撞擊過的手臂現在還隱隱作痛。
豬八戒道:“那黃眉老怪真是無恥至極!連夫人和小狐狸也好意思欺負!老豬我這就去替夫人報仇!”他拎著釘耙起來走了兩步,又回來坐下,“哦,猴哥打完了,那沒老豬的事了,嗐。”
沒了至寶的黃眉大王本就已到強弩之末,在孫悟空手下撐不了太久,又加上楊戩方才射出的那一粒石子兒,正中他的膝彎,他一下子就被孫悟空壓翻在地,動彈不得。
孫悟空一邊又補了幾棒,揍得他嗷嗷直叫,一邊看了楊戩好幾眼。
楊戩隻是又瞥了豬八戒一眼,並不作聲。
孫悟空:“呆子休息夠了沒有!還不趕緊找繩子把這廝捆起來?”
豬八戒悻悻起身:“來了來了。”
沙僧道:“繩子在包袱裡,還是我去拿吧,二師兄恐怕找不到。”
“沙師弟說得對啊,一直都是他收拾的。”豬八戒又一屁股坐了回來。
孫悟空收回目光,狠狠踹了黃眉大王一腳:“說!你是哪裡來的妖怪!那白布搭包又是什麼東西!”
黃眉大王還是沒想明白:“你先告訴我,你們是怎麼出來的呢?”
豬八戒看向般般:“對啊,那老怪說有口訣才能打開,你是怎麼把我們放出來的?”
般般撓了撓頭:“我不知道啊,我就是叼著包的時候,撞石頭上了,滴了幾滴鼻血在上面,然後它突然自己就打開了……”
妲己拿起空蕩蕩軟撲撲的白布搭包,仔細翻看了一遍,除了那幾滴血,什麼標誌也看不到,也不知道是哪裡的物件。
孫悟空指著黃眉大王譏道:“哼,可見這寶物也是你偷來的,你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使用!”
沙僧扛著行李包袱出來了,正要與孫悟空一起把黃眉大王捆起來,就聽半空中傳來一個聲音:“悟空,可認得我麼?”
眾人抬頭望去,隻見一朵彩雲墜地,滿山大雨繽紛,一個方臉大耳的胖和尚笑盈盈地走了過來。
孫悟空愣了一下,三步兩步上前,連忙行禮:“弟子拜見佛祖!”
唐僧等人見佛祖親臨,也顧不上休息了,趕緊上前:“弟子拜見佛祖!”
孫悟空道:“佛祖親臨,莫非是有什麼事情交代?”
彌勒佛笑道:“悟空不必捆他了,我來正是要收他回去。他原是我跟前司磬的一個黃眉童兒,此前我因赴元始會,讓他留下看守,誰料他偷了我幾件寶貝,下界為妖,在此假佛作祟。”說罷,看向地上的黃眉大王,“孽畜!還記得我麼!”
黃眉大王見了彌勒佛,萬念俱灰,跪在地上連聲哀求:“弟子知錯了!懇請佛祖饒命!再也不敢了!”
孫悟空道:“佛祖,您來得可真是時候,您若來得再晚一些,俺老孫都已經把這廝送到您門口了!”
彌勒佛笑道:“少了個司磬童兒,難以察覺,我也是感覺到有人用了我的寶貝,這才動身趕來。雖有我看管不力之責,但也是你們師徒魔障未完,有此一難。”
“我們師徒魔障未完也就罷了,難不成二郎真君也該有此一難?他好心來幫咱們,反倒倒個大黴。”孫悟空撇了撇嘴。
彌勒佛看向楊戩。
楊戩:“楊戩見過佛祖。”
“原來是天尊的徒孫。”彌勒佛含笑,“聽天尊講起過,三代門下有一弟子天賦異稟,格外出眾,便是你了。”
楊戩:“師祖謬讚,楊戩愧不敢當。”
彌勒佛上下掃了他兩眼,輕慨一句:“思慮過重,不是好事。”
“……楊戩受教。”
彌勒佛一抬手,黃眉大王的狼牙棒便回到了他手中,變作了一個敲磬的槌兒。他再一抬手,那白布搭包也回到了他手中,變作小小一物。
孫悟空問:“這槌兒俺老孫認得,但這搭包究竟是何物,為何能裝下我們那麼多人?”
彌勒佛道:“這搭包俗名人種袋,乃是我的後天袋子。其內自有天地,可吸納萬物。饒是如楊戩這般已成神成聖者,隻要在其覆口之下,亦無所遁形。”
“這和坐牢有什麼區彆?”孫悟空抓了抓臉,“坐牢都比你這個自在!我等從裡面出來,一個個筋骨酸軟,難以使力,又是為何?”
“進了人種袋,自然就該拋卻過往,斷念解脫,返璞歸真。非是你使不上力,而是你的身體原本就隻有這麼多力,如今退回本源,自然也就掌控不住你現在的軀殼了。若待得再久些,便會連軀殼也一起退化,回歸身體最原始的狀態。此之謂人種之初也。”彌勒佛道,“不過悟空莫急,你們待得還不算久,出來了便無事,稍等些時辰,一切就都恢複了。”
豬八戒拍了拍胸口:“嚇死老豬了,還以為這麼多年白乾了!”
“不過……這是何物?”彌勒佛看了看縮小後的白布搭包上鮮豔的紅點,摩挲了幾下,道,“……血?”
般般膽戰心驚地看著彌勒佛。
不會要她賠吧?
這個是不是比北海龍宮還貴啊?
楊戩冷靜地問道:“沾了此物會如何?是就此作廢了麼?”
“倒也不是。”彌勒佛笑道,“我本還在疑惑,沒有我的口訣,你們是如何出來的,如今算是知道了。”
孫悟空亮了眼睛:“哦?願聽佛祖指教。”
“人種袋此物,本是給修行者一個重來的機會,隻要斷塵絕念、拋卻過往擁有的一切,便可從頭再來,煥然新生。為防止人反複無常,中途後悔,才會設有隻進不出的規矩,非口訣不能打開。”彌勒佛道,“不過,倒也可以允許有個意外。”
孫悟空:“什麼意外?”
“求新生者,不可為不講道義、不負責任之人。否則,豈不是人人都能為了逃避責任道義,而躲進人種袋中再來一次?”彌勒佛一如既往地微笑,“若有血親之人在外以種血為媒,便可打開人種袋,放其離開。待塵緣了結、六根皆淨之時,再回來也不遲。”
霎那間,天地間好像什麼都遠去了,唯有風聲、雨聲、落葉聲,聲聲入耳。
聲聲如驚雷,聲聲有回音。
血親之人,血親之人,血親之人……宛如有人在天穹之上刻下這四個大字,化作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楊戩手背青筋驟然暴起,下頜繃緊,眼神刹那間銳利如刀。
人皇劍在妲己手中震動,她咬緊牙關,花了十二萬分的力氣,才沒有讓自己在佛祖面前暴起殺心。
一片死寂中,唯有般般依舊一臉迷茫地開口:“什麼意思啊?那血是我的,可是我娘親不是在外面嗎?”
孫悟空:“……”
孫悟空很想給自己兩拳。
他偷偷看了一眼其他人,唐僧滿臉疑惑,沙僧眉頭緊鎖,唯有豬八戒大驚失色。
豬八戒顫著嗓子道:“師師師父!這這這這小狐狸不會是你前世留下來的種吧!”
唐僧也大驚失色:“八戒休得胡言!”
豬八戒:“難道您還記得自己前九世都乾了什麼?會不會就是因為破戒,才會有這第十世修行?”
唐僧氣得手抖:“佛祖當前,你怎可胡說!”
豬八戒掰著手指:“不可能是我,也不可能是沙師弟,更不可能是猴哥,那不是師父你還能是誰,難道是——”
他愣了愣,看向楊戩。
短暫的時間內,他的臉色經曆了五顏六色多種變幻,最後沉默,閉嘴,安靜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了沙僧背後,把自己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