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沒有想到般般會這麼說。或者說, 她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在般般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外表下,居然還會藏著這樣的心思。這樣的大話她平時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的, 否則就是自不量力, 隻有在喝醉了的時候, 她才會不假思索地昭告天下。
妲己抱著小狐狸,心裡有點酸楚, 又有點感動, 還有點欣慰。是因為她是自己的女兒的緣故嗎?明明已經不小了,卻總是忍不住把她當成要哄的小孩子對待, 從而忽略了她已經到了可以很有主見的年紀。
一不留神,般般咻的一下從她懷裡跳了出去。
楊戩靜靜地看著般般,伸出手,很慢很溫柔地揉了揉她的腦袋。
“真君, 你覺得我能當上妖王嗎?”般般歪著頭問。
楊戩:“能。”
“哇, 對我這麼有信心。”般般握拳, “我一定不會辜負真君的期望!等我當了妖王, 一定多多帶著我的小弟們來孝敬您!”
楊戩:“……謝謝。”
般般被他揉得呼嚕呼嚕,翻了個身躺下,露出白絨絨的肚皮來。
玉鼎真人陷入沉思:“楊戩, 你說的小狐狸可愛……該不會說的是她原形可愛吧。”
感覺他都沒這麼揉過哮天犬。
楊戩低笑一聲。
“誒, 讓一讓, 讓一讓啊, 靈力大補湯來了。”哮天犬端著一個碗過來了。
般般聞言,立刻從楊戩手下坐了起來,變回人形,朝哮天犬伸出手:“給我, 我要喝!”
哮天犬逗她:“你不是都飽了嗎?”
“湯還是能喝的!”般般跳起來,“說好了給我的!”
她從哮天犬手裡奪過碗,仰頭一口氣全喝了。
好像有點酸有點甜,補湯怎麼這個味道?算了,不管了。
她擦了擦嘴,打了個水嗝,拍著自己的肚皮道:“好脹啊,這補湯什麼時候起作用啊?”
妲己道:“哪能這麼快?你隨我回屋歇一歇,好好打坐調理,效果自然就有了。”
“也對。”般般伸了個懶腰,走的時候還不忘問玉鼎真人:“真人,現在可以原諒我了吧?”
玉鼎真人連聲道:“可以了可以了。”
般般這才滿意地點頭:“那真人,我先回去啦!”
她拉著妲己,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妲己回頭看了楊戩一眼,楊戩微微頷首。
玉鼎真人捂著脖子叫道:“哎喲,這小狐狸看著身形不大,結果沉得要死,哮天犬,快來給我按按!”
哮天犬走過去,仔細看了看,說:“要不我還是給您把狐狸毛挑一下吧,您頭發和衣服上全是毛。”
玉鼎真人一邊坐著讓哮天犬挑毛,一邊問楊戩:“你知不知道那玉面夫人的底細?那小狐狸早死的爹又是誰?”
“師父問這個做什麼?”
“還是搞清楚為好,萬一那小狐狸精的親爹是個什麼問題人物,將來爆出來,把你牽扯進什麼恩怨裡面去,那豈不是徒惹事端?還是早做打算為好。”
“師父提醒的是,我之後便去查。”
好不容易收拾完了一切,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玉鼎真人踱到桌邊,把最後一口酒喝了,道:“既然小狐狸的事情你自己有數,為師便也不多說什麼了。”他拍拍楊戩的肩,“還是不能忘記勤加修煉。”
“我明白。”楊戩道,“我送送師父。”
“不必了,為師又不是不認路。”玉鼎真人一揮扇,招來一片雲頭。
他哼著歌,爬上雲頭,朝楊戩擺了擺手,駕著雲回了玉泉山。
玉泉山上,太乙真人居然還沒走,一見他破破爛爛的衣服,登時捧腹不止:“玉鼎,你這是乾嘛去了?剛和人打了一架回來?”
玉鼎真人撇撇嘴:“你怎麼還在這兒?”
太乙真人:“這不是在等你的消息嗎?快說,楊戩帶的那個小妖,究竟是什麼情況?”
玉鼎真人沉吟不語。他把被抓爛的舊衣服丟到一邊,找了件新的穿上。
“太乙。”玉鼎真人終於開口,“你知道薑師弟最近在哪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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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般的酒勁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趴在窗戶邊稍稍打了個盹,醒來的時候屋裡的香線都還沒燃儘。陽光照在對面妲己的身上,給她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
“醒了?”妲己問。
“唔……”般般雙手托著腦袋,撐在桌上懵了一會兒。
她眨巴眨巴眼睛,和妲己對視片刻,突然尖叫一聲,然後抱著腦袋鑽到了桌子底下,把自己縮成一團抵在角落,不肯再出來。
妲己笑道:“怎麼了?”
般般瘋了一樣地撓牆:“啊啊啊啊!我怎麼會乾出這種蠢事啊!”
喝醉時自己的所作所為曆曆在目,什麼當著大家的面發瘋,打水漂磨爪子這些也就罷了,她竟然……她竟然如此膽大妄為,竟敢在玉鼎真人頭上動爪!還大言不慚,放言出去要做妖王,肯定把大家笑死了吧!
般般又羞憤又尷尬,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自己埋了,再也不要出去見人。
“這下知道自己酒量有多淺了吧?”妲己蹲下/身,從桌子底下瞧她。
“啊啊啊啊娘親你不要再說了!”般般痛苦道,“玉鼎真人還在嗎?”
“早走了。”
“嗚嗚嗚嗚他肯定覺得我腦子有病!不會跟真君說我壞話吧!”般般以頭搶地,“太丟人了,太丟人了,你和真君也很丟臉吧!啊啊啊啊我不活啦!”
妲己伸出手,拽著般般的領子,把般般從桌子底下拖了出來:“怎麼就不活了?你不是還要當妖王嗎?不是說要讓娘親打著你的旗號在外面橫著走嗎?這都不算數了?”
她一提,般般更想拿塊豆腐一頭撞死了。
般般用袖子蓋著臉,躺在地上挺屍。時不時兩腳亂蹬一下,那是因為她總是無法控製地回憶起當時的畫面,每回憶一次,就會被尷尬得抽搐一次。越不願回憶,大腦就越是強行回憶。
“好了,起來吧。玉鼎真人沒有笑話你。”妲己道,“你在他眼裡不過是個小輩,小輩說什麼都不會計較的。”
般般沮喪地把袖子拿開,看著妲己:“可是一想到我說大話,還完成不了,我就覺得好丟人啊!說什麼也不該說那些啊!”
“你怎麼就覺得完成不了呢?以前也就罷了,現在有真君在幫你補魂,還給你授課,你難道沒覺得自己有所長進嗎?”
般般心虛地戳手指:“我不知道……”
“俗話說虎父……俗話說名師出高徒,不要妄自菲薄。”妲己說,“既然都放出話去了,還不快快起來練功?”
般般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爬了起來。
她走到門外,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院中的楊戩。
一看到楊戩,般般又想起自己一臉鄭重地宣誓“等我當了妖王,一定多多帶著我的小弟們來孝敬您”,不由腳趾摳地,都有點不敢再走近了。
楊戩回過身,朝她笑笑:“起來了?準備一下,我們去天釜山。”
般般愣了愣:“現在?”
楊戩:“你還有彆的事?”
般般搖頭。
“耽擱了好幾日,也該及時補上了。”楊戩雲淡風輕地說著,一點也沒有提她醉酒的糗事。
般般微微繃緊的肩終於有所放鬆,轉頭道:“娘親,真君又要帶我去天釜山了。”
妲己點頭:“我已知曉,你去便是。”
於是般般又吃了幾粒火炎丹,便跟著楊戩上了雲頭。妲己目送著他們離開,也隨後動了身。
她是回積雷山去的。
在般般打盹的時候,她已經與楊戩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好好商議了一番。
如今的情形,就是薑子牙與帝辛全然知曉一切;孫悟空隻知般般是楊戩的女兒,卻不知玉面夫人原名妲己;而玉鼎真人與哪吒,已經知道了她們母女的存在,雖然暫時壓了下去,但誰也不能肯定,將來哪一天會不會突然捅破。
岌岌可危,搖搖欲墜,說的就是當下。
北海那麼多賓客,不知有多少人聽去了積雷山摩雲洞的名字,又不知傳給了多少人。若般般繼續待在那裡,難免遭人關注。
妲己決定讓般般在真君府住下。不管怎麼說,如果闡教真想來拿人,她們無論是躲在積雷山還是真君府都跑不掉,但如果拋開闡教不談,真君府無疑比積雷山太平得多,至少不會有那麼多陌生的視線在附近出現。
“那你呢?”楊戩問,“你住在哪裡?”
妲己看著他:“你的府邸,對你的親友並不設防。現在大家都知道般般是你的手下,在你這裡住著,情有可原,可我在你這裡住著,算怎麼回事?”
楊戩:“那麼你要回積雷山。”
“我不知道,還沒想好。”妲己說,“積雷山現在大概也不安穩,我打算換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搬過去,但這樣的地方並不好找。”
楊戩垂眸凝思片刻,道:“有沒有考慮過住在灌江口呢?”
妲己一愣。
“如今世道太平,妖族也繁衍生息愈發壯大,沒被人占領的荒山並不好找。即使有,也一定是因為種種原因不利於修行,你搬過去,是自尋煩惱。”楊戩道,“正所謂大隱隱於市,沒人會想到你住在灌江口,你隻需時不時回一次積雷山,保持還有人住的樣子即可。這樣既不會引人注意,你也不必與般般分開。”
妲己皺了皺眉,她倒是從未想過這個選擇。
“灌江口是我的轄地,經過上回碧波潭拐賣女子一事,如今凡人官府管得嚴,我管得也更嚴,不必擔心其他妖族混入,影響你們的生活。而且你若搬來灌江口,般般其實也不必住我府上,她與你依舊可以住在一起,平日來找我還更加方便。”楊戩看著她,置於膝蓋上的手微微握緊,“你以為如何?”
安靜許久後,妲己才道:“可有人若來找你,難道不會發現我的妖氣嗎?”
“眾所周知般般是我的手下,她的妖氣遍布灌江口,有什麼問題呢?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哮天犬的鼻子,能分辨得出每道氣味的區彆。”
妲己道:“你讓我想一想。”
他們的對話,總是如此公事公辦的平淡。仿佛那些驚濤洶湧,不去提,就再也不必提。
妲己不知道他們關係的界限在哪裡。
多奇怪啊,在他們感情最濃厚的時候,他們說的都是些沒有意義的廢話,隱瞞與欺騙讓他們也隻能說些浮於表面的廢話。而在他們的感情需得靠孩子才能聯係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忽然就能有理有據地商討事務了,沒有一句是多餘,仿佛他們就是這世上最懂彼此、最乾脆利落的合作夥伴。
妲己在摩雲洞被羅刹女逮了個正著。
“玉面啊玉面,我是特意來向你賠罪的。”羅刹女拉著妲己的手,歉疚道,“都怪我,沒有仔細檢查那個箱子,才會把般般帶到了北海。”
羅刹女會來,在妲己意料之中。她連忙道:“與你無關,是般般自己鑽進去的,也是我沒有看好她。你們哪能想到這種事呢?”
“看到她出現在北海,我都快嚇死了。她現在怎麼樣了?”
妲己歎了一口氣:“被二郎真君關起來反省了。”
“啊?”羅刹女驚訝,“可是我看真君待她很不錯呀,還說北海龍宮的錢,都由真君府來賠。”
妲己苦笑道:“那還不是因為我們賠不起。真君雖然幫了我們一把,但般般也不能不受懲罰,真君對外維護,對內卻還是管得很嚴呢。否則他身為真君,該如何治下?”
“說的也是。”羅刹女終於問出了今天最想問的一個問題,“不過,般般被二郎真君收作了手下這種事,你之前怎麼一點都沒告訴過我呀!而且般般給真君當手下的話,是怎麼還能在家裡住著的呢?”
“唉,此事說來話長,之前也正是因為不知如何開口,才沒有告訴你,望你原諒。”妲己誠懇道,“其實之前般般被孫悟空送到真君府,真君並未完全原諒她,而是讓她將功折罪,留在身邊做事。後來是我百般哀求,加上般般自己爭氣,讓真君覺得她還有可塑餘地,才同意讓般般經常回家陪我,免我寡母之苦。隻可惜這一回……”
“隻可惜這一回,真君覺得她惹出了大亂子,不願放她走了?”羅刹女試探著問道。
妲己默默點頭,眼眶泛紅。
羅刹女果然被她騙到,登時生出同病相憐之感:“我的紅孩兒在菩薩身邊做事,一年也見不著幾次。你的般般如今去了二郎真君身邊,還不知這將功折罪,要折到何時?”
妲己道:“不知道,隻希望般般自己機靈點,多討真君的歡心吧。”
羅刹女憐愛道:“以後你孤身一人,我會多來探望你的,免得你一個人,想東想西,生了心病。”
可彆。
面對羅刹女的好意,妲己十分感動,但還是不得不拒絕:“我比你還是幸運些,真君雖然嚴格,但也不是鐵石心腸之人,還是允許我偶爾過去探望一下般般的。但般般在他那裡,過得肯定沒有在家裡舒服,我想著每回見到般般的時候,都得捎些東西過去。所以以後我可能也不會經常待在積雷山了,多出去搜羅些般般喜歡的玩意兒,也能緩解她的思家之情。”
“這樣也好,你多出去走走,就當提前適應般般獨立的生活了。”羅刹女歎了口氣,“真羨慕你,還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見到孩子,不像我……”
羅刹女拉著妲己,聊了大半日,終於在日暮時分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當夜,妲己坐在空蕩蕩的摩雲洞中,抱著般般的行李包袱,望了一整夜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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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補魂,都會耗費將近一日的時間。般般已經愈來愈習慣天釜山上的風雪,雖然每次都還是會在山巔被凍得瑟瑟發抖,但知道自己不會有危險,心裡其實還是很踏實的。
她也知道每次楊戩替她補完魂,都會臉色很差,他會讓她去山腰處等著,自己單獨再在山巔打一會兒坐,直到稍微恢複一點氣色。
般般蹲在山腰雪地裡畫畫,畫隻小狐狸,畫隻大狐狸,嗯……再畫個人吧。
她一定要好好努力,絕不能辜負娘親和真君的付出!
這一次補完魂,已經又是一天過去了。月出驚鵲,楊戩帶著般般回到真君府,卻看見了妲己。
“娘親!”般般歡喜地跑過去,“你一直在這裡等著呀!咱們是要回家嗎?”
“不是哦。”妲己摸了摸她的頭,“我們,尤其是你,都暫時不要回積雷山了。”
般般懵住:“為什麼?”
妲己如是這般地講了一遍原因,般般聽得雲裡霧裡,隻覺得好像很有道理。不過不回去她也不在乎啦,反正隻要跟娘親在一起,哪裡都是家嘛。
楊戩問:“你想好了?”
妲己說:“我想好了。今天白天,我在灌江口看了一圈,找到了一間不錯的院子,可以買下。”
夜色之中,她素衣白衫,被簷下的亮黃色燈籠照得朦朧柔和。
楊戩垂下眼,道:“你決定了就好。”
“這就決定在灌江口住下啦?”哮天犬坐在牆根,一邊嗑瓜子一邊道,“挺好的,那咱們是不是可以經常出去吃飯了?”
般般:“說的是耶!也省得娘親動手!”
“對了,我今天出去辦事,還聽說了一件大事。”哮天犬道,“敖丙真的給哪吒下戰書了!”
般般目瞪口呆:“他還真下啊!萬一又被三太子打敗了,那也太丟人了吧!”
哮天犬:“誰知道呢,也許是真的咽不下這口氣吧。聽說這兩天東海的蝦兵蟹將全被借調到了北海去清掃廢墟,敖丙大概是受不了了。”
楊戩問:“哪吒接了嗎?”
“當然接了,要不我怎麼知道的呢?”哮天犬說,“聽說那戰書是送到雲樓宮去的,哪吒當時不在,李靖收的,李靖本想回絕,但金吒他們還是讓李靖把戰書留下來了。後來哪吒一回來,便接了戰書,就約在了七日後東海海上,與敖丙‘切磋會武’。”
般般鼓掌:“打起來,打起來!”
妲己按住她:“你安分點。”
般般看向楊戩:“真君,我能去看嗎?”
楊戩微訝:“你想看?”
“啊,不能看嗎?”般般問,“三太子要是真打起來應該很精彩吧!而且要不是那討厭的東海龍王,我也不會打碎北海龍宮!要是敖丙輸了,東海龍王一定也很不爽吧?嘻嘻,好想看!”
楊戩望向妲己。
妲己揉了揉眉心:“你也不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哮天犬道:“隻要離得不是太近,應該都遭不了殃。我看到連賭局都有了,當天在東海附近,肯定會有很多人圍觀!”
般般渾然不知妲己心裡在想什麼,拉著妲己的衣角,搖了搖,撒嬌道:“娘親,我不會靠近的。你就讓我去看看吧,這麼難得的機會,就當是現場學習了!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