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般般委屈但中氣十足的聲音, 妲己一直懸著的心才終於落了下來。
她抬起般般的下巴,見到那雪白小臉上明顯的血痕,眼中一痛:“沒事的, 沒事的, 娘回去就給你治。”
她把般般抱在懷裡, 能感覺到女兒正揪著她的衣角, 微微顫抖著,顯然是被徹底嚇壞了。
妲己一邊拍著般般的背,柔聲哄著, 一邊看向楊戩。當看到他身邊的哪吒時,她抿了抿唇。
自從發現般般失蹤,她遍尋不見, 就立刻去了灌江口,想讓哮天犬幫忙。
但是哮天犬聞來聞去,也隻能聞到般般最後待的地方就是摩雲洞,她就好像是原地蒸發了似的,突然就沒了蹤跡。
楊戩問:“昨天誰來過?”
“隻有牛魔王和羅刹女。”妲己道, “他們從我這拿了個箱子,就去北海赴宴了。”
今日是北海開宴的日子。
楊戩想起哪吒找他要請帖的樣子, 心裡一沉, 當即道:“去北海!”
妲己一邊跟著他匆匆出發, 一邊追問:“為什麼去北海?你的意思是般般可能被羅刹女他們帶走了嗎?可那時候般般明明已經睡了呀……”她頓了頓,遲疑著道,“難道她當時……在那個箱子裡?”
楊戩閉了閉眼,沉默片刻,才道:“她若隻是不小心被羅刹女帶走,還好說, 隻怕是現下得做好更糟的打算。”
妲己愕然:“你什麼意思?”
楊戩歎了口氣,把那日般般誤打誤撞遇到哪吒的事給說了。
妲己果然大怒:“楊戩,這麼重要的事,你為何不早告訴我!還有你,哮天犬!哄著般般一起來瞞我!”
哮天犬縮頭,也不敢回嘴,老老實實地挨罵。
隻是現在生氣也沒用,妲己立在雲頭,咬牙思考著最壞的情況。
當北海出現在眼前時,便能感覺到今日的海面與往日不同,海面發暗,風起浪湧,格外喧囂。
楊戩開了天眼,往海底略略一掃,變了臉色。
“不好。”他輕聲道,“北海龍宮塌了。”
妲己倒吸一口冷氣。
她想過很多種可能,比如哪吒帶著般般得罪了龍王,或者般般自己不小心犯了人家龍宮的忌諱等等,唯獨沒想到過事情會鬨得這麼大。北海龍宮塌了,還有這麼多賓客看著,想壓下去都壓不了。
“我,我不是故意要破壞龍宮的……”般般仰起臉,看著妲己,“我不知道那彈弓這麼厲害……”
“那小妖怪手裡的,是真君您的東西?”北海龍王看了看般般,又看了看楊戩,有點不敢相信。
楊戩:“正是。”
“她是你什麼人?”
“是本君手下。”
北海龍王:“……”
你看他信嗎?堂堂二郎真君,前有哮天犬梅山兄弟常伴左右,後有一千二百草頭神麾下效力,何時用得著這麼一個小妖?
“那她呢?她又是誰?”北海龍王冷笑一聲,指著妲己道,“本王方才清清楚楚地聽見,這小妖怪喊她娘親。”
楊戩面不改色:“她又不是孫悟空石頭裡蹦出來的,有個娘親很奇怪麼?她闖了禍,自然該由長輩承擔。”
北海龍王:“好!那敢問閣下尊姓大名,洞府何處?”
妲己迎著北海龍王憤怒的目光,輕輕將般般拉遠了些,緩緩站了起來。
她從跟著楊戩入海那一刻,就已經明白,從今往後,自己安居一隅的日子就要結束了。
“積雷山摩雲洞,玉面夫人,見過龍王。”妲己不卑不亢道,“小女無意與北海作對,但既然龍宮確實因她而毀,那也該有所負責。不知龍王有何想法?”
北海龍王道:“她毀了我的龍宮,我要她在這北海海底,服苦役至少十年,直到我北海龍宮重新建成!”
妲己驟然變色:“不可能!”
見她如此乾脆地拒絕,北海龍王不由怒火更甚:“你有何——”
“龍王息怒。”楊戩上前一步,阻隔了北海龍王的視線,“小妖乃本君手下,管教不力,是本君之過。依本君看,這苦役便免了,本君讓她寫封悔過書,向北海誠心道歉,同時時刻警醒自己,再不能犯下此等大錯。此外,龍宮修繕費用由真君府一力承擔,龍王若是有什麼難處,本君能幫的忙也一定相幫,不知龍王意下如何?”
北海龍王還沒說話,哪吒便搶白:“憑什麼是師兄你一力承擔?東海又不必花錢幫忙修繕,又不必分地盤收留同族,還白白追著我打了這麼久,天下竟有這等好事?”
他本來是一直在盯著被般般稱為“娘親”的那個大妖看的,突然聽見楊戩說要承擔所有費用,登時忍不住了。
楊戩道:“師弟,你這話說得便小器了。始作俑者畢竟是本君的手下,她犯了錯,若是本君直接撇清乾係,反倒顯得本君不仁不義。北海龍族受此無妄之災,本君深感愧疚,為北海做些力所能及的補償,也是理所應當。至於東海與北海之間如何,乃是他們四海的家事,本君豈能插手?再者說,若不是你當初得罪了東海,又豈會被四海限入?雖然你當年自儘謝罪,但也無法彌補東海太子被你抽了龍筋之痛,更何況東海太子雖後來以魂魄封神,但你也以蓮身肉身成聖,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前因已定,你也不是非入四海不可,又何必去打破這個既定規矩?退一步海闊天空,何必鬨到如此地步?就算你嘴上說是想要和談,但還沒做什麼便被人家追著打,甚至不顧這裡是北海而不是東海,那你是不是也該反思一下自己的問題?”
哪吒:“……”
“說來說去,今日在北海鬨了這麼一出,即便是真如你所說,東海不必出錢,也不必出力,那也是人家龍王兄弟情深,兄友弟恭,這是有利於家族安穩的好事,你我何必置喙。畢竟兄弟之間,哪有隔夜仇。想必此事如果發生在西海或南海,也是一樣的結局。師弟,若不是你今日冒失前來,也不至於惹得東海龍族在北海發難,還不速速向北海龍王道歉?”
東海龍王和敖丙在旁邊聽得臉都綠了。
哪吒:“師兄說的是,是我思慮不周了。”又向北海龍王拱了拱手,“老龍王,對不住了!若是將來龍宮修繕有能用得上哪吒的地方,哪吒一定再來北海,全力相助!”
北海龍王臉也綠了。
誰要你再來!
北海龍王重重哼了一聲:“真君所言,本王已然聽明白了。哪吒與東海的事,與本王無關,本王絕不再摻和。但對這小妖的處罰,是否太輕了一些?寫封悔過書便了事,真君對她倒還真是看重。”
楊戩微笑:“這就是龍王有所不知了,這小妖雖為我手下,但實則本性頑劣,乃是孫大聖相托,本君才收留她在府上,幫本君做些瑣事。龍王若非要罰她留在北海做苦役,隻怕會事倍功半。”
“什麼?”北海龍王臉色一變,“她是孫悟空送到你府上的?”
楊戩:“誰說不是呢。龍王若是不信,便把大聖喊來問問。”
北海龍王緊急地撚起了胡須。
一直旁觀的敖息一把將小龍太孫塞到妻子懷裡,匆匆將北海龍王拉到一邊:“父王!您可得冷靜點啊!那小妖不知是什麼來頭,又認識孫悟空,又認識哪吒,又認識楊戩,哪個都不是好惹的主。你若執意留她下來,誰知道將來北海還會遭遇什麼?真君都給了台階了,要不咱們就下了吧!”
“若是用錢財就能了結,而無一人受到懲罰,旁人豈不是覺得我北海好欺?連一個幾百歲的小妖毀了我龍宮,都能全身而退!”
敖息:“當年哪吒還是個凡人小娃娃,就把敖丙抽了筋,東海豈不是比我們丟臉多了?父王若是覺得旁人會誤以為北海好欺,那就乾脆反其道而行之,真君不是說願意幫我們修繕龍宮嗎,那我們就不要提龍宮是怎麼毀的,隻放出話去,說是真君大力支持北海改建,真君府與北海友誼長存!對了,我這還有個真君的題字呢,足見真君對我們北海的欣賞!”
北海龍王:“???”
“你想啊父王,反正龍宮都已經變成這樣了,與其咄咄逼人,與真君交惡,不如趕緊與真君多來往來往,不管真君心裡怎麼想,隻要讓外人知道,連真君都對咱們北海客客氣氣、親親熱熱的,那不就行了嗎!話這麼一傳出去,既顯得我們北海寬容待人,又顯得真君勇於擔責,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嘛!”敖息偷偷往後瞥了一眼,更小聲道,“父王若是覺得還不夠,便乾脆放出風聲,說是今日敖丙挑戰哪吒無果,來日再戰,這樣一來,就沒什麼人再關注咱們北海,全去關注敖丙和哪吒了,是不是?”
北海龍王:“……”
北海龍王滿臉複雜:“你想的……真多啊。”
“我這是在找最優解,父王。”敖息勸道,“你找那麼個小妖來做苦役,除了讓自己心裡舒服點,對北海沒有任何好處嘛。凡人有句老話,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咱們北海也是一樣的。父王您多年受大伯壓製,何不趁此機會,為北海尋求新的出路呢?”
北海龍王久久地凝視著敖息。他本以為這個兒子整日不務正業,到處交遊,沒想到深藏不露,境界如此開闊,腦子如此活絡。
“但是……”北海龍王想起自己的心血,還是惱恨,“那可是我親手設計的宮殿!絕非利益能衡量!”
“那還能怎麼辦呢,父王。就當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父王這次就再多勞累勞累,為北海設計一座更恢弘更精致的宮殿如何?”敖息眨了眨眼,“反正表面上是真君理虧,真君說了他出錢,父王就是玩了命地加預算,他也不能說什麼——反正我相信以真君的腦子,他肯定不願意當這個冤大頭,說不定都會在大伯他們身上討回來的。”
北海龍王指著敖息,都要氣笑了:“你啊你……”
禍水東引,實在是個奸商!
般般看著敖息和北海龍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十分緊張地拽住了妲己的衣角。
哪吒摸著下巴,上下打量著妲己。妲己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隻不動聲色。
而北海龍王被敖息安撫了一把,沉吟片刻,最後轉過身道:“既然真君誠心道歉,這小妖又是無心之失,那再鬨下去,也是白叫外人看了笑話。本王便給真君一個面子,讓這小妖寫封悔過書,就此了結吧。”
楊戩道:“多謝龍王體諒。”
他回頭看了般般一眼,般般趕緊鬆開妲己,上前朝北海龍王深深行了一禮:“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龍王大人有大量,我一定感念在心,深刻悔過,絕不再犯。”
北海龍王看向楊戩:“不過,龍宮損毀至此,隻能徹底重建了。花費甚巨,恐怕……”
楊戩:“龍王直說便是,真君府還沒到揭不開鍋的地步。”
北海龍王又開始撚胡須:“其實若單論錢財,倒也未必能有多少,隻是這海底龍宮,需要用到許多特殊材料,而這些特殊材料往往隻有海族才有,本王即便是問真君要,真君恐怕也拿不出來。”
“拿不出來也沒關係,師兄的事,便是我哪吒的事。”哪吒拍著胸脯,熱情地說,“師兄事務繁忙,但我清閒啊,我替師兄跟其他海族要那些材料,不就行了嗎!要是還不夠,我就讓孫大聖西行路上也多留意著!”
輪到西海龍王和南海龍王臉綠了。
北海龍王:“這……”
“罷了,罷了!”東海龍王眼見事情馬上就要朝著失控的方向狂奔,趕忙出來道,“四弟,今日之事,大哥難辭其咎,重建龍宮需要用到什麼,你儘管跟大哥提!”
北海龍王道:“既然大哥都這麼說了,那我便卻之不恭了。隻可惜,經過這次風波,我北海的蝦兵蟹將得忙著維護其他海族秩序,龍宮所耗材料又甚巨,恐怕騰不出那麼多人手從東海搬運……”
東海龍王勉強笑道:“這好辦,既然北海缺人手,那東海分些人手過來幫忙便是。重建龍宮,也都可以吩咐他們。”
前不久還劍拔弩張、幾乎是撕破臉皮的兄弟,現在突然就恢複了正常,可以開始有禮有節地交流了。
實乃一大奇觀。
楊戩道:“既如此,今日之事也算是得到了圓滿的解決,後續花費,龍王可以隨時來灌江口找本君。本君尚有其他事在身,便不久留了。”
北海龍王拱了拱手:“真君客氣,真君慢走。”
楊戩走到般般身旁,低聲道:“走吧。”
哪吒朝敖丙比了個鬼臉:“記得來雲樓宮下戰書啊。”然後便迅速跟上了楊戩。
敖丙氣得抓緊了方天畫戟。
眼看事情徹底沒了看頭,少數還沒走的賓客也陸續動了身。一邊離場,一邊津津樂道,可以想見,今日之事很快就要傳遍天下。
羅刹女和牛魔王還傻在原地沒緩過神來。
“不是,這到底什麼時候的事情啊?”羅刹女抓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難道就是般般上次亂認親,被孫悟空扭送到真君府時候發生的事嗎?真君居然不僅原諒了她,還收了她當手下?那玉面為什麼不告訴我啊!”
牛魔王:“你發現沒有,般般闖了這麼大的禍,真君竟然一點都不生氣,還要給她收拾爛攤子!就算真君府再有錢,也不是這麼揮霍的吧!”
羅刹女:“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找個時間,好好問問玉面,這到底怎麼回事。”
楊戩一出海,便立即轉過身,盯著般般的臉仔細端詳。
“還疼嗎?”他問。
般般點了點頭:“還有點。”
楊戩問妲己:“你那裡有藥膏嗎?”
妲己道:“有是有,但我不知道對這個傷有沒有用……”
楊戩便對哮天犬道:“你帶她們回灌江口,找最好的藥抹上去。”
裝了一路透明人的哮天犬終於有機會開口:“好嘞!”
等人一走,楊戩才看向哪吒。
“你從哪裡得來的請帖?”
哪吒聳了聳肩:“帝辛。”
楊戩:“……”
“你跟四海如何,是你的事,可你為何把般般也牽扯進來?”楊戩看著哪吒,眼含怒色。
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楊戩發怒的模樣,哪吒還愣了一下:“哦,那小狐狸精叫般般?我又不是故意把她牽扯進來的,我不認識北海的路,不小心進了庫房,結果發現這小狐狸精被關在送禮的箱子裡了。若不是我,她說不定現在還被關在裡面呢!”
楊戩:“以後不要再找她。”
眼見楊戩欲走,哪吒一個箭步衝到他面前,伸臂一攔:“哎,師兄,你這就要走?你問完了,我還沒問完呢。”
楊戩薄唇緊抿。
“我今日才知,那小狐狸精原來還有個娘親。那她娘親是什麼,一隻老狐狸精?”哪吒探究地望著楊戩,“多奇怪啊,那小狐狸精不是你的手下嗎,她失蹤了,你還要通知她的娘親一起來找,時間這麼多?”
楊戩不語。
“我上次找你,那小狐狸精就不在。到底是真的不在,還是她其實就壓根不住在你府裡?”哪吒擰眉,“師兄,你最近到底在乾什麼?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一會兒帶小狐狸精上天釜山,一會兒給北海題字就為了換幾片龍鱗。你到底,是在給誰養魂?”
楊戩聲音很冷:“這與你無關。”
“若真與我無關,你明明認出了那日小狐狸精咬傷的是我的義妹,為何卻不敢告訴我?是覺得我義妹一隻老鼠精,平日也不會去雲樓宮與我們見面麼?”哪吒扯了扯嘴角,“可惜你也沒瞞多久,若不是我義妹被咬傷,想抓了唐僧療傷,結果被孫悟空逮住了找上門來,我還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楊戩深吸一口氣:“哪吒,我不想與你吵架。”
“師兄,我也沒打算跟你吵架。”哪吒說,“那幾條龍與你不熟,看不出來,可我認識你幾千年,又怎麼會看不出來?你連金弓銀彈都敢交給那隻小狐狸精,可見對她信任非常。而你看見北海龍宮塌了都沒生氣,看見她臉上那點皮外傷,卻不僅生氣,還氣到了我頭上來!她到底是你什麼人?”
楊戩面色沉沉。
“又或者,她的母親,那聞所未聞的玉面夫人,是你什麼人?”哪吒緊緊地盯著他,仿佛在等待他說出一個答案,又仿佛不願他說出任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