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其實很想給般般收拾一下房間, 但是般般不知道是因為不好意思找了個借口,還是發自內心真的這麼想,她竟然說:“真君你就不要麻煩啦, 我自己的東西我自己都有數, 你一收拾, 我反而不知道東西去哪找了。”
楊戩隻好作罷。
離開她的房間,路過妲己的門口,般般問:“真君要進去看看嗎?”
楊戩隔著紗簾, 看了一眼, 隻能朦朧看見一層剪影,但裡面的擺設明顯比般般的整齊許多。他收回目光, 道:“不了。若你娘同意, 我再進去。”
妲己端著煮好的冰魄玉蓮湯出來:“般般, 來,喝湯。”
般般跑到桌邊,托著臉,吹了吹碗裡的熱氣。
妲己道:“寒舍簡陋,讓真君見笑了。”
楊戩:“無妨。”
他看了一眼正在慢慢喝湯的般般, 往洞外走了幾步,妲己看他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便跟了過去。
楊戩抿了抿唇, 仿佛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 才開口道:“你們平時……會吃老鼠嗎?”
妲己:???
她震驚道:“你說什麼?”
楊戩:“哦,不吃麼?”
妲己:“……你沒事吧?怎麼突然問這種問題?我看起來像是會吃老鼠的嗎?”
她又不是吃沒吃過好東西, 為什麼要去吃臟兮兮的老鼠啊!
楊戩似乎有些尷尬,輕咳一聲,把方才般般的話轉述了一遍。
妲己無語:“你彆信她, 我從沒給她吃過。”
般般還小的時候,連人形都不會化,曾試圖捕過山裡的田鼠。但由於立刻被妲己罵了一頓,就再也沒敢乾過。狐狸當然是可以吃老鼠的,但那都是未開靈智的狐狸,像她們這種開了靈智的狐妖,若是想修煉,可以去吃靈草靈藥,若是想飽口腹之欲,可以去學人類的烹煮煎炸,怎麼會想不開去生吃老鼠?這是何等的消費降級啊!
楊戩看起來很像是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妲己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抱著胳膊,扯了扯嘴角:“楊戩,你是不是很怕我說我吃老鼠啊?是不是感覺很惡心啊?”
楊戩:“……你不要多想。”
妲己冷哼一聲。
“我隻是覺得,野地裡的老鼠,身上甚臟,其實可以吃點兒好的,哪怕是乾淨的老鼠也行……”
妲己:“不用解釋了,楊戩。人妖殊途,不必強融。”
“娘親!我喝完啦!”身後傳來般般的聲音。
妲己回身:“好喝麼?”
“好喝呀!”般般舔了舔嘴唇,“明天還有嗎?”
“明天沒有了,過幾天再做。”
般般走到他們身邊,仰起頭問楊戩:“真君,我們今天乾什麼呀?”
楊戩摸了摸她的腦袋:“給你補魂。”
般般登時瞪大了眼睛,歡呼道:“今天就可以補魂了嗎?好耶!”
“但補魂並非一蹴而就之事,需要花費很多很多天,每次都隻能完成一點點,可能還不會有明顯的改變。”楊戩提醒道,“你不要太過期待。”
般般瘋狂點頭:“沒事沒事,真君願意給我補魂,我已經很感激了!哪怕最後補魂失敗也沒關係的!”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道,“失敗了應該不會變得更笨吧?”
楊戩笑笑:“不會。”
妲己問:“要怎麼補魂,需要我準備什麼嗎?家裡要收拾一下嗎?”
“不必。”楊戩搖了搖頭,“我會帶般般上天釜山巔,那裡靈氣彙聚,鮮有人至,是補魂的最佳場所。”
妲己倒吸一口冷氣:“天釜山?還是山巔?你瘋了?那裡——”
顧忌著般般還在旁邊,她一把將楊戩拉走,低聲道:“般般這點修為,怎麼能上天釜山?”
“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出事的。”楊戩攤開手心,裡面躺著一隻瓷瓶,“這裡面是火炎丹,是老君爐裡煉出來的極熱之丹,足夠抵禦天釜山上的風雪。還有我在旁邊護著,不會有問題。你若不放心,可以一起去。”
妲己盯著他手裡的瓷瓶:“你有多少這東西?”
“此丹難煉,暫時隻有一瓶。前幾日哮天犬隨我上山布陣,用了三粒。”
妲己:“那你呢?”
楊戩:“我不用。”
妲己駭然:“你不用?”
楊戩:“我不用。”
妲己心情複雜地看著他。
她自己也上過天釜山,在半山腰堅持了三天便下去了。天釜山巔,她想都不敢想。
闊彆一千六百年,他怎麼修煉速度快得驚人?早在當年,同輩之中他已無敵手,他又為什麼要這麼拚?
“我不去了。”妲己道。
楊戩:“為什麼不去?般般第一次補魂,我以為你會在旁邊看著。”
妲己算了算般般和哮天犬的差距,又算了算瓶中丹藥的數量,不想把丹藥浪費在自己身上。可她卻隻道:“要是其他地方,我就看著了。但天釜山巔實在太冷,我還是算了吧,不去受這個苦。”
楊戩道:“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妲己說,“你帶般般去吧,照顧好她就行。”
楊戩道:“那好,你在家裡等我們回來。”
般般摸著下巴,看不遠處兩個人小聲說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東西。
聽之前的意思,應該是那什麼天釜山很可怕?
但那有什麼關係?有真君在,難道還會出什麼問題?
不多時,兩個人回來了,妲己彎下腰,拍了拍般般的臉頰:“路太遠,娘親就不去了,你好好跟著真君,聽真君的話。補魂是大事,不可以自己胡來。”
般般:“啊,娘親你不去嗎?”
“不去了。”妲己道,“回來後想吃點什麼,娘親可以先備好。”
般般想了想:“想吃烤雞!”
妲己:“……山上沒雞,我下山去給你買。”
般般:“好!”
般般跟著楊戩上了雲頭,有點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妲己。
妲己衝她笑了笑,擺了擺手。
眼看著娘親的身影越來越小,般般才問楊戩:“真君,那座天釜山,很可怕嗎?”
“山很高,很冷,不過你不必擔心。”楊戩倒了幾粒火炎丹到她手心,柔聲道,“吃了這個,就會好受很多。”
般般依言吃了。
她趴在雲頭往下看,除了茫茫雲海,什麼也看不到。
“這也太高了吧。”她咋舌。
楊戩道:“這還不算高。”
般般:“什麼?這還不高?再高不得到天庭了?”
楊戩笑笑。
一路疾行,一座山巒漸漸浮現在眼前。
般般張大了嘴,仰起頭道:“怎麼……都看不到山頂啊!”
這個高度還會有山,已然很離譜,結果這座山的山頭,竟然還隱沒在雲層之中,簡直令人發指。
愈接近那座山,就愈發能感覺到周圍的氣流都變得寒冷,太過霸道的自然之力,是靠法術都無法完全抵禦的存在。
楊戩帶著般般登上了半山腰。
般般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
“還好麼?”楊戩低頭問道。
般般點點頭:“還好。”
能感覺到風是冷的,但是並不會讓她太難受,因為她方才吃了丹藥,內裡像揣了個小火爐一樣,保護她不被凍傷。
“主人,我看過了,今天山上沒人!”哮天犬蹦過來。
般般嚇了一跳:“你怎麼也來了?”
“我當然得來了,雖然主人在上面設了法陣,確保不會有人打擾,但為防萬一,我還是得在這兒待著嘛!萬一你們出了什麼事,也好找得到幫手。”
般般:“哼,你也不說點好話!”
哮天犬:“行了,上去吧,我在這裡等你們結束下來。”
般般:“你也不去嗎?”
哮天犬:“上面太冷了,我撐不了太久,不去,不去。”
般般本來還對山巔的情形沒有太多概念,但看哮天犬都隻肯待在半山腰,她又有點不安起來。
楊戩的手搭在了她的肩頭:“走吧。”
就仿佛是有一層薄薄的罩子替她過濾了那些寒氣,般般現在甚至連風都不覺得冷了,不由一喜。
還是真君靠得住啊!
哮天犬叼著根小樹枝,目送著二人上山去。
半山腰其實也很冷,又是皚皚白雪,看著更冷,哮天犬蹲在雪地裡,一邊吸著鼻子,一邊在地上畫畫。
這是真君府,這是主人,這是他,嗯,不對不對,這狗畫得不太好,要離主人更近一點……
冰冷的風中,送來一絲妖氣。
哮天犬抬起頭。
妲己站在不遠處,遲疑地看著他。
哮天犬納悶:“你怎麼沒和他們一起來?我以為你不來呢。你要找他們,上山巔去找。”
妲己:“不,我不是……”
她還是沒有忍住,想悄悄跟來看看,想著實在不行的話,不跟到山巔也行。結果沒想到,哮天犬會在半山腰守著。
哮天犬:“哦,不過你來晚了。主人他在山巔上設了陣法,你若不跟他一起進去,是找不到他們的。”
妲己想了想,問道:“般般她還好麼?”
“好啊,有什麼不好的,活蹦亂跳的。”哮天犬說,“她吃了火炎丹,就算修為不夠,上去待幾個時辰也是沒問題的。”
妲己咬了咬嘴唇:“那我沒什麼事了,我走了,你不要跟楊戩說我來過。”
哮天犬更納悶了:“你沒告訴主人你要來?你想來為什麼不跟著?還不告訴他,這又不是做賊。”
這狗其實有點一根筋,不太懂人與人之間微妙的情感。妲己不欲與他多說,便道:“我知道天釜山的厲害,所以不想過來。但又有些放心不下般般,所以……”
哮天犬:“沒什麼不放心的,就算你不信我主人,還能不信火炎丹嗎?那火炎丹可是個好東西,當年主人在山巔布聚魂陣布了七七四十九天,寒毒入骨,被玉鼎真人灌了一整瓶火炎丹就救回來了,也沒落下什麼病根。”
妲己愣了一下:“給誰聚魂?”
哮天犬也愣了一下:“給你啊,你不知道嗎?”他和妲己對視片刻,突然反應過來,呸掉嘴裡的樹枝,叫道,“主人他什麼都沒跟你說啊!”
妲己直勾勾地盯著他。
“當年薑大人騙我主人,說你死了,主人以為你和其他人一樣,被處斬後還留著魂魄,於是轉頭就上了乾元山,去求太乙真人教他如何招魂。招魂不成,又學聚魂,結果什麼都聚不到,我就跟主人說,說不定是魂飛魄散了,讓他去問問薑大人,到底有沒有留著你的魂魄。結果主人讓我閉嘴。”哮天犬摸了摸鼻子,現在想來還有點生氣,“讓我閉嘴乾什麼嘛,他自己不敢去找薑大人求證,就在堅持在那布陣。這要是早點多追問幾句,萬一薑大人演技不好,承認你沒死呢?不就沒這麼多事了嗎?”
唉,雖然自己不能理解,但是誰讓他是他的主人呢?
哮天犬端詳著妲己的臉色,想從她臉上看到一點點動容,但看來看去,她也隻是抿了一下唇,沉默許久後,才問道:“就在這天釜山上布的陣嗎?”
“那不然呢?這裡確實就是最好的養魂之所啊。”哮天犬道,“主人怎麼什麼都不跟你說啊?”
妲己不說話。
“那他是不是也沒跟你說,那幾朵冰魄玉蓮是他割血催熟的啊?”
妲己看向哮天犬。
“哼,果然。”哮天犬抱起胳膊,“不然你以為天釜山上哪來這麼多成熟的冰魄玉蓮?全是主人先用天眼找到的花苞,然後用神血灌出來的。”
妲己垂下眼睛。
哮天犬:“怎麼樣?是不是很感動,是不是覺得我主人也很不容易?”
妲己立在風雪中,看著自己被雪沫覆蓋的鞋尖。
一千六百年過去,再次踏足這裡,她也比之前略有長進,半山腰的風雪已不會讓她覺得太過難捱。
“你跟我說這些,最終目的是什麼呢?是想讓我和你主人重新在一起嗎?”她輕聲問道。
“那不然呢?”哮天犬說,“主人他很在乎你,你看不出來嗎?我看你現在也不是很排斥我主人,又為什麼不能重新在一起?”說完,他又低聲嘀咕了一句,“有時候實在搞不懂你們。”
“他是你的主人,你當然隻會替他想,不會替我想。”妲己道,“我也不求你理解我什麼,但哪怕你多替你的主人想長遠一點,就知道這件事不可能。他是神君,他要如何解釋自己有個狐妖女兒?又如何解釋我這麼敏感的身份?他若受到師門責難,受到世人非議,他該如何自處?”
哮天犬奇道:“我主人都不擔心這些,你擔心什麼?現在是你不願意公開,他才不公開的,你以為他自己不想嗎?若是哪天你願意了,我相信主人肯定會有解決辦法的。”
妲己深吸一口氣:“他若真這麼在乎我,當初就不該逼我解開同心契!我甚至可以理解他為了師門與我決裂,但他不惜傷害自己,也要逼我解契,這說明什麼?說明他明明是知道我對他的真心,他也不相信我留這個契,隻是為了保我自己的命!這麼多年過去,我都已經不想再討論孰是孰非,我都已經可以和他和平相處,你卻用一些他事後的補救來試圖說服我,他有多麼在乎我。你覺得這樣,我就能放下一切,重新開始了嗎?”
哮天犬不吭聲了。
他很想替楊戩辯解幾句,奈何他又不是楊戩本人,無法精準表達,看著妲己現在的反應,他都有點後悔自己多嘴,最後還是決定保持沉默,不再犯錯。
“你是楊戩的狗,你替他著想,無可厚非。但他若有什麼話要跟我說,他自己會來跟我說,不需要彆人轉述!若他沒說,那便是他自己也認為不值得說,你又替他說什麼?”妲己咬牙,“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般般,隻不過是因為楊戩在,所以你才勉強接受。但我不奢求你為我和般般做什麼,你也不要來要求我對楊戩做什麼!”
哮天犬實在忍不住,還是嘖了一聲:“那也不至於不喜歡……當初九曲黃河陣,是不是你把主人救出來的?”
妲己一怔。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在九曲黃河陣外面。那時候我修為不夠,還不會化形,跟在哪吒身邊,看到你對主人鬼鬼祟祟,我覺得你很有問題。後來哪吒發現你就是蘇妃,想帶我去指認你,主人卻把我攔下來了。那天晚上,主人一直在問我,如果你是妖,那天在九曲黃河陣外,到底是在乾什麼?是因為西岐上下,隻有他為你所用,所以你救他,還是因為你真的喜歡他,所以才救他?”哮天犬說,“我不懂,我那時候也不會說人話,隻知道主人他很痛苦。”
“……如你所說,他很痛苦,我也很痛苦,那麼,到底是誰讓我們都這麼痛苦?又是誰在快樂?是闡教嗎?他們會為了他們的大弟子迷途知返,而感到快樂嗎?薑子牙都知道這一切是因女媧而起,他又敢去質問女媧一句話嗎?”妲己冷笑,“這些最根本的問題不解決,哪怕我現在和楊戩立刻忘記一切愛得死去活來,也不可能長久!楊戩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他自己都再也不提!”
哮天犬抓了抓腦袋。
“我現在沒有那麼多想法,隻有一個願望,就是般般能好好地長大,我做好我母親該做的,他做好他父親該做的,這就夠了。我可以跟他以父親母親的身份在一起,卻不可能以夫妻的身份在一起。”妲己道,“我希望你也明白這一點,哮天犬。不要讓我惹麻煩,也不要讓他惹麻煩。”
說罷,她就沉著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天釜山。
哮天犬看著她的身影遠去,一屁股在雪地裡坐了下來,愁眉苦臉地歎了一口氣。
唉,好像被他搞砸了,怎麼辦呢?
-
“真君,真、真、真的要在這裡嗎?”般般抖著嘴唇,於事無補地把衣服裹得更緊了些。
登上山巔,天幕仿佛觸手可及,雲霧雪屑從指縫間滑走,凍得人都快失去知覺。
景色是很美,但般般覺得自己快變成冰雕了。
火炎丹不是沒有作用,但般般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對她這種修為來說,它的作用也僅限於維持生命體征,而不包括維護她的感官體驗了。
楊戩的手依舊搭在她的肩膀上,般般看了一眼,指尖發紅,可見真君也不是無堅不摧,隻是能扛能忍而已。
“隻有在這裡。”楊戩道,“坐下吧。”
般般隻好坐下了。
其實坐下也並不覺得凍屁股,因為這個鬼地方,哪裡都是一樣的冷。甚至屁股因為不用吹風,反而稍微恢複了一點知覺。
“你什麼也不用做,閉眼就好。”
般般乖乖地閉上了眼。
然後她就暈了過去。
但這種暈,並不是全然無知無識地暈,昏昏沉沉間,般般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什麼地方,她想要掙紮著出去看一看,卻無能為力。
她無法思考,也無法行動。
每一次即將沉入黑暗的時候,都會有一種綿密的疼痛將她鑽“醒”,而等她“醒”來,卻發現自己仍舊被困著,無處可去,便又漸漸地再次沉入黑暗。如是反複成千上百回,像是永無止境的輪回,永無止境的折磨。
……
人在暈厥的時候,是並不能感知到外界時間的變化的。
般般睜開眼,第一眼望見的是天幕。
青黑色的、布滿星河的天幕,就仿佛她一眨眼,便能有一顆星星墜落到她眼睛裡似的。
第二眼,她看見的是楊戩。
好奇怪啊,明明是夜晚,可偏偏她又能看得清他的樣子。
他低下頭,摸了摸她的臉:“醒了?”
“嗯。”般般伸出手,摸到臉上已經凍成了冰的淚痕,詫異道,“我哭了?”
楊戩露出一絲笑意:“般般是個勇敢的孩子,就算疼哭了,也還是堅持下來了。”
般般有點不好意思:“確實有點疼,但也沒什麼好堅持的吧,我什麼也沒乾。”她從楊戩懷裡爬起來,抹了抹臉,盯著楊戩看了半天,問,“真君,補魂是不是特彆困難啊?”
“比想象地順利些。”楊戩道。
“可是,我看您好像……”般般努力思索了一下,憔悴?疲憊?蒼白?好像都不太精準。
總之,真君看上去有一種隻剩了個殼在這裡的感覺。
“正常。”楊戩低聲道,“若是補魂是那麼容易的事,豈不是人人都行?但你放心,對我來說,不妨事。”
“真的嗎?”般般有點擔憂。
雖然她現在還是覺得很冷,冷得感覺自己是個會說話的冰雕,但她更感覺楊戩像是一塊會說話的人皮,再吹會兒風就該飄走了。
她抬起頭,天幕之下,無數金光隱隱流動,是一些她不認識的圖案和符咒。她知道這都是楊戩的手筆。
她再一次生出懷疑,娘親給她的那些法寶,真的這麼值錢嗎?值得真君花這麼大力氣來得到嗎?
“下山吧。”楊戩說。
他起身,搭住般般的肩頭,替她勉強遮掉一些風雪。
般般不敢再說話,兩個人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往山下走去。
半山腰,哮天犬已等候多時。
他一看到楊戩便嚇了一跳:“主人,你……”
楊戩道:“你把般般送回去。”
哮天犬愕然:“我?”
“你。”
“那主人你呢?”
“我還有事,不必管我。”楊戩淡淡道。
哮天犬看著楊戩毫無血色的臉,很想說一句,主人你要不拿個鏡子照照吧,你這像是能不管的樣子嗎?
般般也勸道:“真君,跟我一起回去吧。娘親買了烤雞,咱們一起分著吃。”
楊戩:“不必了,你們先回去吧。”
哮天犬看著楊戩,欲言又止。
不得不說,主人看上去雖然很糟糕,但精神好像還好,還有本事用那麼危險的眼神盯著他呢,應該問題不大,隻是掛相而已。
哮天犬最終還是遵守了主人的命令,推著般般道:“走吧,咱們回去。”
般般一步三回頭:“真君您真的沒事嗎?”
哮天犬:“行了行了,你這點道行,還操心我家主人有沒有事!”
剛出去兩步,般般忽然扭過頭,盯著不遠處的一堆雪塊。
“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她輕聲問。
哮天犬:“沒有啊。”他又嗅了嗅,“也沒聞到什麼啊。”
楊戩皺了皺眉。
般般忽然甩開哮天犬,三兩下奔了出去,突然化出原形,一個猛子,紮進了雪堆裡。
哮天犬目瞪口呆,看著雪堆上那半截狐狸身子扭來扭去。
直到雪堆裡的般般發出“嗚嗚”幾聲,他才意識到她是出不來了,趕緊上前,拽住她的尾巴,把她拔了出來。
般般帶著滿身雪沫,咬著一隻碩大的金鼻白毛老鼠,跳到了楊戩面前。
楊戩看著那隻跟般般臉一樣寬的老鼠:“……”
般般這一口咬得頗深,那老鼠在她嘴裡掙紮著,一邊流血一邊哭道:“英雄饒命!英雄饒命!”
哮天犬驚呆了:“……這老鼠精從哪冒出來的啊!”
藏得也忒深了,之前愣是沒有聞到一點妖氣啊!
般般把老鼠精甩到地上。
老鼠精吱吱痛叫著,在地上一滾,變出人身來,捂著血流不止的肩膀,哭哭啼啼地道:“英雄饒命,我隻是路過,什麼都沒乾啊!”
“你路過?你從地底下路過?”哮天犬質問。
老鼠精:“此地、此地靈氣彙聚,適宜修煉,然天寒地凍,我抵抗不住,便在地下挖了深洞,既能抵禦風雪,又能汲取一點滲透的靈氣修煉。沒有、沒有哪條規矩說,這裡不許老鼠精挖洞吧!”
她偷偷抬起頭,想要看看到底是哪路人大半夜不睡覺跑到天釜山上來采冰魄玉蓮,可突然一陣威壓降下,她被迫低頭,再也無法抬起半分。
老鼠精心裡一驚,知道自己遇到了不能得罪的人,立刻恭恭敬敬道:“英雄見諒!小妖真的隻是在地底修煉,彆的什麼也沒乾!因為白日裡可能會有人上山來采冰魄玉蓮,甚至為了一朵冰魄玉蓮大打出手,所以小妖白日都不出來的!隻有趁著半夜,才上來透透氣!並無心打探英雄的行蹤!”
天可憐見,她都上來了,才聽到外面好像有人聲,因為雪層覆蓋,也沒太聽清到底說了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回去避一避,結果就轉身的這點動靜,就被一隻狐狸叼出來了。
她猝不及防,被咬了一身血,要是平時,哪至於如此!
她恨狐狸!!!
楊戩盯著她看了半晌,道:“你走吧,往後不要再來此地了。”
老鼠精連連道是,然後便如蒙大赦一般,頭也不敢回地狂奔下山,隻留了一路灑落的血,又漸漸被新雪覆蓋。
般般變回人形,用雪洗了洗嘴裡的血,問楊戩:“真君,不是說我們的事不能讓人發現嗎?”
“她沒瞧見我是誰,也不知道我們是來做什麼的,罷了。”楊戩道,“我送你回家。”
“啊?”般般一呆,“不是說您有彆的事,讓哮天犬送我嗎?”
“我改主意了。”楊戩朝哮天犬招了招手,哮天犬靠過去,聽他說了幾句話,便點頭道好。
哮天犬朝般般揮了揮手:“現在是我有事,我先走了,小狐狸。”
般般滿腦袋疑問,但看楊戩似乎並不打算解答的樣子,隻好按下不表。
算了,她管那麼多乾什麼。反正真君看上去臉色不太好,正好跟她回家,好好補一補!
天色將明,般般坐在雲頭上,看著遠方的朝霞。
“好漂亮啊。”她讚歎,“要是娘親也在就好了。”
楊戩道:“等你修為高了,也可以駕這麼高的雲,帶你娘來看。”
般般捧住臉:“但我總覺得,這些我覺得很好看的東西,在娘親眼裡都算不得什麼。是不是因為她以前見過很多好東西呢?”
楊戩:“你怎麼不問問她?”
“問過呀,但娘親一直都不太喜歡跟我提以前的事。”般般歎了口氣,“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可有意思、可好玩了,但娘親為什麼總好像提不起勁來呢?以前還沒這麼明顯,最近越來越像是有心事的樣子,是不是因為我從要吃唐僧開始,就一直在闖禍的原因呢?”
楊戩喉頭微動,半晌,道:“你會想這些問題,就說明你已經開始長大了。”
般般有點不好意思:“真君,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呀?”
“不會。”楊戩溫和地看著她,“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小狐狸。”
正說著話,遠遠地,雲海另一端,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是誰?”般般好奇地問。
她話音剛落,那個人影就像是也看見了他們似的,朝著他們飛來。
楊戩迅速道:“般般,你已經長大了,對不對?”
般般:“嗯?”
“往東南方向再飛二百二十裡,就能看見積雷山了。”楊戩冷靜地說,“你身上有法衣,不會出事,實在不行,就用這個。走!”
般般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楊戩一拂袖,切割下了一片雲頭。
她憑自己本事飛不了那麼高,慌亂之中趴在雲頭上打了好幾個轉,才慢慢穩定下來。
她抬起臉,已經看不到上空楊戩的雲頭了。她又低下頭,看著手裡被楊戩強行塞進來的一隻小小彈弓。
這是……縮小版的真君的金弓銀彈?他和娘親做了交易,把她的法寶全拿走了,所以知道她身上沒有了法寶,臨時給了她這個?
這這這這……
般般都懵了。
那遇到的到底是誰啊?讓真君連話都來不及說幾句,就把她丟下了?
般般一邊撓頭,一邊按楊戩所說,繼續往東南方向飛去。
飛啊飛啊,眼看太陽越來越高,般般也越來越懷疑:怎麼還沒到?二百二十裡,應該也沒有很遠啊?
再低頭往下看看,好陌生的地形。
她越飛越沒有自信,左顧右盼許久,終於被她發現了一個路過的小仙。般般心想,她現在也沒和真君待在一起,找人問個路應該不要緊吧?
於是她就朝那小仙飛去,非常忐忑地將人攔了下來:“您好,請問一下,積雷山在這附近嗎?”
小仙很疑惑:“積雷山是什麼地方?”
般般眼前一黑,又不死心地比劃道:“我飛的這個方向,是東南嗎?”
小仙:“不是啊,這不是西南麼?”
般般:“……”
怪不得,怪不得她飛了這麼久都沒看見積雷山!
她萬念俱灰:“您是對這一塊很熟嗎?”
“你是哪裡的小妖?”小仙問,“你要找誰嗎?”
“我,我……”般般囁嚅著,不知如何作答。
“你若是說不上來,那我也沒法幫你。”小仙道。
般般一咬牙,道:“我找哮天犬!”
說娘親沒人認識,說真君又太過明顯,那說哮天犬總行了吧!
小仙詫異:“找哮天犬?你應該去灌江口二郎真君府上找,怎麼來了這裡?”頓了頓,又回憶道,“哦,不對,我方才好像見過哮天犬來著……”
般般沒想到這也能歪打正著,連忙道:“真的嗎?他在哪裡?”
“看方向,似乎是往雲樓宮去了。不過都快半個時辰前了,也不知道還在不在。”小仙道,“你要不去雲樓宮看看?”
“雲樓宮?雲樓宮怎麼走?”
小仙指了一指:“往那兒走,上一重天,就到雲樓宮了。”
般般愣住。
救命啊,怎麼還要上天啊!那是她能飛到的高度嗎!
她拉住小仙,哀求道:“您能不能帶我上去,我實在是……飛不動了。”
小仙一言難儘地看著她,可能在想她這個小妖怎麼回事,不僅要上一重天找哮天犬,臉皮還這麼厚。
般般也不管那麼多了,眼睛裡醞出一汪淚水,可憐巴巴地說:“仙長哥哥,我雖然隻是隻小妖,但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哮天犬。我法力低微,實在上不去了,您能不能幫幫我,隻要把我帶到雲樓宮去,讓我見見哮天犬就行?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小仙被她牽著衣角搖來搖去,面紅耳赤,道:“好了好了,我帶你去就是,你快鬆手!”
般般連忙賠笑:“多謝仙長哥哥,多謝仙長哥哥!”
小仙飛得果然比她要輕鬆不少。
“這裡就是雲樓宮。”小仙帶她在一個巨大的雲頭前停住,“我不知道哮天犬在不在裡面,你自己去找找吧。”
般般點頭如搗蒜:“好的好的,多謝仙長哥哥!”
小仙頭皮發麻:“不用喊我哥哥!”說完趕緊走了。
而般般站在這棟巍峨飄逸的建築前,深吸一口氣。
她試著往前走了幾步,沒感覺到有什麼屏障或者禁製。
是本來就對所有人開放,還是太自信了覺得不需要保護?
般般盯著那朱紅色的正門看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勇氣去敲,就繞到一旁的牆邊,想看看有沒有辦法進去。
隔著牆,裡面隱隱約約飄來幾句人聲。
“你這走得不對啊……”
“你看得懂什麼,觀棋不語知道嗎?”
“我怎麼看不懂了,主人也教過我的好不好,少瞧不起人了……”
般般大喜!
哮天犬真的在裡面!她聽到他的聲音了!
她後退幾步,一鼓作氣,猛地一跳,攀住了牆簷上的琉璃瓦!
她一心想著翻過去,看看哮天犬在哪,卻沒有注意到,從她開始攀牆的那一瞬間,裡面的聊天聲就停了。
般般耗儘了她為數不多的體力,終於翻上了雲樓宮的牆頭。
她藏在牆頭裝飾的獸脊後,悄悄露出一對眼睛,隨即呆住。
偌大的院子裡,至少五個人,都在齊刷刷地看著她。
其中有一個是站在外圍、骨頭啃了一半、愣住了的哮天犬。
另有三個人,一個年紀大些,兩個年紀輕些,分彆坐在三張棋桌前,和她大眼瞪小眼。
而這三張棋桌,很詭異地擺成了一個三角的造型,將最後一個人圍在了三角的空當中心。
為什麼說是至少五個人呢?
因為這最後一個人,他有三個腦袋!六個手臂啊!
他竟然、他竟然同時在三個方向、和三個人下棋!
般般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炸裂的場面,她人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