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倏地一頓, 轉頭看向妲己：“你說什麼？”
“這都是……”妲己陡然反應過來失言，迅速找補，“這都是你的錯！一定是你烏鴉嘴！就不盼著般般和人家和睦相處！現在好了, 你滿意了！”
楊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得妲己心裡直發虛, 暗惱自己怎麼管不住嘴。
那邊的小男孩還抱著他娘哭得撕心裂肺, 而他娘看著小男孩脖子上的紅痕，又是心疼，又是有些生氣地瞪了般般幾眼。
現在不是糾結其他事的時候，楊戩上前一步, 取走了般般手裡的木劍, 放到一邊，然後拉著般般走到婦人和小男孩面前：“還不快道歉。”
般般低頭：“對不起。我, 我隻是想試一試你剛教我的招式, 沒注意就打到你了……而且我也沒想到你這麼細皮嫩肉……”
凡人真是好脆弱啊，那些看起來細杆子似的草木精怪都比他抗打。
聽了她這話，小男孩深感自尊受挫, 哭得更大聲了。
妲己一把按下般般的腦袋, 一邊迫使她鞠躬, 一邊自己不停地賠罪：“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們沒看好孩子，才讓令郎受了這樣的傷。不知這傷嚴不嚴重，是不是要看大夫？”
婦人抿了抿唇, 臉上明顯有慍色，但是卻礙於良好的修養，才沒有輕易發泄出來。
“夫人，還是帶七公子去看看大夫吧。”旁邊的仆婦擔憂道, “萬一這真有什麼事……”
妲己連忙接話：“我們也一起去，若是有什麼事，都算我們的。”
楊戩亦道：“是我們有錯在先，還望夫人消氣，先看看孩子情況。”
婦人看他們兩個大人還算禮貌，便也沒再說什麼，隻冷著一張臉，拉著小男孩道：“走，我們去醫館。”
小男孩抹著眼淚跟上，走了幾步又回頭：“我的劍……”
“還管劍呢！”婦人嗬斥道，“都受傷了，還不長記性，以後不許再玩劍了！掌櫃的，幫忙丟了！”
拿著首飾回來、茫然立在一邊的女掌櫃：“……好。”
她眼睜睜看著兩撥客人離店，等到他們都走了，才一拍腦袋想起來，糟了，那小姑娘試穿的新衣還沒脫下來呢！
般般像隻鵪鶉似的，垂頭喪氣地跟著楊戩和妲己進了醫館。
好在經過大夫的檢查，小男孩隻是有一點皮外擦傷而已，抹幾天藥油自然就好了，不是什麼大事。
楊戩想要把診金付了，卻被婦人冷冷拒絕：“不必了。既然我兒無事，就當此事了了，你們走吧。”
小男孩已經不哭了，隻是扁著嘴，眼眶紅紅，一副很傷心的樣子。
他看著般般：“我真心跟你玩，你卻打我打這麼疼。”
般般愧疚：“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要不你也打我打回來吧。”說著她就伸出脖子。
小男孩搖頭：“我娘說，打女人的不是好男人。我不打女人。”
般般心想，那你也得打得過我再說這話。但她今天已經因為說話不過腦子，引發兩次事故了，她終於記得說話得嚴謹，遂道：“嗯，你是個好人，謝謝你教我舞劍，我以後會注意不傷著彆人的。”
“七郎，過來。”婦人蹙眉，“回家了。”
小男孩捂著後頸，丟下一句“原諒你了，記得再來找我玩”，便匆匆跟著婦人走了。
般般看著他的背影，抓了抓腦袋，疑惑道：“這麼快就原諒我了？”
妲己嘖了一聲：“小狐狸精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嘛。”
楊戩深吸一口氣：“走吧。”
在回成衣店的路上，妲己再一次跟般般重申：“凡人很柔弱，他們根本不會法術，即使是看起來五大三粗的壯漢，他們也連你都打不過。”
般般：“我剛才也沒用法術啊，我真的就隻是揮了一下……”
妲己歎氣：“雖然你天賦不高，在大家看來修為也平平，但你好歹也修煉了六百年，勁兒比普通凡人大多了，更何況人家年紀還沒你零頭大。”
“知道了，我以後會小心的。”她老老實實地說。
妲己有點驚訝她今天認錯態度這麼良好，結果下一瞬般般就拽住了她，踮起腳尖，努力往妲己耳朵邊湊。
妲己彎下腰：“怎麼了？”
般般伏在她耳邊，小聲道：“娘親，我有個問題，剛才你替我跟那些凡人道歉也就罷了，為什麼真君也要道歉？就算是為了偽裝凡人，有必要這樣嗎？”
他可是二郎真君誒！為什麼要為了一個不相乾的她，給那些凡人道歉呢？
看著般般充滿求知欲的眼神，妲己一時語塞。
“嗯……這個嘛……”她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來一句，“因為你喊他叔叔，所以凡人可能就以為咱們和他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那麼你做錯了事，他也得跟著丟臉。為了不丟臉，還是及時替你認錯為好。”
般般沒有意識到她在成衣店裡根本沒喊過“叔叔”，而是奇異地關注起另一件事來：“可是真君不是和你一樣，換了張臉嗎？”
“你知道的，真君這個人，對自己道德要求比較高。”妲己故作深沉，“所以，你以後謹言慎行，不要再給我和真君惹麻煩了，好嗎？”
般般沉痛點頭：“好。”
楊戩站在路邊，看她們母女兩個在後面嘰嘰咕咕咬耳朵，陽光照在她們身上，有一種靜謐的美好。
他想起妲己脫口而出的那一句“這都是你的錯”，忍不住微微笑起來。
其實這句話，怎麼理解都可以，但偏偏是她那略帶後悔的眼神，暴露了她的真實想法。
“般般。”楊戩朝般般伸出手，“走，繼續去買衣服。”
般般規規矩矩地走過來，試探道：“還可以接著買嗎？”
“可以。”楊戩說，“還是和剛才一樣，喜歡什麼就買什麼。”
般般咧嘴笑了笑：“放心！我很懂事的，不會占真君太多便宜的！”
楊戩摸了摸她的腦袋，妲己在後面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女掌櫃正在重新把衣服收起來，沒想到三個人去而複返，十分驚喜：“哎呀，我以為你們走了呢！”
楊戩：“該買的還是要買。”
女掌櫃喜笑顏開，又把首飾取了回來：“正好妹妹還穿著這件裙子，我就幫你梳個新發式，好不好？”
一番折騰，女掌櫃扶著般般的肩膀讓她轉身：“來，給大家看看。”
般般眨了眨眼睛。
妲己摸了摸下巴：“好像還可以。”
般般原本隻在腦袋頂上用發帶盤了個揪揪，但現在被女掌櫃拆成了兩股，挽成一對雙丫髻，其上各簪一朵絨花小銀釵，她一晃腦袋，兩側的絨花就蓬蓬地搖，分外可愛。
女掌櫃看向不動聲色的楊戩：“郎君以為如何呢？”
“可。”楊戩頷首，“這一身都包下吧。”
妲己：？！
“般般還沒說喜不喜歡呢，怎麼就要買了？”妲己瞟了一眼被女掌櫃帶進隔間換衣服的般般，問道。
楊戩很淡定：“好看就買。她若是自己不喜歡，也不要緊，大不了不穿。”
妲己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合著他是為了滿足自己那點打扮女兒的喜好啊？
般般又接連試了許多衣裳，直到正午太陽高懸，激起了她的熱意，她才終於躺倒在凳子上，吐著舌頭道：“累死了，就這麼多吧。”
楊戩起身結賬。
女掌櫃笑得像見了財神：“郎君住在何處？這麼多衣服，拿著不方便，郎君可以留個地址，等會兒我差個夥計送去。”
楊戩：“不必了。”
最後他拎著兩大包衣服出了門，看得妲己連連搖頭——堂堂真君，來人間一趟，簡直像是乾苦力來的。
般般十分感動：“娘親，真君他到底為什麼突然對我這麼好？”
“可能因為他是個空巢老人。”妲己開始胡說八道，“你看跟他來往的，最年輕的居然是孫悟空，就知道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年輕人接觸過了。可能你讓他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吧。”
楊戩：“……”
他回過頭，兩個包袱憑空被他收起。他背著雙手，慢悠悠道：“說我壞話的時候可以小聲一點。”
“這怎麼是壞話呢？”妲己說，“我隻是讓般般多感激感激您。”
楊戩睨她：“若是感激，可以一直留在我府上，免得讓我繼續做可憐的空巢老人。”
妲己乾笑一聲。
他們來到了一座酒樓吃飯。
楊戩和妲己其實都不需要吃，般般也不是非吃不可，但來都來了，總得帶般般品嘗一下人間美食。
“幾位要吃點什麼？”小二熱情地過來招呼，目光卻一直忍不住往般般身上瞟。
般般最後穿出來的，就是最開始楊戩拍板買下的那套飄逸仙女裙，因為她也看出來了楊戩喜歡這套，所以雖然自己穿著有點兒不適應，但她還是很貼心地選擇討好一下楊戩。
誰讓她最近又是吃他的喝他的，還炸了他的廚房和破了他的費呢？般般很有自知之明，覺得不能總是讓真君吃虧，大事愛莫能助，那這點小事總可以滿足吧！
般般沾沾自喜地想，我可真是聰明啊，娘親要是知道了，一定也會誇我終於學會了審時度勢。
她晃著腿，伸長了脖子看其他凡人吃的什麼。
“那是什麼呀？”她指著隔壁桌問。
小二道：“那是蟹釀豆腐。”
般般於是問隔壁桌的食客：“好吃嗎？”
食客愣了一下，看見是這麼個小姑娘，不由哈哈大笑：“好吃，好吃！”
般般對小二說：“那就來一個這個。”
她又扭頭看向後面那桌：“你們吃的又是什麼呀？”
後面桌笑道：“酒糟魚，小孩子還是彆吃了。”
般般哼了一聲：“酒有什麼好吃的！”
她左看右看，沒再看到什麼感興趣的菜色，索性下了桌，在大堂裡轉悠起來。
小二跟在她後面，本來有點擔心她打擾到其他客人，但其他客人一看是這麼個漂亮小姑娘，都紛紛笑起來，甚至還有善心的夫人，主動給了她一顆酪櫻桃嘗嘗。
妲己扶額：“我小時候不這樣啊。”
楊戩：“我也不。”
妲己炸毛：“誰問你了！”
楊戩移開目光，笑而不語。
般般轉了一圈回來，小二報了一遍菜名，跟兩個大人確認後，便飛奔去了後廚。
楊戩給般般倒了碗茶飲子。
“今天上午，還開心嗎？”他問。
般般點頭：“當然開心呀！”頓了一下，又道，“除了不小心打到了彆人。”
說起這個，般般就想起來：“他還讓我再去找他玩，可我又不知道他住哪。”
妲己：“你想和他玩嗎？”
“那倒也沒有吧，和他玩，我還得怕他磕了碰了。”般般撓了撓頭。
“隻要你小心點，玩倒是可以玩，隻不過不要投入太多感情。”妲己說，“凡人一生很短暫，也許你覺得你們才剛認識不久，他就死了，如果投入太多感情，你會很難過的。”
般般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娘親是和凡人在一起玩過嗎？”
妲己摩挲著手裡的茶杯，托腮道：“啊，算是吧……”
“是什麼人呀？”般般好奇，“娘親你不是說凡人會怕妖嗎？他不怕嗎？”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個時候，人和妖的關係和現在還不太一樣……”妲己咳了一聲，“但總之，那都過去了。”
楊戩冷不丁插嘴：“怎麼，你對他投入了很多感情？”
從這個話題開始，他臉上的笑意就消失了。
妲己老神在在地回視他：“那可不，他對我來說，多麼重要啊。”
楊戩明知道她是在故意氣自己，但又確實被氣到了，隻能默默偏過頭去，自我消化。
妲己扳回一局，十分得意。
好在第一盤菜上來了，便沒人再繼續這個話題。般般興致勃勃地吃著，楊戩和妲己隻偶爾動一筷子。
……
吃飽喝足之後，般般挺著肚子，跟著楊戩和妲己玩了一下午。她在街頭看完了一場百戲表演，又趴在學塾牆頭觀察了一會兒凡人小孩都學點什麼，本來還要專門去聽一場說書的，結果剛坐下，就聽那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朗聲道：“上回說到，聞太師西岐大戰，擺出十絕大陣……”
般般屁股還沒坐熱，就被楊戩和妲己雙雙拖了出去。
“誒，為什麼不聽啊？”她困惑不已。
楊戩：“沒什麼好聽的，是個爛俗故事。”
妲己：“真君說得對。”
般般：“你們都聽過嗎？你們怎麼知道的？”
妲己：“嗯嗯，聽過一點點，流傳多少年的無聊故事了，沒什麼好聽的。”
般般也沒多想，還以為真的不是什麼好聽的故事，便伸了個懶腰，道：“那我們接下去乾什麼？”
妲己：“要不回去吧。”
楊戩看向般般：“想回去了嗎？”
般般有點意猶未儘：“還有什麼好玩的嗎？”
其實也差不多了，灌江口本身就不是個大城，大多數百姓都忙於生計，沒那麼多娛樂活動。
楊戩想了想，道：“好玩的沒什麼了，不過，若是你還有精力，晚上可以看到點彆的東西。”
“什麼什麼？”
“鬼市。”
“鬼市是什麼？”
“人間皇帝為了治安，設有宵禁，夜晚不許百姓出門。但其實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有一些交易，還是會在夜裡偷偷進行，於是便形成了所謂的鬼市。”楊戩道，“尤其是離皇帝越遠的地方，管控越鬆懈，鬼市出現的機會也越多。”
妲己：“你知道的還挺多。”
“你在此地住上一千多年，自然也什麼都知道了。”楊戩說。
般般聽了這話，卻不由想到了什麼，遲疑道：“聽起來和白天裡的商鋪也差不多，那沒什麼意思，不如我們回去吧。”
楊戩敏銳地察覺了她的情緒，放輕了語氣，問：“怎麼了？怎麼突然就要回去了？”
般般不好意思道：“您和娘親應該都對這些事情沒什麼興趣……”
她這才後知後覺，那些她覺得新奇有趣的東西，在真君和娘親眼裡壓根就算不得什麼，尤其是真君，在灌江口住了一千多年，恐怕連哪個牆角長了幾根草都一清二楚，他竟然還能耐心陪她一整天，實在令她良心不安。
楊戩笑道：“原來隻是因為這個。其實不必如此，即使不同你們出來，我在府裡也無所事事，還不如找點事做。”
般般：“可是晚上您不是還要給娘親療傷嗎？”
楊戩一頓。
忘了這事了。
“沒事，來都來了，那就繼續待著唄。”妲己聳了聳肩，“療傷而已，晚幾個時辰也無妨。”
般般望向楊戩：“可以嗎？”
楊戩：“……嗯，無妨。”
她其實隻是為了拖延時間吧？
般般笑了：“那我要看鬼市！”
暮色四合，天幕漸沉。街上的百姓陸陸續續地都回家了，巡邏的官兵舉著火把，檢查著有沒有漏網之魚。
“凡人規矩真多。”般般坐在屋頂上，忍不住道。
妲己：“那沒有辦法，夜晚對於凡人來說，太危險了，不出門才是最安全的選擇。”
“既然夜裡危險，他們還敢出門做買賣，就不怕出事嗎？”
楊戩：“有些是迫於生計，白日裡在忙彆的，隻能晚上出來賺點小錢貼補家用，而有些人，他們自己就是危險，當然也就不懼黑夜。”
般般若有所思。
他們等啊等，等到將近子時的時候，楊戩起身：“走。”
他帶著她們，來到了灌江口的東南邊。這裡是城鎮的最邊緣，連接山坡，起伏不平，隻有一些稀稀落落荒廢的老屋坐落在此處。
然而，就是這麼個在白天看來都有些荒涼的地方，此刻卻亮著不少昏暗的燈籠，石頭上、磚垛上、野草旁，都聚集了不少低聲說話的人。
般般一身白衣，又是個小姑娘，實在過於顯眼，一出現便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但大家也都隻是默默看著，並沒有人做什麼。
“你賣的這是什麼呀？”般般在一個地攤前蹲了下來。
賣貨的老頭撚著山羊胡，看了看般般，又看了看她身後的楊戩和妲己，說：“小老兒家道中落，一事無成，山窮水儘，隻能變賣些祖上財物，維係度日。幾位，看看？”
般般舉起一條碧石項鏈，哇了一聲：“你祖上還有這個呢！”
“誒，小姑娘莫要亂動。”老頭把項鏈奪了回來，“買了再看也不遲。”
妲己：“沒錢，走吧。”
老頭黑了臉。
般般三兩步追上妲己：“娘親，那項鏈是真的嗎？”
妲己：“真的。碧石不如碧玉值錢，但品相還不錯。”
般般：“那他還確實有點東西啊！凡人不是有當鋪嗎，為什麼不去當鋪當了換錢呢？”
楊戩瞥了她一眼：“因為那是他偷的彆人家的東西——等會兒把手洗洗，沾了死氣了。”
妲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般般瞪大眼睛。什麼嘛，原來那老頭是個盜墓賊啊！
她甩了甩手，又看見前面有個書攤，頗為驚訝：“書也不能公然賣嗎？這賣的到底是什麼書？”
她伸出爪子，剛要抓一本來瞧瞧，就被妲己眼疾手快地拽了回去。
“書有什麼好看的，你看那邊。”妲己隨手指向不遠處一個籠子，裡面似乎關著什麼東西，“看看那是什麼。”
般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朝那邊走去。
妲己鬆了一口氣。
楊戩緩步而來：“怎麼不——”他目光掠過那攤位上的書封，頓時僵住。
《宮闈秘本》《豔芳軼事》《翻雲覆雨錄》……
楊戩：“……”
妲己的聲音在旁邊涼涼響起：“好看嗎？”
楊戩回過身，咳了一聲：“走吧。”
然而就在他們剛要邁步的時候，卻突然發現，般般不見了。
那麼明顯的一身白衣，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