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後日談05(1 / 1)

征和四年,夏。

五柞宮中有一巨大的梧桐樹,遮天蔽日。每逢帝駕降臨此地之際,皆有雲蒸霞蔚之景。遠遠望去,如同有仙人降臨。

年邁的帝王近來極為鐘情於此處離宮。有司便開辟了一條直道,日夜往來於五柞宮與柏梁台之間,好讓帝王在晨起時飲上一盅金銅仙人手中的清露。

帝王對瓊漿仙露能使人長生的傳說深信不疑。經過日日飲用之後,他的壽數已臻六十又七,遠遠超過劉氏幾位先祖的年齡。據中朝官員的說法,他們的陛下每回主持常朝時,聲音仍然如洪鐘般清晰。

“真的麼?”

劉弗陵若有所思道:“父皇的身體安康,那真是再好不過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劉弗陵今年五歲,又或是六歲,身體已經高壯得如十數歲的少年。與略顯成熟的外表不同的是,他的內心仍然保留了稚童的單純。“堯母門”的隱喻席卷長安之際,劉弗陵還是繈褓中的幼童。他聽說年長三十餘歲的太子兄長殞命湖縣的消息,即使他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幼小的內心卻有一絲惻然。

自那以後,劉弗陵愈發盼望他年邁卻偉岸的父皇身體康健了。

小黃門討好地笑了一笑,剛想奉承兩句,卻被身後突然出現的人意外打斷了。

“霍大夫——”

劉弗陵三兩步跑到了霍光的身邊,這是他最喜歡的人之一。皇子與帝王近臣走得太近是一種忌諱。劉弗陵卻從沒被任何人提點過,你不能這麼做。皇帝與鉤弋夫人仿佛視而不見一般,霍光也未有任何退避的舉動。

霍光笑了笑:“小殿下。”

霍光跟在劉徹身邊數十年,神態也學得劉徹的五六分。劉弗陵有時覺得這人很像他的父皇,卻比他的父皇更溫柔。

他心中父皇的形象,仿佛永遠籠在一層威嚴的霧裡面。他看不懂。

但今天劉弗陵卻覺得,這層迷蒙的霧也籠在了霍大夫的身上。劉弗陵微微地皺了皺眉,又很快恍然大悟。

“父皇又召見了那群方士嗎?霍大夫,你也在一旁旁觀了?”

霍光說:“對。”

在智者與孩童的遊戲裡,霍光永遠不是主動的那一方,都是劉弗陵問什麼他答什麼。但今天,他眼神焦灼而悲傷,像是那個童話中急於對樹洞吐露秘密的國王。

他說:“陛下想回到過去。”

“過去?”

年幼的孩童一生過於短暫,尚且不能理解“過去”的含義。但他猜測,或許這就是父皇和霍大夫身上那層霧的由來。

“那父皇他,成功了麼?”

“……”

霍光摸了摸劉弗陵的額頭——即使兩人幾乎沒有身高差,但他仍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對待他,後者對此殊無異議。

“回不去了。”霍光說。

舉目四望,五柞宮中來來往往,儘是霍光不熟悉的面孔。當年同入中朝的侍中裡,如今還屹立於朝堂上的,十不存一。

他們或是死於疾病,更多的則是身隕於征和一年的那場災禍。

霍光想,如果方士果真能使術逆流時光,陛下會回到哪一年呢?

征和一年?

元封五年?

還是……元狩六年?

以霍光的了解,或許他的主君也不能決斷。他知道,陛下不是想回溯光陰。

陛下想見一面故人,如此而已。

突如其來的驚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霍都尉,霍都尉,不好了!”

霍光微微皺起眉頭。自兩年前的大禍後,陛下身邊的人也愈發不周全了。

“發生了何事?”

“陛,陛下他突然昏過去了!方士們說,是因為他的魂魄回到了過去!”

-

劉徹睜開眼之時,還在迷迷蒙蒙地想:這回他遇到的,終於是有本事的人間神仙,不是沽名釣譽的騙子了。

也不枉他半生尋仙問道……

嗯?

很快,劉徹發現了不對勁之處。自從他感受到自己的魂魄從軀體中抽離後,仿佛不再老邁,變得年輕了許多。

劉徹原以為是時光逆流,軀體也便年輕的緣故。再定睛一看,他竟沒了軀體。

他變成了一縷遊魂。

目之所及,是熟悉又陌生的一排排宮殿,劉徹的禦駕多年不曾來過此地,但記憶不曾褪色半分。

他仍然能夠一眼認出來,這裡是元鼎六年的未央宮。

劉徹來不及驚詫或憤怒,他立刻想到了一個攸關緊要的問題——

自己變成了一縷遊魂,那這個時空的自己呢?

帝王離魂、大漢豈不是要亂了套?

然而,劉徹的身體仿佛有了自主的意識一般,幽幽飄向了宣室殿的方向。很快,他的疑問就得到了解答。

殿中有兩位男子,各自以閒適的姿態坐著。其中一人著黑紅帝王冠冕,卻卸去了通身威儀。另一人一襲穩重的靛青色深衣,腰間佩寶劍,面容使人一見就如沐春風。

遊魂劉徹當時僵在了原地。

他知道如今方才元鼎六年,這個人必然是活著的。然而,什麼已知事實都比不上見到真人那一刻的衝擊力。

年老的帝王早已喜怒不形,通身的時常使身邊人畏懼不已。但在此刻,他的整個嗓子卻徹底啞了,水漬模糊了眼珠的焦距。

“仲卿……”

他喃喃道。

那兩個人毫無反應,自顧自地說著話,仿佛對這一聲殊無所覺。

“仲卿!”

衛青仍渾然不覺。

他頭疼地瞪著眼前的帝王,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忍不住出言提醒道:“您一會兒就要見太子和太子妃了。”

言下之意,怎麼還這麼不穩重?

劉徹卻“哼”了一聲:“太子夫婦前來拜見朕,該緊張的是他們才對,朕緊張什麼?”

“那也不能當著據兒和他新進門妻子的面這麼說吧……

”衛青滿臉寫著無奈。

哪麼說?

遊魂劉徹一邊感到疑惑,一邊卻狠狠地瞪視著另一個他。想當年,他與仲卿便是這般親密無間、近乎無話不談。

然而當他隻能反複讀取回憶懷念時,另一個他卻正在享受著這一切。

劉徹不能不嫉妒另一個自己。

妒火中燒的同時,帝王的理智仍然抽離出了一絲,捕捉了個中的不對勁之處。

太子妃?

據兒,何時有太子妃了。

據兒……死前,膝下已有了子女,第一個孫子方才出生。但皆非他正妻所育。太子宮的女主人一直空懸。

劉徹的記憶中,劉據十數歲時還向他求過幾次,後來便再也不提,父子仿佛達成無聲的默契,在這個問題上三緘其口。

就連劉徹自己也很難說明白,他究竟是選不出配得上據兒的外家,還是擔憂重蹈陳氏的覆轍,又或是懼怕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此世的劉徹殊無顧慮?讓太子早早娶了妻子?

他就不怕……

遊蕩在空中的魂魄察覺到一絲微妙:莫非,方士們果然又是誆他,生造出了一處子虛烏有之鄉?

但如此栩栩如生之仲卿,又如何解釋?

年邁的劉徹擰著眉頭,抱著滿腹的疑惑,默不作聲繼續看了下去。其實他已經意識到,自己作聲與否都不會被人看到。

但莫名地,劉徹不想讓自己遁形於人前。

特彆是……仲卿的面前。

“那陛下也不能一見面就催他們生孩子吧。太子妃是新婦,該讓她如何自處?”

“哼。”

劉徹又道:“若非是那道律令,她早該嫁進宮裡來的!”

衛青不客氣地戳破了他:“女子十八未婚者方稅,這可是陵月提議,陛下您親自下明旨召發往各郡縣的。”

“……”

劉徹目光遊弋,一時沒了言語。半晌才道:“是朕下旨又如何?朕除了皇帝還是據兒的爹,還不能著急兒子娶不著媳婦了?”

衛青:“……”

“再說了,要不是去病和陵月那頭遲遲沒動靜,朕何至於把抱孫子的期盼全放在據兒身上!”

衛青:“……”

陛下您這麼說,一姊和一姊夫同意了麼?

空中的劉徹一瞬如遭雷劈。

他、他聽見了什麼?去病?去病竟在元鼎六年還活著?

子虛烏有之地,竟然能使人死而複生?

劉徹顧不上可能會暴露自己的風險,隻想當即衝下去問那兩假人個究竟。但他張了張嘴,終究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隻能懸在空中,靜默地旁觀一切。

“這小兩口也真不省心。”另一個劉徹卻已經興致勃勃地批判了起來:“每次朕一開口問,都說明年一定。明年複明年,這都幾個明年了!”

“誒,仲卿,你說去病他不會是……”

“陛下。

”衛青打斷了劉徹:“這話您不若當著去病的面一探究竟。”

“你當朕沒說過?”劉徹氣急:“仲卿你可知他是怎麼回答朕的?”

“‘陛下,激將之法對臣沒用。’”

劉徹學得不算像,讓他模仿彆人實在是為難人了。但衛青卻能想象外甥說話時冷冷的神情,和劉徹被堵了之後氣得啞口無言的模樣。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噗嗤。”

成功惹來劉徹的一瞪:“都怪你那好外甥,讓朕一點抱不上孫子。”

話鋒一轉,他又道:

“朕打算,等據兒的這個孩子一出生,就把他立為皇太孫。省得以後據兒知道了巫蠱之禍的事情,疑心父皇對他不滿了。”

“對了,朕還聽陵月說,據兒的長孫亦是中興之主。朕打算臨走之前留一道旨意,讓據兒把他也封為太孫。”

劉徹搓了搓手:“如此,我大漢就可四代無憂矣。”

說著說著,話題又轉到了另一處:“仲卿你說,他把大漢托付給一個總角小兒,臨死之前能走得安心麼?”

提及正史時,劉徹通常用“他”來指代。他堅決不承認那人和自己有什麼關係。當然,用那人襯托自己的英明神武,是他樂此不疲的環節。

但劉徹絲毫不知道,這一句給了另一個自己多大的暴擊。

懸在空中的劉徹已經徹底麻木了。

巫蠱之禍,托付總角小兒,太孫……

他想起了早早被廢黜黃老之學,其中就有莊周夢蝶的典故。他自以為是莊周觀蝶,其實早被人作為蝶,觀了一輩子麼?

倏然,無人聞的悲涼笑聲響徹了宣室殿的上空,久久不散。

“……”

劉徹再度睜眼之時,映入眼簾的是霍光和劉弗陵焦急萬分的面容。鬼使神差地,他又想起了那一句話。

仲卿你說,他把大漢托付給一個總角小兒,臨死之前能走得安心麼?

安心又如何,不安心又如何呢?

“朕沒事。”

劉徹一張口,才發現自己嗓音啞得驚人。他摸了摸幼子的腦袋,讓他下去休息之後,又轉向了霍光。

“子孟啊……”

“陛下。”霍光微微低頭,恭順道。知道,這是劉徹有重要的話要說的眼神。

但意外的是,劉徹提及了一個霍光始料未及的名字。

“你侯在此處,可是想問朕有沒有見到你兄長?”

霍光的瞳孔猛地一縮。

“……是。”

霍光從未分享過對兄長的思念,他也無人可以分享。霍光身為天子近臣,同衛氏太子一黨的親善程度有限,他又不願在陛下面前提起阿兄,那樣好像在利用阿兄為自己博取前程一般。

幾十年後,卻被帝王意外地點破。

霍光不得不思索劉徹點破的原因,倏然間,想到某個可能:“莫非,莫非,陛下您,您見過了……”

一向穩重的奉車都尉說話都在顫抖。

劉徹看著他,沒有回答。

漫長的沉默之後,他像是沒聽見剛才那句話般:“據兒唯一的孫子,是不是還在獄中?待朕駕崩之後,你就把他放出來吧,讓他好好長大成人。”

說完這句話後,劉徹就讓霍光下去了。

自始至終,他沒有給出一句回答。霍光也像失憶般,未再問過一句。

隻是,從此以後,每當帝王召來方士作法回溯時光之時,他的奉車都尉都會牢牢地守在一旁,寸步不離。

可惜,再未成功過一次。

後元一年,山陵崩於五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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