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地處雍州,夏日的夜晚時常溫度驟降。
絲絲縷縷的涼風拂過,吹散了宮女黃門心中的焦躁之感。他們各自屏聲斂氣,不敢高聲喧嘩,目光時而不時瞥向江陵月的背影,好像這樣做就能感到心安似的。
事實也確實如此。
在江陵月沒來之前,他們各個慌亂不已,如無頭蒼蠅般亂竄——陛下若是有個萬一,他們身為服侍之人,性命定然不保,說不定就要下茂陵活活陪葬。
但江陵月一出現,他們就心下大定。
在未央宮做事的人,誰還沒聽說過江女醫的傳說?人人讚她妙手回春,化腐朽為神奇。不僅接連救好了太後、王夫人,又在漠北戰場上大放異彩。
所以這次陛下的急病,她一定也有辦法的吧?沒看到太後的眉頭都鬆開了嗎?
這樣就好,他們就不用陪葬了。
涼風習習,宮女黃門們內心雀躍。冷汗卻涔涔漫過了江陵月的脊背,浸透了她的裡衫。心頭的烏雲一瞬蓋頂,壓得她險些喘不過氣來。
“陵月,你這是?”
衛子夫敏銳地察覺到眼前女子的面露關切之色,面露關切之色,卻見後者搖了搖頭。
“沒事,我沒事。”
江陵月勉強支起一個微笑,聲音壓得低低的:“我就是在思索,陛下的症狀有什麼病能對得上。不過多思無益,還要親身去見了才知道。”
“哎,對,對。”
王太後連聲道:“那哀家和子夫、仲卿都出去,莫擾了你給徹兒看病。宮女們呢?你要不要留幾個機靈的,給你打下手?”
“不用了。”江陵月說。
片刻之後,偌大的寢殿內就變作空寂一片,徹底地安靜了下來。唯有立在床頭的一個她,和昏迷在榻上、面色紅熱的天子。
王太後,果真信任她。
乃至於願意把親兒子、大漢的陛下單獨交給她,說走就走,沒起一點兒疑心。
江陵月唇畔漫起一絲苦笑。
可是她卻……
【係統,什麼叫作放棄治療劉徹?到底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要安排這麼個任務?】
係統無視了她另外的問題:【就是字面的意思。放棄治療劉徹,讓他自生自滅。】
【……】
雖然不知道劉徹到底得了什麼病,但高熱本身在古代就極其凶險,輕則留下後遺症,重則有性命之虞。如果她放棄治療,等於親自把自己的病人推入深淵。
係統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如果放棄本次任務,則目前所有的診療值全部清零,請宿主認真考慮。】
【那好吧……】
係統頗有些訝異,它還以為要耗費些時間才能讓江陵月同意接受任務呢。正準備操作的時候,就聽到一道清越的女聲在意識海中響起——
【麻煩給個遠程掃描技術,十萬診療值。】
係統哪裡不知道自己中計了?但它再不情
願,也拒絕不了十萬診療值的誘惑。
【……嘀。】
一道光頓時籠在了劉徹的身上,片刻後,他的身體狀況儘數出現在江陵月的腦海中。
她細細讀去,卻在看到一條消息時,臉色兀地一沉。
劉徹的血液中,出現了高濃度的瘧原蟲。再加上他突然發冷、又高熱不褪的症狀,一個久違的名字緩緩地浮現在江陵月的心頭。
——瘧疾。
江陵月揉了揉眉心,沉沉歎了口氣。如果僅僅是高熱就罷了,一旦確診了這種古老的傳染病,她再撒手不管,劉徹就隻剩下死路一條了。
很明顯,係統想讓劉徹死。
可是為什麼?
一個離奇的想法突然襲入了江陵月的腦海中。她記得係統曾經提到過,它的能量來源,是通過評估這個時空的大漢有沒有變得更好來實現的。
譬如漠北之戰中,雖然漢軍傷亡、糧草耗費,但它終結了長達幾十年有餘的邊患。整體上對大漢的發展利大於弊,所以才會不吝嗇地獎勵給江陵月診療值,甚至大發慈悲給她分發麻醉劑。
那麼這次,有沒有一種可能……
【是因為係統你評估過後覺得,劉徹在這個時間點死去,比原先的曆史線更好,才會讓我放棄治療它。】
意識海中浮現起一絲不明顯的波動。
那是係統訝異的顯化。
它從未想過自己的行動指針這麼快被猜到,半晌都沒有吱聲,唯餘一片靜謐而廣袤的意識空間,留給江陵月獨自面對,連一聲回音都沒有。
【……】
但江陵月已經得到了答案。她頓了一頓,用一種縹緲的語氣問道:【是因為曆史上劉徹後期的統治,還有巫蠱之禍麼?】
劉徹統治的後期,外戰效果不佳,海內更是流民四起,戶口減半。巫蠱之禍更是一場浩劫,使得官場血流成河,長安生靈塗炭。
就連這時的劉徹本人,看他年邁時的治下,也會覺得不可思議的吧?
彆的不說,單說他最捧在手心疼愛的太子劉據……兩人怎麼會走上父子相殘的地步呢?
也難怪係統覺得不靠譜了。
所以,它才會在衛霍尚存於世、太子地位穩固、劉徹絕症瀕死的時刻出手,給她布置下任務。正巧,文景二帝也是四十多歲的時候駕崩。
劉徹突發急病離世,根本不會惹人懷疑。
而他一大行,劉據順理成章繼位,衛霍從旁輔佐,北面已無匈奴強敵,大漢一定會迎來更光輝的未來。
【係統,你就是這麼想的麼?】
回答她的,是一串機械音念出的數據。
【經過係統建立模型、周密計算,劉徹在元狩二年駕崩,現有繼承人繼位,漢朝向好發展的概率為71.864%。按照原先曆史脈絡,該概率僅為36.575%。】
這並非說幾十年後的劉弗陵水平不如劉據。而是……武帝留下的江山不是爛攤子也差不離。劉弗陵
、或者說霍光將之整飭得中興,難度自然大很多。
但這分毫動搖不了江陵月。她垂了垂眼,低聲反問道:【所以,你讓我親手殺了我的病人?】
她猜出了係統的想法,聽到那什麼數據……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數字,放棄一條生命?
……恕她做不到。
江陵月還記得,自己曾經帶著學生們朗誦希波拉底克誓言。那時候她耳提面命,諄諄教導,隻盼著學生們能醫者仁心,醫者有德。
如今,也到了她來貫徹個中信條的時刻。
為了原則,刺殺衛青的李敢她會出手治,劉徹,她一樣也會出手。
醫者明明有條件施救,卻放任不管,這與殺人有什麼區彆?
係統顯然是急了。
【他會搞出巫蠱之禍,可怕得很。說不定到時候連你也會懷疑,一殺了之。你還要救他?】
便在這時,劉徹發出一道低低的聲音。他整個人面色通紅,連呼吸都是燙的,卻發不出一滴汗來。
顯然被高熱折磨得不清。
“……水,朕……水……”
江陵月一邊把劉徹半扶起身,朝他的嘴邊喂水,一邊回應著係統。
【你的意思是,為了未來幾十年才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我要放棄眼前的一條生命?】
【還有,你憑什麼覺得,有我在,連漠北之戰的結局都改了,巫蠱之禍就一定會發生呢?】
係統:【……】
機械音突然低了些:【但你不能保證一定不發生。】
是啊。
未來沒有定數,江陵月一直都知道。彆的不說,單就穿到漢武朝以來,突發事件一件接一件,很是讓人招架不及。她又怎麼能信誓旦旦擔保呢。
但是……
江陵月用酒精沾了布巾,開始給劉徹進行物理降溫:【未來怎麼樣我不知道。至少目前,劉徹對我有恩。】
她自從來到未央宮後,基本上提什麼要求,劉徹都會答應,從沒讓她有過不遂意的時刻。更彆說封景華侯的大手筆,讓她一躍成為衛霍之下,最顯貴的人物。
從主君對待臣子的態度,劉徹真沒話說。
至於未來麼……
耳畔恍然響起衛青曾對她說過的話:“江女醫,你該相信自己的主君才對。”
不是相信主君,是要相信自己。
江陵月在心裡默默道。
【如果真到了巫蠱之禍那一天,我就狠狠地給他來一針鎮定劑,讓他冷靜下來再說話。】
【……】
係統徹底沉默了下來。
它知道,話趕話到了這份上,江陵月是絕不可能被說服了。甚至於,它隱隱有一種反被說服的感覺。
【所以如果要扣診療值的話,你可以都扣掉。甚至我之前那幾項診療值的來源,包括搞衛生普及後續的收益,你也可以裝進自己的腰包裡。但我隻要一樣東西。】
【……你要什麼?】
【金雞納樹。】
亦是在青蒿素被發明出來之前,治療瘧疾使用最廣泛的一種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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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二刻,天邊的最後一抹天光散儘,甘泉宮籠入沉沉的一片夜色裡。嘈嘈切切的蟬鳴聲中,王太後、衛子夫姐弟二人皆在寢宮門前徘徊不止。
霍去病不知何時也趕了回來。
他今日獨自出門夏狩,日落方歸。一回來便聽說了劉徹病重的消息。來不及梳洗,便匆匆趕到寢宮門前,如一具雕像般沉默地佇立。
他們的目光不時瞥向門前。
等待的時間愈久,遊移的眼神便愈發焦急。王太後更是連聲歎氣:“陵月她怎麼還沒出來,怕不是……”
衛子夫柔聲安慰她道:“怎麼會呢?陵月的醫術,您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一定會平安無事的。?[]?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可這病邪性呐。一會兒冷一會兒又熱的。”
衛子夫也不說話了。
因為她知道,王太後說的是對的。這病來勢洶洶,病狀又聞所未聞。
就連陵月自己不也說麼?不一定保證能治好。
萬一陛下就這麼去了……
兩人之間到底有過幾年的恩愛時光,加上劉據尚且年幼,還需要父皇的教導才能成為合格的太子。此刻的衛子夫心態和幾十年後大不一樣,她是希望劉徹能活下來的。
但是,倘若陛下命中有此劫……
衛子夫的眼底頓時浮現一片堅毅。她也做好了最壞結果出現的準備。
“吱呀——”一聲後,寢殿的大門開了。
江陵月從裡面走了出來。她的臉色微有發白,額前涔出淡淡的汗意。
“陵月——”
“陵月!”
衛青激動地上前一步,問出所有人最為關心的那個問題:“陛下他如何了?”
江陵月緩緩露出一個微笑:“陛下喝了我煎的藥,已經出了汗,休息一下就沒有大礙了。”
所謂的藥,就是金雞納樹皮煮水。
一點沒有花裡胡哨。
當年的秘魯人,就是用這個土方子治好了西班牙殖民者的妻子。這也是金雞納樹治療瘧疾的功效第一次進入西方藥學的視野裡。
但她此刻隻莫名覺得疲倦無比,一句多餘的不想解釋。隻囑咐道:“可以進去探望陛下,但注意彆碰到陛下的血液,也不要讓陛下著涼。”
畢竟,瘧疾最主要的傳播途徑就是血液。
不過劉徹身上沒什麼傷口,傳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特地囑咐一句,不過是醫生的慣性使然。
“真是多謝陵月了。”
王太後留下這句話便匆匆進了寢殿中,緊隨其後的是衛青和衛子夫姐弟。
江陵月聽了,卻歎了口氣。
她答應係統的時候堅定得要命,結果真看到清零的診療值槽,和手中光禿禿的樹枝,才後知後覺一陣心疼——她一年多的努力,全都化作了泡影。
尤其聽到這句話,心底更是酸麻一片。
但她的鬱悶卻無處發泄。
沒人知道什麼係統、瘧疾、更沒人知道她為了掙診療值到底付出了多少。
直到江陵月落入一處溫熱的胸膛。
感受到額頭抵著一處堅硬的地方,江陵月方才意識到自己被霍去病摟進懷裡。她恍惚地抬起頭來:“軍侯,你不進去看看陛下嗎?”
“太後她們去了。”
霍去病凜冽的聲音自上首響起:“還有,陵月,你看起來很疲憊。”
“是嘛。”
江陵月的指尖碰了碰臉頰:“我……”
她深吸了一口氣,想說點什麼,卻發現根本無從說起。連酷似賭徒輸光後的茫然感都無從分享。
她乾脆眼睛一閉,蹭了蹭霍去病的胸口,少見地流露出脆弱的模樣。
“彆說了,軍侯,先讓我靠一會兒吧。”
霍去病的胸口很暖和。在涼風習習的夏夜,是讓人覺得十分熨帖的溫度。江陵月隻靠了一會兒,竟然產生了一股慣性,沒那麼想走了。
心中的抑鬱也奇妙地減輕了些。
與此同時,一隻大手從身下繞過,緊緊扣住了她的手,也像是給她的心上了一道保險。
霍去病低醇的聲音如夏夜的輕風般擦過耳畔,既似疑問,又有些篤定。
“陵月,為了治好陛下,你是不是……付出了什麼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