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 54 章 他就像祁連山頂的雪(一……(1 / 1)

自從劉徹提到江陵月起, 霍去病就一直抱臂不語。

直到被劉徹點了名字,他舍得才轉過頭來:“陛下自己想召江女醫入宮奏對,何故非要拿臣做筏子?”

他竟然毫不客氣地嗆了劉徹一句!

這放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是不可想象的。然而, 另外兩個人竟似司空見慣一般。

劉徹連一絲怒色也無,隻指著他朝衛青控訴道:“仲卿你瞧, 朕好心好意地幫去病, 這小子卻一點兒也不領情。”

“咳……”衛青以拳抵唇, 笑意卻怎麼也遮掩不住。

他思量了片刻, 還是為外甥說了句公道話:“陛下哪裡意在幫去病呢?您分明是在打趣他呢。”

每當去病在就要提一次, 任誰來也受不了。

陛下,您是活該被懟啊。

“誰讓這小子明明對人上了心,卻還是……”劉徹小聲嘟囔了一句。然而頂著霍去病的視線,還是改了口:“朕還不是為了去病的終身大事著急麼?”

他找到了個好借口, 反而理直氣壯了起來:“仲卿你說說看,霍光那小子昨夜求到他那兒, 他又特特來見了你。江陵月呢, 怕是壓根不知道他出力了, 更彆說領他的情了。”

“便是我不去請舅舅, 這件事她也能處理得很好。既然如此, 又何必讓她知道?”

說到底,不過是他私心放不下而已。

“你啊你, 可真是……”劉徹一刹生出雞同鴨講的無力感,揮了揮手無奈道:“罷了,以後怎樣都由你,朕不再插手了就是。”

他算是看出來了。

去病的所作所為,江陵月怕是至今不知他的心思。既然如此,他們局外人又有什麼用呢?

霍去病無波無瀾道:“多謝陛下。”但他的表情沒有一絲謝意, 讓原本準備放他一馬的劉徹牙根又癢起來了。

便在這時,衛青發出了靈魂拷問:“那還召不召江女醫入宮奏對了?還是喚任安過來?”

劉徹不客氣地大笑道:“召,當然要召!朕說的是以後再也不管,可沒說是今天!”

衛青:“……”

霍去病:“……”

舅甥二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相似的無奈:算了算了,陛下他都這麼幼稚了,讓讓他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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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試正有條不紊地進行中。

每一個人都是心懷忐忑地進去,一臉懷疑人生地出來。而且抱著某種陰暗的心理,所有人都對面試的內容三緘其口,眼睜睜看著下一個無辜的人被問得滿臉恍惚。

幸災樂禍之餘,幾人也不免湊在一起對答案。就連社恐達人淳於闡也沒經得住誘惑,默不作聲地在一邊豎耳細聽。

廉丘:“誒,孕婦保大保小那一問,你們都是如何回答的?”

範公城說:“我認為是大人,你們呢?”

上官欽:“大人。”

元尤:“大人。”

李讚:“我也是大人……”

幾個人對完了答案,都齊齊鬆了口氣。他們的回答出奇地一致,應該就不會出錯了。

這些醫士們也不傻,自然能看得出來江陵月想考較的不是醫術,而是他們的醫德。而他們摸著自己的良心回答,怎麼想都覺得該保大人。

但另外兩題,大家的答案就有些不統一了。

“我回答的是讓那囚犯去死,治我自己的病人,不知這……”

“完了!我和李兄回答的恰恰相反!”

餘下的幾個人裡,多數讚同該救治病人,也有人覺得不該因一己之私剝奪囚犯的生命。他們說出各自的觀點後都有些不服,竟然開始激情辯論,險些吵了起來。

默默聽著的淳於闡:“……”

他不動聲色地離遠了些,以免波及自己。聽著聽著,卻又蹙起了眉頭——他也是認為該放過囚犯一方,是爭辯中的少數派。

難道,他回答錯了?

江女醫會不會覺得他沒有救人之心,不願意讓他當醫校的先生呢?

與此同時,霍光也有相似的疑惑。

最後一位面試者走出之後,他忍不住低聲問道:“陵月,究竟什麼回答才算是正解呢?”

他剛才聽到了每個人的答案。它們都各不相同,但細品下來竟然都有些道理。可把霍光糾結壞了。

“嗯?”

江陵月扭頭就見霍光糾結萬分的模樣,莞爾一笑道:“本來就沒有正確答案啊,隻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理即可。”

“啊?”霍光睜大了眼睛,愕然不已。

沒有……正確答案?

“哦對,除了這個。”

江陵月指了指竹簡上最後一道題:“如果有人覺得該放棄大人保孩子,那就和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了。”

也幸好醫生裡沒有不可理喻的人。所有人都堅定地認為該保大人。這讓江陵月很是欣慰。

至於剩下的兩個問題,都是知名“電車難題”的變體。後世的人都吵得不可開交,何況儒學初立、黃老未褪、思想蕪雜的現在?

“隻要在他們的回答中,我能聽出來對生命的敬畏就好。”

霍光的面上出現一絲震動:“對生命的敬畏……”

江陵月笑了笑,沒有再繼續解釋。

她知道這個時代的人命不如草芥,或許許多人自己都那麼想的。天災、賦稅、徭役、人上人的傾軋……任何災禍都可能把蒲草般荏弱的性命輕易摧折。

但她仍然期望,至少治病救人的醫生們,會把一條條生命當一回事吧?

好在,這些人都沒讓她失望。

便在這時,任安突然道:“江女醫這‘面試’設計得極其巧妙,在下讚歎不已。”

他自從詢問過能否旁觀後就一言不發,存在感低得像個透明人。江陵月和霍光都不知不覺地忘了他的存在。

現在他突然出聲,倒讓他倆齊齊一驚。

“哪有任……少卿你說得那麼好?”江陵月不知道該怎麼叫任安,乾脆以他的字稱呼。

“我還犯了不少低級錯誤,竟然沒料到識字的問題,這下不得不一個人一個人地問過去。也幸好總共隻有七個人,要是有七十個,恐怕問到太陽下山、我口吐白沫都問不完。”

任安聽她自謙之語也覺有趣,不覺莞爾一笑。旋即他壓低了聲音道:“若是回頭大將軍問起此事,不知在下可否如實稟報?”

“沒事的,你隨便說!”江陵月說。

畢竟人家是來給人撐場子的,她又沒什麼要保密的內容。

任安笑著拱手:“多謝江女醫。”雖然這一次他是奉大將軍之命前來看顧江陵月。可他卻覺得這一趟沒白來。

他正還想再說些什麼,外間門卻傳來一陣低低的騷動。兩人都有些驚疑地回頭,卻發現門從外面被推開,一個黃門大步走了進來:“江女醫,陛下請您進宮一趟——”

“陛下?”

江陵月愕然:“陛下為什麼要召我?”

那小黃門奇異地看了江陵月一眼,大約第一次見有人被陛下召見是這個反應的。但他還是如實回答道:“關於今日您舉辦面試一事,陛下有話要問。”

“啊……”江陵月先是吃驚,旋即就感到一陣哭笑不得。先是衛青,然後是劉徹。怎麼有種一點小事就招來聯合國的感覺?

霍光很是高興,連忙道:“陵月你快去吧,這兒一切有我呢。”

“等等!”江陵月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阿光,你也隨我一起入宮吧?畢竟面試這事你也是經手人之一啊。”

霍光為難道:“可是……陛下沒召我啊。”

黃門也看著江陵月,滿臉的欲言又止。

“沒事的,你既是這事的經手人,又是軍侯的親弟弟。陛下肯定不會說什麼的。”

江陵月還求證般問黃門:“這兩個身份足夠阿光入宮麼?”

黃門自從聽見“軍侯”二字就變換了臉色,此刻連忙道:“夠的,自然夠的。”

“可是陵月……”

霍光雖然有些意動,還是躊躇了一番:“那這裡怎麼辦呢?”

“霍小郎,還是面聖之事要緊。若是兩位不嫌棄,此地就由在下幫忙打理一番如何?”

兩人齊齊回頭,說話的人卻是任安。

江陵月下意識就要點頭,又覺得很不好意思:“少卿,今天真的是太麻煩你了。”

“女醫哪裡的話,在下今日也收獲良多。”任安說:“隻是不知女醫屬意哪幾位呢?”

“他們都合格了。”江陵月說:“勞煩少卿你收集一下他們的地址,到時候我有什麼安排會派人上門通知的。”

“好。”任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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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好了面試事宜,江陵月和霍光隨著黃門匆匆離去。

推門而出的一瞬間門,醫士們不約而同向她望過來,一道道灼熱的目光簡直讓她如芒在背。

見劉徹又不是什麼好事。

江陵月心裡悄悄吐槽道。

不過她也知道這話不能說出去,說出去反而成了凡爾賽。多少人為了見劉徹一面絞儘腦汁,不惜拋費千金呢。

譬如霍光就十分不理解,他擰著眉糾結道:“陵月,你何必冒著惹怒陛下的風險,偏要捎上我呢?”

江陵月歎了口氣。

當然是為了彌補她帶來的蝴蝶效應啊。

她和劉徹有點三觀不合所以不願見他,但霍光卻是天生的政治家。他合該待在宮廷中、待在劉徹的身邊,從這位人主的身上汲取許多的養分,成為那個“威震四海”的大司馬大將軍。

雖然現實已經不可更改,但讓他在劉徹面前刷一刷臉,還是有必要的。

江陵月拍了拍霍光的肩:“加油吧。”

霍光:“?”

他的表情是顯而易見的疑惑。

然而,或許是已經習慣了江陵月沒頭沒尾的說話風格,他沒有多問,而是乖乖地點頭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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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炎熱的酷夏,但江陵月在進入宮殿的一瞬間門,隻覺一陣涼意撲面而來,讓她的毛孔都舒展開了。

定睛細看,殿中的四角都擺放著冰鑒,涼氣散成嫋嫋的白煙,混著說不出名字的香料,好聞得很。

江陵月感歎著劉徹的奢侈,一邊不著痕跡地吸了一大口。片刻後,隻覺肺腑的暑氣儘散,整個人都輕快了幾分。

“來了?”

“回陛下,臣不僅來了,還帶來了驃騎將軍的弟弟。”江陵月扯了下霍光的袖子,讓他上前拜見。

劉徹原有幾分漫不經心,聽了這話頓時來了興趣。

霍光行禮叩拜的時候,他就一瞬不瞬打量著,末了問道:“這就是你那個弟弟?怎麼從不帶給朕見一見,還要讓江女醫帶來?”

劉徹問的人,自然是霍去病。

“陛下今日不是見到了麼?覺得如何?”

霍光一瞬間門繃緊了身子,衣擺上多了幾道折痕。就連身邊的江陵月都能明顯察覺他的異樣。

劉徹也不知看沒看到,輕笑了一聲:“朕覺得麼?他不肖你,倒是頗有幾分肖……仲卿。”

衣擺上的褶皺消失了。

江陵月側目:劉徹大預言家啊。

後世還真覺得霍光和衛青的作風相類,都是行事謹慎、從不出錯那一掛的。

即使名義上的舅甥並無血緣關係。

不過這無疑是個很高的評價。

衛青現在已經是漢武朝第一重臣,位在三公之上。豈不是說霍光的青雲路也指日可待?

江陵月笑意宛然

——霍光的事業線終於被她修複了不少。

她趁熱打鐵:“陛下召見我是不是想問面試事宜?不若讓阿光分說如何?他也參與了全過程的。”

劉徹說:“可。”

正好讓他瞧瞧,去病的弟弟成色如何。

霍光看了江陵月一眼,似乎在責怪她把表現的機會推給自己。然而他到底是天生的政治家,不會矯情地來回謙讓,而是抓準機會,爭取給劉徹留下好印象。

他口齒清晰,敘述的口吻平靜卻不讓人覺得無聊。即使提到太醫令的刁難時也不疾不徐,殊無怒氣流瀉。

劉徹見了,不由暗暗點頭。

是個可造之才。

霍光講了約莫半炷香功夫,才緩聲道:“……至於面試的內容,都是陵月想出來的。陛下若是有興趣的話,不妨細問她。”

江陵月:“……?”

皮球,怎麼被踢回來了?

劉徹自然看得出他們彼此的謙讓之意。他也並不惱怒,反而覺得有意思。然而無人察覺之處,霍去病眼底微沉,不自覺撚了撚手指。

“江女醫,那就你來講講吧。你到底問了他們什麼問題,能把那一個個醫士考得仰倒了?”

江陵月無法,隻能將三個問題複述了一遍。

許是這些問題太過超前,殿中靜默了一瞬

“……倒是有些意思。”

劉徹沉吟的片刻:“頗有些像名家之辯學。仲卿,你覺得呢?如果是你,你是會斬首,還是會留著那囚犯?”

衛青聽了問題後就支著下巴陷入沉思。突然被劉徹點名他也不慌,徐徐道:“臣會選擇殺了囚犯。”

“不過,臣會問清這世間門還有沒有他掛念的人。若是有,便留下一些財物聊做補償。”

“哦?”

劉徹挑了挑眉,似是對答案並不意外:“不愧是朕的大將軍,果然是宅心仁厚。”

江陵月也覺得衛青的回答很符合他的人設。旋即,她就聽見劉徹問道:“那去病呢?你是如何作想的?”

霍去病毫不遲疑:“我會殺了那囚犯。”

“沒有補償?”

“沒有。”

霍去病頓了一下:“慶春,賞夏,罰秋,刑冬。*秋後問斬,本就是陛下的仁慈。早在他們判刑的那一刻,就該死了。”

他說話的語調不疾不徐,卻冷酷得近乎漠然,使人平白令人心生凜然之意。

江陵月身子微震了一下。

她印象中的霍去病,是功勳無雙的帝國雙璧,是早亡的軍事天才。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對她很好的人。

然而,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霍去病的殊榮是從何而來。

殺戮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

就像祁連山頂的雪,純潔、無暇、高不可攀,但也……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