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江陵月評選她穿越後聽到頻次最高的一句話, 那麼一定是“江女醫,這是何物”。
相似的問題裡,有的她能回答, 有的她隻能搪塞過去。恰好這一個就是她能回答得很好的。
上輩子她沒少幫導師寫行政類文書, “產學研一體化”就是其中常見的名詞。她輕而易舉就可以回憶起一連串的漂亮套話。
但那一定不是劉徹想要的。
江陵月又想起她帶著計劃書去見劉徹時的場景。
要說不忐忑,那是不可能的。尤其她能明顯能察覺到,醫學在西漢並不是一門顯學。它更多是治病救人的工具屬性, 唯一一本稱得上論著的還是沾了黃老的光的《黃帝內經》。
何況“產學研一體”的辦學模式, 更是聞所未聞。
它真的能讓武帝感興趣麼?
江陵月把計劃書交上去後就闔上了眼。那架勢比起說獻策, 不如更像是在接受審判。尤其劉徹凝神思考的時候, 手指輕叩在桌案上。江陵月覺得他敲的不是桌案, 而是她緊繃的神經。
半晌,威嚴低沉的聲音傳來:“倒是有些意思。”
江陵月立刻睜開了眼:“陛下覺得可行?”
劉徹把計劃書擱在桌案上:“若是江女醫你能說服朕的諸尚書, 那就自然可行。”
江陵月了然:“多謝陛下給我這個機會。”
彆看劉徹現在的態度不置可否,但如果一個提案能被他提上內朝的日程, 說明它本身絕不是一無是處。
而江陵月的任務就是公開發表她的構想, 然後迎接中朝諸官一輪又一輪的質疑, 直到能夠說服所有人。
……嘶,這個模式, 怎麼那麼像學術評議會呢?
萌生這個想法之後,江陵月頓時不緊張了。畢竟她作為一個博士狗,前世已經被拷打過無數次,早就習慣得不能再習慣了。
彆問, 說多了都是淚_(:з」∠)_
劉徹話鋒一轉,手指點了點桌案上的絲絹:“不過女醫你這文書寫得倒是不錯。雖然沒什麼辭藻,倒是很適合官署的行文。這樣吧,即使不成, 朕也給你加個侍中入中朝行走,如何?”
江陵月聽了後哭笑不得。
這算什麼,保底的安慰獎麼?不過這當然是玩笑話,江陵月再不諳世事也知道漢武的中朝可不是想進就進的。劉徹多半真的賞識她,才會特意給她加個侍中銜。
“多謝陛下的賞識。”最後,她說道。
“女醫你自去準備罷。”劉徹擺手讓她告退:“中朝臥虎藏龍,若是你不能說服他們,朕有心也無可奈何。”
江陵月心道純屬胡扯。你漢武帝是會被誰反對就無可奈何的人麼?恰恰相反,如果她說不動中朝的官員,就說明這份計劃書有紕漏,劉徹當然不會采用。
不過,能讓劉徹第一眼沒有否決的,能是很次的提案嗎?
相比於見劉徹前的忐忑不安,出門後的江陵月微微昂首,顯得一派氣定神閒、意態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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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女醫,你可否給朕講講,這‘產學研一體化’是何物啊?”
隨著劉徹話音落下,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江陵月的身上,包括內朝之首的衛青霍去病在內。每個人都和劉徹有著相同的疑問,想知道這聞所未聞的新名詞是個什麼東西。
也有人似乎品出什麼門道,露出沉思之色。
現代的產學研一體化,是指企業、高校、科研機構相結合。是科研、教育、生產在功能與資源優勢上的協同與集成化。*
但江陵月人在西漢,自然不能這麼解釋。
“前日太子殿下曾經感歎過,若是我能把自己的醫學知識傳遍天下,那天下就能少死去許多人。我當時深受啟發,想著如果能依他所說,未必不是一樁好事。”
不少人私下交換了個眼神。
這江女醫謀劃的是著述育人,開宗立派,自成一派學宗?所圖不可謂不小啊。
但他們都錯了,江陵月所圖比他們想得還大。
“後來平陽長公主又說她鋪子裡牙具庫存告急,請我主持牙具生產。可我一人分身乏術,又實在不能一心二用,於是就想出了‘產學研一體化’的主意。先行招收學生同我修習醫術,待他們學業有成之後,有天分的便隨我精研醫術、治病救人,踏實肯乾的就去分管工廠諸事。諸位覺得如何?”
“這……”有人愕然出聲道:“莫非平陽長公主的牙具,也是江女醫發明的?”
“是啊。”江陵月直覺奇怪得很。
她當時在長公主府推銷牙膏的時候,這裡有不少人也在的吧。怎麼會有人會問她這個問題?
坐在劉徹之下的衛青和霍去病交彼此對視了一眼,尤其是霍去病漆眸微黯,發出了一聲冷哼。
江陵月不知,他們與此人常打交道,還不知怎麼回事麼?
無非是此人之前太輕視江陵月,隻以為是皇室為了牙具生意更好做,才把她推出來當幌子的。這下聽到連平陽長公都要來求她,自然覺得驚異不已。
但江陵月卻會錯了意,以為這人是在質疑自己。
她隻說:“如果諸君覺得區區牙膏製作不用分派人手的話,其實還可以分建一些旁的工廠的。這些我都寫到了計劃書上,諸君想看的話可以仔細看看。”
此話一出,眾人都左顧右盼著,看那謄寫著計劃書的絲絹傳來傳去,究竟傳到了誰的手上。
正在凝神細讀的桑弘羊的手莫名一頓。
他抬頭,四面八方的目光都炯炯湧向了自己。
桑弘羊:“……”
身邊有人立刻湊上來:“哎,桑侍中,能不能給我們讀一讀江女醫都寫了什麼?”
牙膏和牙刷已經是近來風靡長安的神物了,宣室殿中也不乏重金搶購的人。單這一項,就不知道給陛下籌措了多少軍費。聽江女醫的口氣,好像還猶嫌不足?
她到底還藏著多少秘方?不會真的如傳言所說是仙方吧?
桑弘羊也很好奇,很快便找準位置念了起來。他的聲音很緩慢,給了眾人足夠多的反應時間。
“肥皂,可洗滌去汙。多用於淨手淨身。”
“酒精,可消毒殺邪。多用於手術消毒和傷口清創。”
“火柴……”
“明礬……”
他每念一項,宣室殿中人的神情就更呆滯一分。更不用說還有之前就已經準備投入生產的輪椅和牙膏了。
這裡面哪一樣他們聽了不心動啊?要不是陛下還在上面看著,他們都忍不住衝上去一問究竟了。
肥皂果真有她說的那麼乾淨?
原來酒精不是仙家之物,他們凡人也能用得上?
火柴真的能見風就燃?明礬真的能濯儘汙水?那他們野外行軍能少費上多少事啊?
有人吞了口唾沫,不確定地問道:“女醫,莫非絲絹上寫的這些,你都能做出來麼?”
“可以。”江陵月篤定道:“不過大規模量產不是我一人之力能及的,這也是為什麼我要辦學校培養熟練工。而且製造這些東西出來,也需要循序漸進,非一日之功。”
“嘶。”人群中響起了一陣吸氣聲。
他們哪裡聽得到後面的補丁?隻聽見江陵月說她都能做出來,就足以令人大吃一驚。
便在這時,桑弘羊緩緩開口了:“敢問女醫,這些東西做出來之後必然引發轟動。到時候又該如何售賣,如何上稅呢?”
經濟學大佬對技術問題不那麼關心,在意的永遠是財政的問題。
“這個嘛……”江陵月也早有準備:“售賣自然是效仿牙膏故事。至於上稅呢,自然是要課稅入國庫的。稅率幾何,要看陛下的意思。”
反正這些東西賣出去都是劉徹的錢。其中多少分配給國庫,多少入他自己的小金庫,就不是江陵月說的算的了。
不過以劉徹的性子,大部分估計會充作軍費吧?
桑弘羊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沒問題了。
江陵月問:“諸君還有什麼問題麼?”
聽到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工廠上,她其實有點鬱悶。她化工知識有限,太難的東西做不了,隻能做一些最基礎最簡單的,譬如小蘇打、酒精、明礬一類。
倒是關於醫學院的她準備了很久,結果居然沒人問!
終於,有個中年文士模樣的人:“敢問女醫,您所建的學宮招收的學生學業為兩年,兩年包吃包住間不僅要實習,肄業後要麼留在醫學宮中,要麼就近去工廠做活,是這樣麼?”
江陵月沉痛地點了點頭。
哎,還是被人看出來了。這個條款好像是有點太剝削。進了學校就跟簽了賣身契似的。
她剛想開口解釋,就聽那人撫須道:“您不覺得,您對招收的學生過於優待了麼?”
江陵月:???
她瞪大了眼睛,聽那人憤懣道:“孟子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但凡進了您的學宮後,就自覺有了退路之人,這些人如何能潛心學習呢?”
啊這,好吧。
江陵月這才想起來,這裡是西漢。
後世她讀博的時候,許多友人經常抱怨被老板剝削,要給老板湊發票、蹭一作、代寫行政報告。離譜點的還有給老板的孩子寫作業,接送上下學等等。這些遭際發到網上去,無不惹人同情。
但上述的種種放在這個時代,也許隻是漫長學徒生涯中不值一提的鴻毛而已。
按照現在的貴族們的作風習氣,沒讓那些學生們簽奴契生生世世給他們乾活,可能已經算是優待了。
至於她的規劃,屬於觀音菩薩普渡眾生的那種。
“好吧。”江陵月幽幽地歎氣:“您說的有道理,我會酌情修改的。”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良心正在隱隱作痛。但那個人說的不無道理,如果對學生“太好”的話,他們擺爛的可能性很大。
那樣的人,絕不是她想招收的人。
中年文士滿意地坐下了。他能不滿意麼,這可是整個中朝唯一從江陵月的計劃書裡挑出毛病的人。
至於其他人,全都忙著震驚去了。
上首的劉徹以手支頤,一言不發,神色不辨喜怒。隻靜靜地注目著殿中發生的一切。
片刻後,見宣室殿落下一片靜寂,才開口道:“都問完了?”
殿中無人作答。
中朝官員也沒有什麼可指摘的。畢竟江女醫醫術出眾是出了名的,她肯教對所有人都是好事。
至於那幾個工廠麼?內朝官員皆是劉徹心腹,自然知曉陛下的心思——這些東西能給他生多少錢財,籌措多少軍費啊?
他們閒著沒事乾嘛要阻攔?
見狀,劉徹唇畔緩緩露出一抹微笑:“那諸卿以為,把江女醫調到哪裡做事最為方便?”
江陵月:???
不是,這就通過了?就這麼簡單隨意的麼?
跟她想象中的疾風驟雨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