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劉徹難得失態, 怔怔地望著江陵月,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為何不要回答,難道那些神仙會傷害朕不成?”
江陵月微微垂頭, 緘口不言。但劉徹觀察她的表情, 卻覺得她好像在說“確實如此”。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神明也是如此。
往往是生活條件不錯的人, 才會擁有“神愛世人”的幻想。而受儘苦難的人,他們眼裡的神是威不可測的。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 《舊約》裡的耶和華是個脾氣暴躁的老頭,這恰好是古猶太人苦難民族史的證明。《新約》裡的上帝就和藹多了, 說明羅馬的治下人們生活得還不錯。
同理,劉徹之所以覺得神仙一定會接納他,就因為他是九五之尊, 天命之子。加上董仲舒改造後的儒學理論又提出了“天人感應”學說, 他對神仙心生向往的同時,覺得神仙一定會對他好,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要想他打消求仙的念頭,江陵月認為最重要的是,打消他那“神仙一定會回應我”的幻想。
那就給劉徹一點小小的黑暗森林震撼吧!
江陵月的聲音一瞬間空靈又縹緲, 莫名有一種神秘的意味:“陛下眼中的仙神,既然能移山填海、遮天換日、長生不老。那必然是我們人類所難以想象的偉力了。”
為了防止劉徹聽不懂, 她還特意舉了個例子:“就像動物看待人一樣, 它們眼中的我們能使用工具、說它們聽不懂的話、也能輕易地主宰它們的命運。那麼在它們的理解中,我們人類是不是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神明?”
“如果動物不能理解我們,那麼我們是否能理解神仙呢。”
劉徹的臉一瞬間陰沉了下來。
不是因為他沒聽懂,相反,他每一個字都理解得透透的。正是因為理解了, 且發現自己無法反駁,他才會氣悶不已。
他沒法接受自己在神仙眼裡竟然和畜生差不多!
劉徹沉聲道:“朕乃是天子,是天命所歸。”
江陵月反問道:“您在甘泉宮也經常行獵吧?假設您率領羽林軍遇到一群狼,其中的狼王試圖和您交涉,向您討要成為人類的辦法,您會選擇怎麼做呢?”
朕自然會殺了它。
這句話卡在劉徹的喉嚨裡,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他的表情好像裂開了一瞬,滿臉的懷疑人生。大約是江陵月理論裡的神仙,和他想象中的神仙大相徑庭,讓他幾十年的世界觀一瞬炸裂開來。
江陵月靜靜地站著,好似八風不動。
誰也看不出她手心緊緊握著一把汗。畢竟,要挑戰一個君主的權威就很需要勇氣了。然而她竟然要挑戰一個君主的信仰!
而且,還是貼臉開大。
江陵月也在賭,賭她在劉徹眼裡“有仙緣之人”的身份有可信度,賭黑暗森林理論足夠天衣無縫。
幸好,她賭對了。
好一會兒,劉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莫非神仙都是你說的那般,窮凶極惡之人?”
“這倒不是。”江陵月說。
就像那個告誡地球人“不要回答”,否則會帶來滅頂之災的三體人,不就是三體人裡的究極聖母麼?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但是,還沒等劉徹鬆下一口氣,江陵月就繼續輸出:“但是假設陛下碰到了神仙,誰知道您碰到的那個到底是個什麼脾氣呢?
“萬一他恰好是個脾氣暴躁的人,隨便揮揮手就給大漢降下災禍,可怎麼辦?”
“所以,即使您碰到了神仙,也千萬‘不要回答’。”
“……依女醫的意思,欒大說他碰到的安期生、羨門高都是假的?是信口說來蒙騙朕的?”
“當然。”
江陵月否認得毫不客氣:“且不說仙神到底住不住在海外仙山上,他們已經是我們凡人難以想象的力量了,又怎麼可能和我們人類一個模樣?欒大所說的必然是謊言,而且是他的想象。”
“在螞蟻的面前畫一條線,它看見的隻能是那條線。它理解不了人類為什麼要劃線,是為了做什麼。所以,以我們的思維去理解仙神,又怎麼能窺見全貌呢?”
說著說著,江陵月想起後世人設想中的外星矽基生物。
有人否定了這種假設:“矽在常溫下是固體,難道矽基生物呼吸的都是一個個顆粒麼?”
就有人反駁說:“二氧化矽的沸點有兩千多度,萬一矽基生物所在的星球恰好是兩千多度的高溫呢?那它們呼吸的不就是氣體了?”
又有人反駁:“誰說矽基生物和外界交換能量的方式一定是呼吸?”
大抵如此。
人隻能編造自己想象力之內存在的生物,所以欒大才會幻想神仙類人。這也恰好是他編造的作證。
“……”劉徹又沉默了好一陣子。
大概是他鬱悶的心情太過明顯,江陵月簡直要幻視他頭頂的高山冠上有朵飄蕩的烏雲。
要知道,能讓劉徹把心思寫在臉上的事可不多。這下都讓他陰鬱得長蘑菇了,可想而知對他的打擊到底有多大。
見狀,江陵月僅剩不多的良心有點痛。
畢竟是她為了讓劉徹放棄求仙的打算,才搬出了兩千年後的理論,開始瞎扯一通。
她決定安慰一下劉徹。
“那個……其實仙神也未必像陛下您想象的那般可怕。”
“哦?”劉徹稍稍提起了精神——這是不是說明,他的尋仙計劃還有成功的可能?
“您想啊,在螞蟻的眼裡呢,隨便一隻哺乳動物就是龐然巨物了。而在動物的眼裡,我們又像無所不能的仙神一樣。焉知我們眼中的仙神,不在追逐祂們眼中的仙神呢。”
哢。
一瞬間,江陵月產生了錯覺——她好像聽見了劉徹心碎的聲音。
她後知後覺,自己好像說錯了話。她好像一不小心把劉徹“仙神全知全能”的美好幻想,也給徹底打破了。
江陵月:_(:з」∠)_
她發誓,她真不是故意的。
但劉徹的心理素質遠非常人可比,在三觀碎裂一地的情況下,他還能強撐著繼續問話:“女醫知之甚詳,是因為見過仙神不成?”
江陵月遲疑了一下:“……算是吧。”
劉徹若有所悟,微微頷首:“難怪你和文成將軍都千方百計瞞著朕,想來是怕朕隨意尋仙,觸怒了仙神,給大漢帶來災禍。”
“也是。”他自嘲一笑:“長生不老原是獨屬於他們的法門。朕貿然前去討要,他們怎麼肯給呢?”
“……”糟了!
江陵月連忙補救:“不過他們的很多知識和造物,我們人間都是可以學習的。要是學得好了,還可以造福大漢的很多人。”
“就是你和李少翁那師門傳下來的知識?”
“正是。”
劉徹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道:“那就學吧。”
看來今天對劉徹的打擊真的很大。往常她一說出類似的話,劉徹都很迫不及待地問清楚個中明細,今天卻興致缺缺,連睬都不睬。
江陵月也不知道她的話效果如何?
看得出來,他短時間內對尋仙是沒什麼想頭了,估計一想到九五之尊在神仙眼裡啥也不是,也挺打擊人的。
好處是暫時不用勞民傷財,國庫可以省下一大筆錢。以後方士上門行騙,劉徹也能提高分辨能力了。
壞處是,劉徹的心情真的很不好。
接下來一連三天,江陵月連他的影子都沒碰到。估計是劉徹有意避而不見,默默修補自己破損的三觀去了。
直到第四天,她終於見到了劉徹。
這一回,不是因為他想通了,所以願意見江陵月了。而是他不得不出面,主持起打道回長安的事情。
——河西傳來戰報,霍去病大敗匈奴。漢軍主力殲敵3萬餘人,迫降單桓王、酋塗王及相國、都尉等2500人,單於閼氏、王子59人,相國、將軍、當戶、都尉63人。*
他們要趕快回去,為班師回朝的將士們舉行一場如約的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