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翻動筆記的指尖一頓, 抬頭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
五皇子應當也是注意到了自己失控的音量，後面的話，隻隱隱約約地從門板處傳來幾個破碎的字詞。
如果想要探聽的話, 現在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應該就能聽清楚對方在說些什麼,
可是斯科特卻並沒有那樣去做。
他有信心不被安格斯發現他的探聽，哪怕不用上自己的能力，隻是依靠克勞德先生他們, 都能輕易獲取到相關的情報。可是，斯科特卻認為這並沒有什麼必要。
安格斯的態度已經非常明顯了, 而對方邀請自己過來的真正目的, 斯科特也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不管是安格斯那些看似悲慘灰暗的過往也好, 又或者是龍血相關的極其機密的情報也好, 這些都不是安格斯有義務告知斯科特的事情。
前者勉強還可以用那些特殊的師徒羈絆所解釋，那後者呢？
這一看就是涉及到皇室高層的重要機密, 怎麼可能被人輕易泄露給他——哪怕安格斯是個再怎麼落魄的皇子，也不至於不清楚這些東西。
那麼結果就隻有一個了：
安格斯想要以此為交換，從斯科特的身上得到什麼比這些更重要的東西。
這會是什麼呢？
斯科特同樣不想去猜。
現在真正有求於人的是安格斯，現在迫切著急著的也是安格斯, 同樣, 從剛才的通訊來看，突逢意外的照樣是安格斯——
當前的斯科特完全可以按兵不動，等待著安格斯將所有交換的與要交換的籌碼都擺在自己的面前。
因為，所有的主動權都已經被掌握在了斯科特的手裡。
而這主動權的來源, 甚至僅僅是因為一隻龍血錦雞。
斯科特輕歎一聲，手指已經掀開了筆記本的最新一頁。
那位神明大人，您究竟是怎樣的立場呢？
有時候, 祂像是袖手旁觀著早已既定了的命運，有時卻又像是主動插手······
斯科特腦海中的感歎才剛剛過到一半，
此時卻倏的一下，一團比之前見過的任何一個都要更大的光點從星海中落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衝進了少年的空間戒指之中。
“······？”
做好了接收記憶準備的斯科特愣了一下。
他盯著這似曾相識的畫面，心中再一次泛起了些不怎麼美妙的預感。
這是······
他猛地低頭看向手裡的筆記本。
[能從我的寶庫中得到什麼，這本質上與我無關。因為那是屬於你的軌跡。——by門戈裡斯。]
寶庫，
的確，那片藏在不知哪個時空裂隙中的星海完全可以稱之為神明的寶庫，其中的藏品甚至比魔王寶庫裡的金山銀山還要更加珍貴。
而作為創造世界的創世神，嚴格說來整個世界裡的東西都可以說是他寶庫中的一員。
他得到記憶也好，得到指點也好，甚至是得到之前的那隻龍血錦雞也好，都算是從神明的寶庫裡隨便摸到的東西。
用神明的話來說，無論得到什麼都是屬於他斯科特的“軌跡”。
這話固然十分有道理，可誰能來告訴他······
斯科特將意念探入自己的儲物戒中，原本平靜的臉色驟然一僵。
他的軌跡為什麼可以是這個樣子？！？！
*****
等安格斯回來的時候，所看到的就是灰發少年僵硬地坐在案幾旁邊，一副從開天辟地起思考著人生的模樣。
安格斯的腳步一頓，還以為對方是在憂慮先前提到的話題。
他的表情同樣也不算好看，但此時還是強行打起精神，俯身收拾著桌子上的那堆散落的資料。
五皇子一邊收拾一邊說：“您應該也會感到好奇吧，關於我剛剛接到的那番通訊。”
“它來自我的秘書官先生，是一則剛剛從皇宮裡傳出來的傳聞。雖說是傳聞，但既然它能被傳到外邊，已經可以算是有了七八成的準確。”
“是什麼？”斯科特終於抬起眼來看他。
安格斯挑起唇角，似乎想要做出個微笑的表情來。
但很快，他發現自己現在的情緒似乎不足以支撐起這個微笑，索性也就不笑了。
不笑了的五皇子將手裡的資料一放，把自己整個人都摔向了那柔軟的沙發——
“呼，是學院競賽的事情。剛才我接通訊的聲音有些失態，您應該也已經聽到了。”
“今天教廷的人一早就進了皇宮面見父親，他們要求將決賽的場地更改到外界。”
“哪裡？”
斯科特看著深陷在沙發裡的那個人，在攤牌的差不多了之後，對方好像也沒什麼在自己眼前偽裝的意思了。
但這前後的反差還是讓斯科特有些不太習慣。
安格斯撐起脖子，盯著斯科特的眼睛，一字一頓：
“黑暗亡靈，戰場。”
少年的瞳孔微微一縮。
“戰場？為什麼？”
難道這些人也打算效仿著東厄城的做法，讓威脅著人類安全的黑暗亡靈成為考驗的一環，從而提升群眾們對這種怪物的重視？
不過很快，斯科特就自己推翻了這種可能性。
先不說教廷會不會有那樣的好心，就說剛才安格斯口中的字眼——
戰場？
單單是這個字，就讓斯科特的鼻尖仿佛又嗅到了魔法和血肉交融的那種刺鼻氣息。
他的眼前好像又出現了剛剛入學時那幾位教官投放過的畫面，大片的士兵和遠處黑壓壓的黑暗亡靈們，交陣過後的土地上隻剩下了鮮血和白骨。
如果安格斯所說的就是他理解中的那個戰場，那麼會答應這些的皇室莫非是瘋了不成？
將這些剛剛三年級的學院生送往戰場，並且說這是決賽的最終場地——
斯科特可還沒有忘記，自己是有著係統的加持以及時空之旅的開掛，這才能達到雙職業60級以上的等級。
而和他一道參賽的選手們又是怎樣的呢？
要知道，哪怕是驕傲如聖徒奧莉薇亞的壓軸底牌，也不過是將自己的弟弟提升到劍士50級而已。
可以說，這個決定簡直是瘋狂至極！
教廷的聖徒或許還有著底牌作為保證，那麼他們這些非聖徒······
斯科特一默，視線重新落在了對面的五皇子身上。
說起來，整個學院競賽裡的“非教廷勢力”隊伍就隻有那麼兩支，一支就是自己和艾倫，而另外一支，就是眼前的這位用了小手段獲勝的皇子殿下的隊伍了。
而對方同樣也想到了這點，這才有著現在這樣卸掉偽裝的表現。
安格斯歎了口氣：“因為就在昨天，失聯已久的東厄城忽然傳來急報，聲稱黑暗亡靈的數量忽然暴漲，繼續帝都派遣人手支援。”
“而今天教廷進宮的時候，就帶了一個讓父親無法拒絕的禮物。教廷的人建議說可以將學院競賽的場地改到戰場之上，讓大陸未來的中堅力量看看人類真正的危機。”
“同時，優秀種子們的親自前往也能為人民起到表率作用，鼓舞戰場附近居民的士氣。”
畢竟，連這些千挑萬選完全是帝都之光的選手們都去到戰場上了，這不就是帝都絕對不會放棄邊緣城鎮的信號嗎？
這說法倒是很合情合理，而如果妥善安排的話，斯科特剛才所顧慮的很多其實都不成問題。
隻不過，最大的問題就在於這個“合情合理”。
斯科特怎麼也不可能相信教廷會提出這樣心懷善意的建議，並且還專程因為這件事跑去皇宮一趟——
讓他相信教廷改信真善美，還不如讓他相信偽神今天就想不開自爆，自爆前還要把神骨打包快遞到自己的家門口來。
所以，其中必然有詐。
斯科特詢問旁邊的安格斯：“教廷帶了什麼禮物？”
什麼樣的禮物才會讓皇帝無法拒絕？
安格斯沉默片刻，像是自己都覺得接下來的話教人難以啟齒：
“一根雞腿。”
“什麼？”
克勞德的小人一個沒站穩，差點從茶幾邊緣一頭栽倒下去，而斯科特第一反應也是對方在和自己開玩笑。
可是很快，少年就聯想到了安格斯所指的是什麼東西。
他的臉色迅速變得一言難儘起來：“你是說，昨天被奪走的······那根雞腿？”
安格斯的眼角抽搐了兩下，但還是點了點頭。
“教廷聲稱接到了神諭，說這個世界上的巨龍背負著沉重的罪孽，而昨天，最後一隻巨龍血脈魔獸延續的可能性也被徹底滅絕。”
“也就是說，神諭指的是這個世界上不再存在任何一隻擁有著巨龍血脈的完整個體的魔獸，活著的、死了的，一隻都不再有。”
斯科特回想起了曾經菲爾給自己出過的考題之一，其中就有著一道[血緣法陣的應用原理]。
隻要擁有完整的個體，再加上足夠的代價向神明和世界宣誓，就有機會讓血脈相承的個體以繼承者的身份重新出現在世界上。
這個禁咒級彆的法陣看起來簡直像是人類夢寐以求的死而複生一樣神奇，可實際上來說，它的應用卻遠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發達。
首先，作為血緣的母體，“完整”這個概念是要求極其嚴苛的，少了一塊皮膚、半塊血肉什麼的都不可以；
其次就是最後出現的“繼承者”，繼承者不共享母體的記憶和靈魂，不繼承母體的天賦和記憶，是一個全新的、從頭開始的完完整整的個體。
如果非要去理解這個過程的話，那就是人們將屍體構成了孕育的主體，而其中付出的代價就成了促成這個過程的消耗——理所當然的，這種違逆自然規律而付出的代價是極其昂貴的。
對母體的消耗和嚴苛要求，不繼承除了血緣以外任何固定特質的“新生兒”，以及和回報完全不成正比的高昂代價······
就是這些東西，使得這法陣的應用面極其狹窄，頂多會有某些無子就猝死了的大貴族用來延續後代——這也就是“血緣法陣”這個名字的由來。
說起來，當初斯科特出現在帝都的時候，不相信菲爾會真的和彆人生過孩子的貴族們還猜測過他是不是“血緣法陣”的產物，當時聽到這句話的菲爾臉都黑了。
坊間關於大法師的婚戀傳聞暫且不提，斯科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刺客寧可搶奪不走也要付出那樣大的代價來砍掉一條獸腿離開——
竟然是為了杜絕他們用血緣法陣來複活龍血錦雞的可能！
而他們之所以敢這樣堂而皇之地將雞腿作為禮物送到皇帝的面前去，就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
斯科特緊跟著追問道：“教廷的人是不是拿出了一種藥劑？”
正打算開口的安格斯一愣，接著下意識地點點頭。
他有些疑惑：“你是怎麼猜到的？”
斯科特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沒有半分鬆開的意思。
這根本不需要他猜，能在這樣的關頭如此明目張膽，甚至還以此要挾皇室退讓了學院競賽的事情，教廷拿出來的就隻能是退滅亡靈的藥劑——
這個禮物，曾經被用來使東厄城的城主在比賽中讓步，可後來卻在杜魯克神官等人的動作下不了了之。
但現在看來，的確是存在著這樣的一種東西，否則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皇室也絕對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讓步。
記憶被喚醒的一瞬間，那些教廷的秘密實驗，曾經他見過的天賦藥劑、以及奧莉薇亞姐弟所接受過的異常訓練等等，都出現在了少年的腦海之中。
是啊，他怎麼忘記這些了。
斯科特的眼底驟然有什麼東西變得閃亮起來。
神明的行事或許能做到完美無缺，可人類的缺陷永遠都是擦不乾淨他們身後的尾巴——
從某些方面來想，眼下的場景甚至不像是什麼壞事，反倒是能被利用起來的好事也說不定！
安格斯被少年這驟然變化了的表情給搞得一愣，一時間竟然分不清眼前的斯科特在想些什麼——
他剛才說的是一件令人絕望的噩耗沒錯吧？
斯科特、艾倫，還有他這個被推到明面上等待著評估價值的皇子在內，大家可都要被推到戰場上去當做交易的犧牲品了！
為什麼這家夥還能笑得出來，看起來對這件事滿懷期待？
喂喂喂，他昨天的選擇不會是錯誤的吧，隻是聽說了一點風聲就把注都壓在斯科特的身上，難道是他衝動了的······
還沒等安格斯想完，就看到旁邊的少年直接站起身來，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安格斯。”
“啊？啊啊在！”五皇子下意識站起身，有力地回答道。
斯科特直視著對方的那雙綠眼睛，詢問說：
“你將這些消息全都交換給我，想要的是魔劍氣更深一層的修煉方式嗎？”
他的問法相當的直白。
魔劍氣是五皇子脫離“平庸”稱號、改變命運的最大機會，簡直像是擺在沙漠行者眼前的一隻蘋果，對方瘋了才不會想要這更進一步的可能。
而安格斯之所以做出坦誠的樣子向他說了那麼多，想要換取的東西就隻能是這個。
果不其然，安格斯連猶豫也沒有多猶豫半秒，就回答道：“沒錯。”
安格斯在被斯科特救下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對方那奇妙的、和魔劍氣相似卻又不完全相似的力量，它比他想象的上限要更高、未來的可能性也更大！
如果說魔劍氣的存在隻能讓安格斯對斯科特心懷謝意、並會在未來的某次出手幫助對方的話，
那麼帝都第三街道上對方所展示出來的那種令人心潮澎湃的可能性，才是讓安格斯下定決心的最重要的籌碼！
安格斯想要——設身處地的想，如果站在他的位置上，又有誰會不想要呢？
斯科特展顏一笑，哪怕人們已經儘力去適應這種被吟遊詩人們大吹特吹的美貌，但此時五皇子還是忍不住覺得眼前一花。
“那就再幫我一件事吧，我會在這次比賽裡將你想要的東西交給你。”
“什麼事？”安格斯問道。
“你去對皇帝陛下說，我們接受比賽場地更換到戰場上去，並且，我們有另外的一個要求······”
斯科特在安格斯略帶緊張的目光之下，緩緩地吐出了幾個字。
“我們要求去前線。”
安格斯的眼睛驟然瞪大，整個人差點一個踉蹌摔在旁邊的沙發上。
“你說什麼？？”
——
去前線？？
他是聽錯了嗎？
安格斯將自己的耳朵掏了又掏，可是從耳膜裡傳來的聲音依舊沒有什麼變化。
“我沒說錯，就是去前線。”
安格斯覺得這個世界簡直瘋掉了，而最瘋狂的那家夥不是彆人，正是自己眼前站著的這個漂亮到頂頭了的少年！
他剛才的猜測就是對的！
這家夥就是瘋了，難道隻有這種瘋癲的精神狀態才能創造出魔劍氣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職業嗎？
他押寶莫非真的押錯了，不然怎麼會聽到有人在自己被算計去送死的情況下還要反過來助力一把，好讓自己死的更快更好是吧？
皇室答應下來教廷的提議，本身就是把他們兩隊當成了棄子，在怪物繁多局勢紛亂的戰場之上，有誰一不小心消失了或者是死在怪物群裡，都可以用無數種理由去解釋和掩蓋。
這本身就已經達到了危險程度SSS級的警報了，你現在又說要去前線？
什麼是前線？
怪物浪潮的最前端，連呼吸都可能伴隨著危險的戰場大前方！
這簡直就是SSSSSSS級的超高級彆找死的計劃，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
安格斯一口就要回絕對方的話，他想方設法也不過是打算換到更高一級的修煉辦法，從而提升自身的價值並成功活命，但是這樣直白地去送死？
他除非是瘋了！
“怎麼可能去送死？”
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斯科特微笑著開口說：“你要知道，我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加珍視自己的生命——而我所做的一切，都其實是為了活著而已。”
看對方那嘴角抽搐的表情，斯科特就知道，自己這句難得的實話並沒有被人相信。
但這也沒有關係，
少年很快又換了一種說法：“你記住我不是去找死的就可以了——而我讓你去見皇帝，當然也不是隻為了帶那麼一句話過去。”
安格斯猛地抬頭：“這還不算是找死嗎？我除了這句找死的話能帶過去，還能帶什麼過去？總不能是帶你手裡剩下的半隻雞、、”
突然，他未能說完的話就這樣卡在了喉嚨裡面。
因為眼前的少年就這樣當著他的面，將手伸進了空間戒指裡。
接著，一隻火紅色的雞型魔獸就這樣被提了出來。那魔獸身上的毛發淩亂，沾染著仿佛在躍動的血跡，而魔獸的後半截身子也突兀地缺少了半塊。
還真是那半隻雞？？
安格斯覺得荒謬極了，他剛想要再說些什麼，可是很快他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隻見那大半隻殘缺的龍血錦雞被斯科特提出來之後，它的後面像是被什麼無形的線牽引著一般，又有一抹紅色的東西出現在了安格斯的眼前。
赤紅的羽毛，修長的脖頸，短粗有力的身軀和露在外面的尖牙·······
這儼然又是一隻龍血錦雞！
“你還有第二隻！”安格斯的眼前一亮，身體向前傾，腦海中瞬間閃過了各種可以用這第二隻龍血魔獸開展的計劃。
他想要去檢查下第二隻的完整性，於是伸手朝著它探了過去。
但是，這位皇子殿下的動作就那麼僵硬在了半途中，而他臉上的表情也跟著從驚喜變成了做夢一樣的不可思議。
因為少年的動作並沒有停止，當第二隻龍血錦雞出現在外界之後，又有一抹新的紅色出現在了空間戒指的邊緣。
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
斯科特朝外面“拔”了多久，安格斯就站在原地癡癡地發呆了多久。
直到少年擦了下額頭並不存在的汗水，然後如釋重負地歎出一口氣的時候，這位從小就開始修煉貴族守則的皇子殿下終於合攏了自己的下巴，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向這邊。
灰發少年的腳下，竟是已經被赤紅的顏色所占領——而教廷所說的根本不存在任何延續可能了的巨龍係魔獸，竟像是路邊攤上隨手擺放的家禽一般，就那麼隨意地堆在了一起！
這這這這這······
斯科特微微一笑：“去見皇帝陛下怎麼能空著手去呢？”
他很快指了指自己的腳下，隨意一劃——
“根據《貴族守則》第十七條，去彆人家拜訪的時候，當然要帶些上的了台面的小禮物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