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西澤的店主, 果然已經回來了。
斯科特站在門口,注視著坐在櫃台最深處的那個男人。
對方有著一頭極其純正的黑色頭發,以及夜空一般深邃的眼睛。一張臉上並沒有像其他店主那樣被面具遮掩, 俊美到帶了幾分邪氣的面容被那永遠不會上揚的嘴角中和,帶著一種矛盾的美感。
而這些還不是最為關鍵的。
斯科特的目光投向這個男人的身後,那隱沒在對方身後的陰影裡面的、似乎比陰影更濃重的東西。
如果他現在開啟門戈裡斯之眼的話,估計能夠再次看到那鋪天蓋地般的黑色羽翼吧?
“西澤店主,我應約前來了。”
斯科特收回了視線, 極其禮貌地將右手放在胸前,和對方致意道:
“很高興見到您已經從忙碌中歸來。”
“······啊。”
“是你。”
陰影中隱沒的那個男人終於有了動靜。
對方的聲音有些遲澀, 但比起上次相見的時候,毫無疑問已經流暢了許多。
上次前來的時候, 這邊的櫃台上空無一人,有的隻有一張留給了斯科特的字條, 要求對方整理完店鋪就可以離開。
而現在······
斯科特抬起腳步走進店裡,目光朝著店內的商品與貨架們看去。上次前來時候的記憶從少年的腦海中掠過, 以供他慢吞吞地將其與現在的情景相比較。
果然已經不一樣了。
最左側的貨架上面被粗暴地掃乾淨了一整排, 上面堆著一些灰撲撲的不知名東西;而作為被迫替出位置的商品們,則可憐兮兮地被塞在了其他的格子, 變成兩個、或者三個商品共享一個位置。
這些東西, 會是西澤店主消失了這段時間的原因嗎?
斯科特閃過這個念頭。
他並沒有耽擱多久, 身後的店主也沒有發出新的指令,於是少年習以為常地靠近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那排貨架,開始了他為了贖買那本筆記的義務勞動。
“西澤先生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在整理貨物的時候, 斯科特狀似隨口問道。
這個店鋪裡面的氣氛實在是太過寧靜,無論是哪次前來,這家店的顧客都少的有些過分了。可以說, 除了圖爾斯前來競爭的那次以外,斯科特還沒有見過第二個客人。
在這樣過分寂靜的氛圍裡面,作為不習慣的幼崽來說,想要開口搭話似乎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所以接下來,就要看被搭話的另一方是否會配合了。
斯科特等了一秒,兩秒,當他的心中默數到了三的時候,他聽到了這位店主喑啞的聲音——
“昨天。”
“那還挺巧合的。”斯科特將貨架上的那隻圓盤取下,用棉布擦拭著,“昨天剛好是東厄城一場盛事的結束。”
他原本想要用這樣尋常的事件作為切入點,引出更深一步的談話,可誰知,對方卻出人意料的回答說——
“我知道。”
“您知道?”這回輪到斯科特感覺詫異了。
他轉身看向西澤店主的位置,卻看到在對方那白皙的手指間把玩的,正是一枚眼熟的、紅銅鑄成的樹葉。
在他的宿舍裡面也有這樣的一枚,正在作為“釘子”的功能將克勞德的禮物掛在牆上。
這是——由克萊因院長在比賽結束的時候,朝著下方的觀眾們所發放的紀念品。
難道說西澤店主······?
“我看了這場比賽。”對方承認道。
斯科特握著棉布的手臂一頓。
“您去現場看了比賽?”
這種感覺稍微有些荒謬了,雖然這麼說可能有點可笑,但作為黑街這種地方的店主們,斯科特總覺得他們不願、或者不會與外界產生過多的交集。
更彆說“聽說熱鬨所以去看了東厄城知名的比賽”這種事了。
當初那位與木頭打交道的尤來亞店主笑吟吟地問他的那句話,也跟著浮現在了斯科特的腦海中——
[“你不會覺得我們這些家夥永遠都隻能待在這裡吧?”]
少年的腦海中下意識出現了這樣一個畫面——第一學院那些熙熙攘攘的觀眾們之中,不知何時混入了一個身後有著巨大黑色羽翼的男人。
“······”
這種場景讓人稍微有點難以想象。
“嗯。”西澤店主並沒有發現斯科特的異樣。他嗯了一聲之後,才又補充了一句:“偶爾也想看看,現在的幼崽們是如何活動的。”
閒聊到這裡就結束了,
店鋪裡的氣氛又一次寂靜了下去。
斯科特安安靜靜地收拾著貨架,而西澤店主這次並沒有繼續他的發呆,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就這樣盯著斯科特的動作,隻有當斯科特收拾到那些新增加的物品時,西澤才出聲阻止了對方——
“那些先不用動。”
少年從善如流地跳過了它,接著,店內所有的工作就這樣結束了。
斯科特像是上一次那樣,將所有的工具都放回了原位,他才一轉身,心中盤旋的話還沒來得及問出口,鼻尖卻忽然嗅到了什麼隱約的香氣。
斯科特抬起頭來,正看到那櫃台邊上擺放著的、上升著嫋嫋白煙的茶壺,以及旁邊立著的兩隻茶杯。
“做得很好。”在那茶壺的煙霧後面,是西澤店主變得模糊了一些的臉:“要來喝杯茶嗎?”
對方指了指櫃台對面的座位。
——
和一個黑街的店主面對面坐著,喝對方親手泡的茶。
這件事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它也許放在尤來亞這位熱愛樹木、連店裡都有著木質香氣的店主身上,還稍微可信一點。
但放在這位連老湯尼和尤來亞都覺得古怪的西澤店主身上時,就顯得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斯科特還記得最開始來到這家店的時候,對方那淡漠地、仿佛沒有將所有人放在眼裡的樣子,但跟現在比起來······
斯科特看著對方打了個響指,茶壺當即從原地騰空而起,慢慢傾瀉著倒出淡綠色的液體,熱騰騰地注入進了斯科特那面前的杯子。
總感覺不知為什麼,對方對於自己的態度變得親近了許多。
[“店主泡的茶很好喝。”]
少年又想起來了當初那位男孩所說的話。
他雙手捧住杯子,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幾乎是一瞬間,那種醇厚的味道就從口腔直接蔓延進了身體,然後整個在血液中衝刷起來似的——
是溫和的、精純的、似乎讓魔力隱隱約約跟著增長起來的力量。
這絕對不是普通的茶水!
斯科特的內心第一時間做出了判斷。
在藥劑課上的時候,斯科特已經接觸過了許多不同的魔力藥草,它們可以經過精妙的配比變成各種功效的藥劑。
但最讓藥劑師們所痛斥的,就是將藥草當成普通的茶葉一般浸泡——這簡直是暴殄天物,會造成其絕大部分力量的流失!
斯科特倒是沒有煉金師們這些古板的痛點,但在換算了一下現在的力量和流失前力量的轉化時,還是為這“茶葉材料”本身的價值而驚歎了一瞬。
就在這時,有人開口了——
“你似乎有什麼想問的?”對方那低啞的聲音響起。
斯科特一抬頭,就對上了西澤那漆黑一片的眼睛。
少年沉吟了一下,拋出了讓自己極其關切的一個問題:“我想知道的是,上次在店主這裡買走的筆記本。”
“筆記本?”對面的男人似乎變得有些失望,但還是重複了一遍。
“是的,我想要知道它的來曆——您作為收購了它的店主,是否知道那個筆記本背後的來曆呢?”斯科特看向對方。
有著弗蘭先生這樣知識淵博的存在,不知是被封印的靈魂又或者是記憶碎片。但不管是二者之中的哪一個,都不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筆記本所能做到的事。
斯科特對於它的來曆十分好奇。
來曆······
西澤端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嫋嫋的白煙順著熱騰騰的茶水向上升起,他似乎從這片煙霧中看到了當初的情景——
說起來,來寄賣這個筆記本的人······
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了,西澤想道。在一個黑漆漆的地方待久了,就很難再擁有確切的時間概念。而他並不是那種總是抓住一切機會向外跑的家夥,很樂於呆在自己的店裡消磨時間。
這個筆記本就是在某個毫無特色的一天得到的。
會來他店裡的人並不算多,而來了之後因為他的態度而憤然離去的則更是數不勝數,但這個客人卻並不一樣。
他穿著在黑街裡格格不入的銀色鬥篷,大踏步地走進了西澤的店裡。
“黑色的招牌······”對方低聲說了一句,接著將店門從身後關閉,看向了站在櫃台後的西澤。
“或許,你會接受彆人從你這裡買走東西嗎?”那人面具上的表情從空白變成了毫無真誠的微笑。
······
來到西澤的店裡表示想買東西而沒有被成功趕出去的,從頭到尾也隻有那麼兩個人而已。
一個是來寄賣筆記本的家夥,一個是最後買走了筆記本的人。
西澤的視線落在斯科特的身上,視線變得和緩了些。
“寄賣它的人是個貴族法師。”他回答了對方的提問。
任何來黑街的顧客身份都應該是被保密的,這個前提卻有著一個例外,那就是假如客人自己不想保密的時候,他的秘密就會跟著被泄露出去。
就像是被抽走了閥門的清水,自然而然地從高處流瀉下來。
那人正大光明地穿著高等法師的外袍,踩著鑲嵌著珍珠與寶石的靴子走進店裡,除了那遮擋了面孔的面具以外,對方完全沒有任何保留自己隱私的意思。
就是這樣一個顧客問了西澤一個奇怪的問題,最後出售給了西澤一個筆記本。
“根據賣家的說法,它是一個失敗的、不知何時才能蘇醒的魔法道具。”
西澤將自己所知道的如實告知了斯科特——一個奇怪的家夥所售賣的奇怪道具。
當初的他隻提出了一個金幣的刁難價格,卻也被對方欣然接受。
要知道,雖然道具本身的說明是不到時間無法被喚醒、被喚醒了以後也未必能被使用,但作為魔法道具而言,哪怕隻有“魔法道具”四個字也不止一個金幣的價值。
這樣模糊的回答也在少年的預料之內,如果這筆交易發生在正常的世界裡,那麼能夠被打聽到的東西就會多出不少。但這裡是黑街,西澤店主提供的情報其實已經比他想象的還要多上一些。
一個貴族法師,聽起來是親自製作的道具,那麼,會是弗蘭先生本人嗎?
斯科特又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看來,關於這一點隻能在未來去詢問筆記本裡的弗蘭先生自己了。
撇開那也許會讓藥劑師痛心疾首的浪費不提,斯科特在內心也是認同當初埃米所說的話——店主泡的茶水的確非常美味。
蔓延在空氣中的馥鬱香氣,入口時那醇厚的口感,以及喝下去之後那讓人暖洋洋地、能清晰感受到力量增長了些許的滿足感。
這些感受加在一起,的確是讓人無法忘記的體驗。
可是,這真的是能夠被用來招待一個來義務勞動的顧客的東西嗎?
少年沒有說話,隻是一口一口地啜飲著茶水,保持著店鋪內從始至終的安靜。
——
······他為什麼不說話?
西澤看著眼前的幼崽,心裡緩緩地冒出一個問號。
一直到對方喝完了茶杯中的茶水、禮貌地起身告彆之後,西澤才有些困惑地從櫃台後站起身來。
他並沒有多少和彆人好好打交道的經驗,但在西澤的記憶裡,幼崽都是活潑的、好動的、幾乎有著一萬個問題想要問的存在。
雖然西澤已經在很久很久、久到他也不知道多長時間的時間裡都沒有再見過一隻幼崽了,但這方面的記憶應該不會出錯才對。
為什麼這隻幼崽明明已經看過了他的樣子,卻還是隻詢問了那個筆記本的事情?
西澤看了一眼身旁的黑色羽翼,它們在男人的身後抖了抖,在幾片黑色的羽毛紛紛揚揚落下來後,兩邊巨大的翅膀倏地消失在了原地。
像是高大的鳥雀收斂了自己的翅膀似的。
西澤抬腳邁出了自己的店,在周圍的道路口隨意地望了一眼,接著選擇了某條他記憶中的巷子——
他記得,當初在那孩子身上嗅到的香氣,是來自於······
是的,就是這裡。
黑發的男人站定在了巷子中那面看似死路的牆面前,他的視線在上面臟兮兮的泥灰與濕滑的青苔上嫌棄地掃了一眼,接著向後倒退了一步,牆壁上那唯一一塊灰色的招牌無風自動,“啪嗒”一下自行翻了個面。
就像是現代的營業招牌由[CLOSE]翻到了[OPEN],在被翻過面後,隱藏起來的店鋪同樣在少見的客人面前露出了自己的樣子——
灰撲撲的牆壁變成了棕色的木紋,正對著牌子的地方變成了可供進入的木門。暖黃色的油燈正掛在門口,將整個陰暗的小巷都映襯出了幾分溫馨。
有著這樣的把戲,倒不如將這條小巷清理乾淨一些。西澤將視線放在門把手的位置上,極力不去思考它對應著剛剛牆壁上的哪塊汙漬。
當男人走進屋子的時候,首先響起的是叮鈴鈴的風鈴聲,緊接著,那倚靠在櫃台邊上的棕發男人也跟著抬起頭來。
對方詫異地看著來人——
“西澤,你竟然會主動來我的店裡。”尤來亞放下了手中正在擦拭的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