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1 / 1)

所謂唱,不過是悲喜在喉嚨與胸前中激烈掙紮時無意間將自身連綿所造就的音之海;所謂舞,不過是回歸獸的純真與暴烈,好讓筋肉與脊骨再次匍匐於遼闊的天地;所謂人,在意識到編織著言辭的唱聲能夠兩兩相撞、其激蕩出的震動能如風般驅使肢臂擺動之時,那超越這本卑若塵土的生命本身便以其勢不可擋的姿態直達天聽。人就這樣無師自通地在焦躁的幻覺中,編造出了類似於垂青的謊言。

他心若擂鼓,卻偏偏合上了那吟誦的節拍,這些都是有跡可循、早在誕生前就被規定好了的,就像四季要輪轉,就像日月交替。但這一生僅有三十億次的跳躍與其他規律相比,來得太過短暫,故而,人才會不顧一切地追尋永恒。

他平靜地抬起眼,在排山倒海的、宛若海市蜃樓一般的朝拜中,被三千六百年來的悲浪所淹沒。

在此之前,無人能講清夜兔的來曆,綠燈中以博學為天性的種族曾經跨越多個星係,卻依舊一無所獲,隻因知識的弱點往往是其太過廣博。

他身處一處上古的祭場,像觀禮者,又帶著不該存在於此處的悲憫。來往的人忙忙碌碌,女子攜幼,男子握矛,遙遠的面龐已經無限接近於如今的“人”——

一旁的屠夫猛地將刀揮下,砍出一個不算整齊的裂口,鮮血噴湧而出,染上了夯實的黃土路面。除了正被行刑的人,其他無一不是面色如常。

無一不是麻木冷漠。

【甲,準備得怎麼樣了?】

【還有三個,我儘量。】屠夫踢了踢綁在角落的奴隸:【祭是不是越來越少了?】

【供奉也少了……唉,希望‘帝’不會怪罪。】

他聽懂了那些上古語言,他略過眼前的景象,遙遙看向天邊,那裡矗立著一棵蜿蜒的龐大樹木,形狀像巨牛,樹冠直達雲端。

他閉了閉眼睛,先前的預感得到了證實。

——在遠古未開蒙之時,因畏懼天災、神明以及鬼魂,也為祈福而誕生的祭祀禮俗,即向神明獻祭。而其中最為珍貴、也最為血腥的祭品,莫過於“人”本身。而人祭以及人殉,直到後來,也仍舊隱秘地流傳於地下。

男子、女子、兒童、嬰兒。

異族、奴隸、平民乃至貴族。

實際上,眼前的一切都相當模糊,模糊的人像,模糊的景色,因為這些都已經是過往,他踩上潑滿鮮血的道路,跟上了一隊前來覲見的車隊,車上載著讓大多數走在路上的人都覺得新鮮的珍奇。

後世有載:屈商乃拘文王於羑裡。於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騶虞雞斯之乘,玄玉百工,大貝百朋,玄豹黃黑、青豻、白虎文皮千合,以獻於紂,因費仲而通。

而他所看到的一乾人中,那位年輕的,眉頭緊皺、憂心忡忡的男人,正是後世被稱為周武王的姬發。

他們需要用這一車珍寶,去換回被囚禁、甚至即將成為祭品的周人領袖姬昌。此刻的姬發尚且年輕,身強力壯,英姿

勃發,哪怕身為異族,也讓一些敏感的巫族頻頻將視線投到他身上。

所有對史詩有所了解、並熟知其中規律的人,哪怕沒仔細了解過中國曆史,也該從呈現的場景中察覺到那些隱秘的預言——這尚且被鄙夷的、年輕的男子命中注定要成為那位討伐惡人的英雄!他將是東方人的奧德修斯!

然而,布魯斯卻清楚地——在後世人的敘述中知曉這位年輕人即將面臨的痛苦。在人祭成為一種宗教典範的時代,他將會順利贖回自己的父親,卻也將面臨一個更嚴峻、更慘烈的未來:他的兄長伯邑考,將會被分解、投入鍋中,做成肉羹端到他與他父親的面前。在這時候的統治者——也就是後來人所說的商人眼裡,代表著這群以“周”為名號的蠻人得到了他們信奉的神明——也就是喜怒無常的“帝”的認可,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而這幾乎折磨了武王一生,縱使他南征北戰,最後成為了贏家,也始終擺脫不了吃下兄長的陰影。

他不忍地闔上眼眸,在睜眼後,卻被送到了另一個地方,那是一處監獄,彌漫著腥臭——那氣味大概來源於另一旁的屠宰場。

一個披頭散發的男人正蹲在地上,他拿著草和木棍,好像在打發時間,嘴裡振振有詞。

布魯斯幾乎在第一時間——與其說是看出來的,不如說是腦海中突然被灌入的概念,他行走在這片幻境中,所有他不甚了解的事情好像都會憑空在他腦子出現答案。

那位囚徒正是周族人的首領,姬昌,而他在推演的,正是後世赫赫有名的易經六十四卦。

他推著推著,突然無聲地大笑起來,動作癲狂,惹得路過的看守給了他一棍子。他被打得爬在地上,身體還不斷地顫抖著。

布魯斯“看”到了他無數次的推演——他不甘族人被驅使的命運,也不想成為商人祭神的犧牲品,他偷偷地學習了巫卜之術,自己藏在地下室燒龜殼占卜,也學會了更為簡單的草棍算命。

在長年累月的推演下——在勞苦的獄中與死亡的籠罩下。

他最終看到了屬於自己——以及周人的天命。

布魯斯一轉身,場景又變化了——這次他站到了一處類似神廟的地方,那是座龐大的、根本不符合古代生產力能鑄造的宏偉宮殿,彼時的青銅用具還未褪色,金光閃閃,琳琅滿目,源源不斷的活水從獸頭中流出——甚至,有些看上去更像酒液,在這個時代,理論上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糧食來釀酒!

穿著朱紅色服裝的巫族正在與另一位稍胖的同僚交談:

【真是豈有此理,帝辛——】

【我認為你大可放心。】另一人平靜道,那份平靜讓她看上去更像個人偶:【昔日一十九王要改祖製,以青銅代祭,最後不也什麼都沒做成。】

【正是如此,才更要提防,你也不想想,他和他那個父親也配稱“帝”。】第一個巫族道:【他今日重用異族人,明日就敢繼續削減祭品數量,日後怕是被異族之風取代,不再敬“帝”,你當他和他那兒子當真不敢嗎!】

布魯斯聽著莫名想笑,聽上去……這位帝王似乎是打破了被祭司壟斷的鬼神解釋權,才惹得這幾位看起來像頭領的家夥不滿。他想了想,這樣的不滿,怕不僅僅是祭司,連貴族都快對他有微詞了。

【那你想如何?昔日先王親自獵羌,現在這位已經沒那個本事了。】稍胖的那位說:【這縱使有龍脈加持,不論如何都不可能缺祭,但他確實過於不思進取。】

微胖的祭司平淡道:【……或許,我們可以換一位王。】

【……不,換一位王根本無濟於事。】紅衣的巫看向遠方,語氣突然變得惆悵:【——還不如,趁著建木尚未枯萎,我們早日去往天上。】

此言一出,那位沒什麼表情的巫族頓時瞪大了眼,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言論一樣:【萬萬不可!】

【有什麼不可的,你不都想謀反了!】紅衣人冷笑道。

【切莫再提此事!】

眼前的一切又如煙霧般消散了。

他重新回到了那個祭場,然而,時間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往前撥動了太多。

主祭人還是一襲紅衣,青銅所造的大鼎被擺放在正中央,獠牙假面,寬袍大袖。看不出男女的祭司理了理衣裝,而後恭敬地衝著那參天高木的方向拜了下去,起身,又拜了拜青銅大鼎。

呆斜陽落到某個特定的角落,祭司的手腳不受控製地扭曲——伸展、起落,化為鳥、獸、草、木,如同被野蠻的鬼魂所依附,而這些貪得無厭的鬼魂——這些擺弄著真實生命的虛無之物!在哀嚎中享受著、吞噬著死亡與悲苦,在這肅穆的、萬裡無雲的時日裡,被截斷手腳的青年、砍斷頭顱的少男少女、死去多日的嬰兒,被一層層埋下,每埋一層,輔祭就會撒下朱砂與酒;直到第一輪開始,一個年輕人偷偷把貝殼含進口中,以免踏入冥土無可依靠。而祭司依舊在舞,不論鼓聲是否停落。

布魯斯沒有撇過頭,也不再閉眼,儘管他想,如果是布萊雷利,他一定會閉眼。整個流程一直持續到日落。他一直注視著,直到最後一位——也是最為珍貴的祭品,一位貴族,被殺死並掩埋後,精疲力竭的祭司才倒下。

她的面具被移開,那已是一名老朽——也是另一份祭品,她被裝上馬車,送往了建木的方向,去完成人生中最為重要的祭典——死亡,即是獻祭者,也是被獻祭者。

商代最為偉大的獻祭還在後頭,而已經是最後一份——能夠帶著麻木與習以為常觀看的人祭了。

公元前1046年,武王伐紂。

戰敗的帝辛逃到鹿台,舉行了最後的、最盛大——最虔誠,也是最瘋狂的燔祭。以己身為祭,告慰上天。

然,商亡於周,木已成舟。

【快,快!】

在帝辛的兩位妃子也一同自縊前,商人已經亂作一團。一部分貴族尚且心存僥幸,認為周人不可能真正取代他們——他們還有龍脈,還能扶持下一任商王。而真正從戰場上逃下來的商人——以及巫覡,似乎已經認定周人的勢

不可擋——若不是神明允許,他們怎麼敢集結一眾周邦來攻商?

【帶上禮器,還有肩胛骨。】一名巫有條不紊地指揮道:【我們去建木那邊。】

在這名巫族及其下屬的帶領下,一些貴族、武士還有商人,通過神廟的暗道,逃往了建木的方向。

建木生在一處巨大的湖泊之中,在一些時刻,湖泊會同他們手中的利器、禮器一樣,泛起頗具金屬光澤的金色。這個時候入湖洗澡,可消百病。據說先祖太戊在位時期,湖常金,因而他得以延綿長壽。

而這處湖,本體是一處無窮無儘的地下水泉,時而能聽到龍鳴——據說,此地本有巨龍守護,但因一次天災,這些巨龍全部滅亡了,故稱龍脈。而建木——也就是他們先祖從神手中獲得的神木,需依龍脈才能生,種下後,可通天徹地。他們亦能通過龍脈所養育的建木鑄金、占卜、殺敵……成一切凡人不能成之偉業。

所以,商人需要祭祀那位賜予他們神木之種的、虛無縹緲的“帝”、祭祀先祖、鬼神,也祭祀建木與龍脈。他們妄圖長生,妄圖去往死者才能抵達的天界!可越到後邊,負責建木的巫覡們漸漸發現,龍脈衰弱,無法供給建木,他們想了很多辦法補救——例如,越來越多的人祭,可惜僅有甚微的效果。

巫族認為,龍脈所養育的神木頗多,扶桑、不死樹,皆需龍脈去養育。還有人認為,彆的地方也養著建木,要讓他們這株完全生長,就得去征戰,砍掉彆族的建木——他們爭論不休,日漸看著龍脈虛弱。原本,巫族的大部分人都認為,再換一個更樂於見血腥、更勤勉的商王,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一切都隨著周人的翦商大業而灰飛煙滅。太過依賴龍脈統治的、強大的商人,也隨著龍脈的衰弱而自亂陣腳——他們不敵周人。

【把所有的器浸入龍脈中。】巫吩咐道,她讓甚至讓人舀了不少龍脈之源,裝入青銅器皿之中。【快、要快!周人很快就會追到這裡!】

懵懵懂懂的幼童被放到了地面上,她拉了拉自己母親的衣角:【我們去哪?】

【我們……去月亮上。】她的母親——同樣是一位巫,如此說道:【你知道月亮上有什麼嗎?】她蹲了下來。

【有……恒我。】

昔者有女神恒我奔月,於月儘,天地不見光芒之時,獨行奔月,不驚不恐,隻因後代將光明昌盛。她令月光死而複生,她亦代表了生命。

於是商人認定,若一個人想成為永恒,就得在天地蒼茫之時,順著參天的建木攀爬,如此一來,就能再走上恒我奔月之道路,不僅能去往天界,還能如月光那樣,死而複生,永世長存。

儘管在此之前,從未有人複刻過奔月的奇跡。

【走吧。】巫歎息道,她抱著最後的建木種子,帶著商民攀上建木。她留下了一些人,他們會用浸泡過龍脈的武器,在他們離開後,徹底砍斷建木,沒了建木,周人也就無法再利用龍脈的力量創造奇跡。

從此,絕天地通,周人再也無法如商

人一般,通過建木,望向更廣闊的“天界”。

又或者說——宇宙。

被催動著耗儘了力量,將貴族商民送往宇宙深處的建木很快就枯萎了,而不知情的周人捕獲了那些斷後的商民,並自發伐掉了這需要大量鮮血祭祀的古木。

再也不必被建木所束縛的那汪金湖就此潛回了地底。

在周武王與其弟周公的默許下,那繁華的——遠超後來文明想象的商都最終也被付之一炬。征戰多年、又被夢魘所困的周武王因未能參透父親翦商時所依靠的“天命”,總擔心商人的上帝接受了帝辛的祭祀後降下災禍,在疑神疑鬼之中溘然長逝。其弟周公旦在平定可能的叛亂後,為了防止人祭故態複萌,也為了斷了商民——乃至後人再起依賴龍脈殺伐之心,抹去了所有人祭的記載,隻留下隱晦的傳說。他定下了新的道德觀,不再提鬼神與“帝”,而是將其模糊為“天”——一個富有人性的,距離人們十分遙遠的概念;並重塑了王朝更迭的原因——天行有常。

商周相承而來的曆史以“人”為主體,磕磕絆絆前行至今,不再依靠神秘之物通天,縱後世有人從易書中參透隱秘流傳的真相,也選擇了避而不談。

而飛往宇宙的商頑民,在建木的指引下尋找到了擁有“龍脈”的新家園,將其種下。而長年累月與龍脈相處、開始食建木之葉的商民逐漸變得強大,並繼續了殺伐之道,直到龍脈枯竭,無以為繼,再移他鄉,卻再也栽不活第三棵能助其興盛的建木了。

奇怪的是,即使背井離鄉,即便不再祭“帝”,也不再信神,選擇了與地球親族截然相反的另一條道路、開啟了千年殺伐征戰之旅的商民也不曾忘記那些古老的傳說——他們絕口不提自己作為政治/鬥爭失敗者的身份——於是,在他們口口相傳的歌謠裡,他們是奔月之人的後裔。

故而,千年後,這支亞人類宇宙移民,流浪數百年的戰鬥種族,結合著古老的傳說,自名“夜兔”,這名號一度威名赫赫——不過,到隻剩一人的如今,再提起,也是徒增落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