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年前,阿德裡安頭一次同布萊雷利見面時是在埃及的塞德港港口,在灼熱且粘稠的沉悶夏日中,他一邊艱難地帶著煩躁從那些阿拉伯語構成的繁雜中穿行而過,一邊在試圖用臟話宣泄快要被這陽光悶死在心頭的怨懟。
那時候的他年近三十,卻著年輕人推崇且毫無怨言會去實踐的毀滅精神——有時候有人管這叫衝動,而劫後餘生的人通常會將其斥為愚蠢。簡單來講,他在當地惹了點麻煩,具體是件什麼事情,阿德裡安含糊而過,不過,總歸結局不太好——他連人帶船一齊被盯上,處境艱難。不過,那些絆子長在暗地裡,不會明著對付他,這是他手中握著的唯一一個好消息,更何況他的預感在冥冥之中提示著他,一切還不到窮途末路的時候。
於是他準備先去買點隨便什麼,隻要能降溫的東西——最好是冰酒。可惜礙於種種原因,最後隻找到了一家冷飲鋪子,他就是在那家平平無奇的小店外的遮陽傘下撿到日後被其兄長稱為布萊雷利的少年的。
那時的他帶著一副墨鏡,皮膚蒼白,無精打采。像隻歪歪扭扭的病貓,在遮陽傘下打著瞌睡。冷飲鋪的老板娘生著一副慣於宰客的眼睛,你是不會想在這樣一雙眼睛底下做任何事情的。阿德裡安要了一杯昂貴的冰飲,端到了外頭去——他心煩意亂地找地方坐下時,都沒注意對面還伏著個人呢。
最先搭話的是那位少年,他注意到阿德裡安後,用沙啞的聲音和聽不出來曆的西班牙語同他打了招呼,這讓阿德裡安產生了一點興趣。畢竟那時的他讓困境弄得邋裡邋遢,天曉得對方是怎麼知道他會西班牙語的。
事後布萊雷利坦誠過,他就是閒著沒事隨口一蒙,但這個答案其實有待商榷。
“因為那家夥——哦,請原諒我的稱呼和接下來對他的評價,也許他在外的形象出乎你們意料,介於他幾乎不提他的家人。”阿德裡安興致盎然道:“他看起來像是會在家裡裝乖的那類人,畢竟,我也是後來才摸清楚——隻要他願意,他太懂那些奇詭的騙術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沒關係。”傑森開口道,反正編排兄弟這種事他就沒少乾:“那小混蛋在家裡也沒見收斂過,淨搞些出乎意料的事。”
據阿德裡安之後的講述,他們很快就攀談起來。雖然那時候的布萊雷利比他還要年輕,但他敏銳的洞察力以及對他困境分毫不差的猜想很快為他贏得了阿德裡安的初步友誼——儘管,再文質彬彬的做派都無法掩蓋其舉手投足間的疏離與冷漠。沒錯,至少在那時候的阿德裡安的猜測中,他莫約是來自歐洲——從氣質上看,沒準是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的人。加上他良好的教養與談吐,以至於阿德裡安在半刻鐘後錯誤地認為,這位年輕朋友應當有著相當優渥的家境,來到此地的目的大約也就是感受一下北非的氛圍。
而這份友誼是如何轉化為忠誠的,則在本故事的後半段。在眼下,阿德裡安的重心還是這場初遇。他們聊得還算儘興,但充其量也就是給他的灼燥撒了點微不足道的水;就在阿德裡安準
備告辭去繼續同他那些麻煩糾纏之前,布萊雷利撐著臉頰,突然毫無征兆地問他:“你的貨船準備開到什麼地方?”
“亞洲。”阿德裡安現在回憶起來,就好像當時全世界都被強光所湮滅,隻留下他們所在之處的陰影處,能讓人稍微看清一點命運的痕跡。那蒼白的、冷漠的少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他似乎想微笑一下,但最後還是沒能成功。
“捎上我。”
阿德裡安起初還覺得有些新奇,但在拒絕的話脫口而出之前,對方繼續道:
“我能幫你解決這件事。”他把墨鏡抬起,露出藏在底下的、蔚藍如海般的眼眸,阿德裡安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卻還是頭一遭看到這樣的眼睛,就連他漂亮的樣貌都被擱置到了後頭——考慮到作為一位生命、他的冒險和他注定的死亡與大海息息相關的船長,他對任何陸地上任何能夠聯想到深海的東西都保持著一種說不清的情緒,這其實不亞於一份詛咒,不過他實在是習慣了命運韁繩被那片蔚藍奪走並掌控,尤其是,你根本難以想象,會有多少人將心甘情願為這雙眼睛買單,鬼使神差之下,阿德裡安決定看看他有些什麼法子。
少年展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這讓他一下子生動不少,同時,他拍拍手,從無精打采的狀態中脫離,並拽著阿德裡安就走。他們去看了阿德裡安被暗中盯梢的船,期間布萊雷利還帶著他甩開了監視,領著他去了一家院子裡種有棕櫚樹的小旅館,並把他安頓在了那兒。然後自己則跑了出去,在到旅館的頭一晚,當阿德裡安聽著棕櫚葉相互摩挲發出的沙沙聲,任誰——都會懷疑,自己是否在不經意間落入了另一份顯而易見的陷阱中。
少年的動作出乎意料地快,天曉得他是怎麼幫忙疏通關係、辦好手續——以及買通了另一片區的混混們,他為阿德裡安搞到了槍支,還讓他原本被扣在港口的船得以被批準趁夜駛離。機不可失,他在得到消息的當晚,就帶著少年離開了這裡。在踏上船的那一刻,他像一條魚那樣鬆了一口氣——像一條魚,這比喻多少是有些奇怪的,但他當時確實這麼想了,也不準備更改。
布萊雷利那時所持有的護照似乎是羅馬尼亞的,而阿德裡安心知肚明,這樣不安分的——誰曉得他究竟是什麼人——同他相比也好不到哪去的家夥,是不能過多地去探究其過去的。布萊雷利在船上的時候不難相處,但那時起,阿德裡安就看透了他身上罩著的那份由謊言織就的溫和,這絕對是個小騙子。他想,然而他還是目送著對方在亞洲的某個港口下了船,並決計想不到,他們的緣分並未就此中斷。
他講到這裡,起身去翻了一瓶麥芽威士忌,並邀請迪克和傑森一起。在上了阿德裡安這條船後,迪克感覺自己這陣子喝的酒都快超之前一年的分量了,但他還是欣然接受;傑森率先喝了一口——感覺品質一般,儘管他們這一家子酒量參差不齊,對酒的好賴還是有數的。
原本傑森對酒還算是有幾分挑剔的——而在這一點上,全家就數他和布魯斯最像,隻不過他不知道;在時而顛簸、時而又隻有搖晃
的船上,在有彆於陸地的、海洋氣息的包裹下,聽著阿德裡安扯那麼幾樁陳年舊事,即使是他,也會產生這樣一種感覺——這時候無論你飲的是何等層次的酒,都不算是對此情此景的辜負。
“之後,”阿德裡安說:“我不知道你們是否有概念……畢竟,二位似乎也具備著那種特質。”
“什麼特質?”傑森問。但阿德裡安笑而不語,而是繼續講起了他們的第二次相遇。阿德裡安不算是那種能把故事講得繪聲繪色的人,在他看來,故事就是這麼發生的,完全沒必要為了一些體驗而添油加醋。
他們第二次遇見是在某年的秋季,阿德裡安正準備運輸一批木材到澳大利亞去。在半道的某個水手聚集的酒吧裡,他再一次碰到了布萊雷利,他絕對不會認錯那雙讓人難以忘懷的藍眼,哪怕布萊雷利當時做了偽裝。
那種奇異的冷漠似乎從他身上褪去了不少,也許是因為他還年輕,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在尚處於揣流的生命中被長久地固化。他噙著笑,大老遠地衝阿德裡安打了個招呼。他再次換了個名字,身邊靠著一位來自亞洲的姑娘,看起來很年輕,而且並不搭理任何人(他後來才知道,那中國姑娘不搭理人純粹是她什麼都聽不懂,她隻會講中文、俄文和一點點英文),他們在酒吧喝了幾杯,布萊雷利聽他講了一些現狀,接著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他那批木材中蘊含的騙局。
“你的委托人聽起來沒講實話。”他說:“你自己沒感覺到嗎?”
他沉默了一下,隨即憂愁地喝了一口酒:“大概有點,不過,我原本以為——”
“問題不大?”布萊雷利笑了笑,“……聽著,那批貨物絕對有問題,我勸你去查一查……”他思索了一下:“如果隻是單純的貨物問題,那倒還好。”
“聽上去,你卷進了麻煩裡。”傑森說,他對這一部分還算有所涉獵,比如,一不小心就會變成走私罪,至於走私的物品,哈,什麼都有可能
“他幫我解決了這個,他不知道往哪搞來了一些不太合規的原木塞進集裝箱,讓貨物卡在了海關那兒,這樣一來整個集裝箱將會被原封不動地退貨。”
“之後,好吧,這其實涉及到一點……他人的利益之爭,比我們想象中的好上不少,不過要真卷進去,那也夠嗆的。”
事情解決後,布萊雷利依舊要求和阿德裡安同行,準確地說,他就是想蹭一段返程的路,好去接他的另一位夥伴,那是個沉默寡言的斯拉夫人,熱衷,從不愛與人爭執。
在之後的幾年裡,滿世界亂跑的阿德裡安總會在一些奇怪的地方遇上布萊雷利和他的同伴。從人跡罕至的港口再到趨之若鶩的大都市,他漫不經心地出現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手頭攬著各種各樣奇怪的活兒——不論是給醫院做義工、幫忙成立基金會、給那些口袋裡沒一給子兒卻老想做大事的良善家夥們找一條出路,還是一些算得上逾越法律之事,比如,取走某個人的性命,或者給什麼組織添點堵,又或接幾個護衛任務,在南美的大街上和毒販打巷戰,
這些都在他們的業務範圍之內,來者不拒。
“但他沒什麼財運也是真的。”阿德裡安說,他自己嘛,也與財運無緣,與懶得去經營的他不同,布萊雷利的錢總是一筆一筆地來,最後又不知道給他花到哪去了。考慮到他實打實地幫過自己良多,隻要他開口,阿德裡安都會樂意給他提供幫助。
在需要乘坐他的船——他管她叫做杜蘭號——的日子裡,布萊雷利總愛躺在吊床上打瞌睡,要麼就是在翻那名叫做阿爾塔蒙的俄羅斯青年隨身攜帶的法語書。醒著的時候,他會和阿德裡安聊聊天,然後再視情況將他們的話轉譯給朋友聽,以及和船員一起打牌,其實阿德裡安觀察過,他其實完全能做到不輸,不過他實在太慣於賣人情了,以至於船員們都很喜歡他。
“我還以為你是那種一生都不會缺錢用的人。”阿德裡安曾經感歎道:“……像那些有爵位的王公貴族一樣。”
“我長了張名字裡帶‘馮’的臉嗎?”少年懶洋洋地臥在吊床裡,“不是所有長得好看的人都得過一種人上人的日子,你看,我這不是也在這兒天天吃炸魚。”
“我還以為你會厭倦海上航行呢。”
“沒有什麼不能厭倦的。”他說:“……也就沒有任何厭倦是不能忍受的。或許生命也可以被語言扭曲成一艘成天在大洋中漂浮的貨船,而所有路過的人都不過其中是一段時間的載客,這麼想也許就輕鬆多了。”
傑森聽到此處,忍住了咋舌的衝動——理論上,他確實長著張衣食無憂的臉——特彆是這張臉能和一位該死的美國闊佬扯上關係的時候。但在阿德裡安的敘事中,也就是那些他們完全觸及不到的過往裡,他們小隊的日子一直算得上捉襟見肘:在布萊雷利心血來潮的信件裡,他們一直比較——隨性,有委托的日子裡就多玩兩天,沒什麼生意的時候,三個人隨便和衣挨著睡也是常事,有錢沒錢照樣過。加上他那些稀奇古怪,不知道上哪認識的朋友——包括阿德裡安本人,總會對他們伸出援手,所以他們在度過的其實是一種並不憂愁於生活本身的、自由自在的漂泊日子。
阿德裡安一直克製著自己的好奇,不去打探他不該知道的事情,如果不是遇上海賊時,他們恰好同行的話,阿德裡安,包括他的船員們,也許就真要命喪大海了。
那時船上除了他,還有三個船員,其中兩人會用槍,但布萊雷利讓他們到船艙去,一切交給他們。接著——他給那位看起來性情冷淡的斯拉夫人打了個手勢,對方迅速從包裡翻出了——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過的海關——一些危險的零件,那是一把狙擊槍。而那位團隊裡唯一的中國女性氣定神閒地扶在有欄杆的地方,嘴裡還嚼著一塊蘋果,在大部分西方人眼裡,沒有信仰來保護道德的中國人神秘又脆弱,但她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慌忙之感,還打了個哈欠,直到高速船上的海賊們靠近並將槍對準她——
人眼根本無法看清她是如何在電光火石間閃過那發子彈的,她剝開手裡的糖紙,並在下一秒將硬糖甩了出去,直接擊中了對方的準鏡!僅僅幾個呼吸之間,她就出現在了海盜的船上,運氣好的被丟進了海裡,運氣差點地被她擰斷了兩隻胳膊——其實由於夔娥對這些形形色色的西方普通人有點臉盲,她不太分得清哪位仁兄掛在通緝令上,隻能先全部揍翻,而不是就地送他們去見上帝。
戰鬥不過十來分鐘就結束了。阿爾塔蒙乾掉了左翼來襲的敵人,其他都讓夔娥一個人給包圓了。在此之前,阿德裡安對她的印象僅僅隻是——一位性格不錯的中國女性,她還問自己能不能在船上種菜來著。
“可以想象。”迪克說。嗨,這沒什麼不能理解的,不管怎麼說,再怎麼凶殘的海盜,到底還是肉體凡胎,沒法和全方面都碾壓人類的宇宙戰鬥種族相提並論。蝙蝠俠是蝙蝠俠,其他人是其他人,就這麼簡單。
“當時我船上有一位叫茂木的日本船員,他從那時起就很感激他們,並且按照家鄉的習慣,稱呼他們為‘萬事屋’。當然,我們所有人都很感謝他們……所以願意為其保守一些特殊的秘密。”阿德裡安舔乾淨嘴唇上的酒液,鄭重其事道:“儘管我們相識的時間並不算長,但我願意竭儘全力幫助我的朋友。”
“我會將二位送往中國……報答?哦,我想,這也不算報答,我們總會想為聚少離多的朋友們做點什麼,這是人之常情,先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