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往類似的場合下,布魯斯從未如此清楚地確定這樣一個再明了不過的事實,意識就像一把從火中滾過的熱刀,將黏糊糊的、如黃油一般的夢鄉從中間切作兩半,刀面映出他的眼眸,直至他喉嚨中發出徒勞的哼笑,輕蔑、傲慢,再上一點可憐的自我放逐,就好像這樣做就能安慰到誰似的。隨後,他突然發現,這些情緒都不是他的,隻因為他也如此過,就理所當然地混淆了其中的界限。
布魯斯正置身於布萊雷利的夢境中。
私人化的記憶、過往、悲喜在夢境面前都不過是一件件無可遁藏的材料,不受控製地為世界獨一無二的觀眾上演滑稽的戲劇,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反反複複,但很少有人能從這神秘的國度中帶走什麼,一點片段,一點香氣,一點旋律,豎日就會在晨光中消逝。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也知道自己不應該在此處,他翻開修道院的抄本,一頁頁上面潦草的拉丁文,轉過身,他似乎落進了一片敘述戰爭的殘頁裡,因為作者沒有寫下後文,所以衝鋒陷陣的騎士舉著刀,在夕陽中被固定在了馬上。
啊,旅人。騎士在沉悶的盔甲中發出聲音,請將我的思念帶回我的故鄉。
這裡是哪裡?布魯斯問,他沒有直接答應,不知道為什麼,他產生了一種篤定,如果是布萊雷利,他也許會答應。
你認為這裡是哪裡呢?是波斯?我們正在同異教徒廝殺,又或者是英格蘭,我們跟隨偉大的諾曼底公爵,發起最後的衝擊……你好像不中意這個,南北戰爭如何?我剛從雨林中逃出來……哦不不,你想要更宏大的、更現代的……那麼,這裡是斯大林格勒,總行了吧!
他不緊不慢地細數著,於是他的服裝也在虛幻的夕陽下不斷變化,破爛的盔甲、漂亮的授勳裝,又或者是平民的長袍、夾克,再到一件件現代軍裝。但沒有一件得到布魯斯的另眼相看。
你是誰?他問,好像給眼花繚亂的變化按下了暫停鍵一樣,對方重新穿回了盔甲,漆黑的,光落到他的鎧甲上,披風獵獵。
騎士一隻手舉著劍,保持著衝鋒的姿態,一隻手打開了他的面甲,露出一張無比熟悉的臉……一張……他自己的臉……
我是堂·吉訶德,穿著蝙蝠盔甲的男人說。歡迎來到哥譚。
下一秒,他又跌入另一個場景裡去了,他仍然在修道院中,坐在長椅上,像是來望彌撒的,但教堂空無一人,隻有透過彩窗玻璃蜿蜒而下的光,聖潔的唱詩聲在教堂中回蕩。
……除免世罪者,求你垂憐我們……
他聽見心底的嗤笑,卻仍舊溫順地垂首,久久地靜坐在那兒,直到花草在他腳下生根發芽,直到野薔薇擠破磚牆,帶來了有著腐爛氣息的陽光,根莖類植物蓬勃生長,直到整個教堂的地面生出無數搖曳的花海。
他微微抬起頭,盛著蔚藍大海的眼眸在光中晃動,一滴海水自他眼眶中滾落,來到塵世。
……
……
“…
…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
布魯斯面不改色道(),就好像剛才差點沒因走神而帶錯路的人不是他一樣。
你還是改改你的作息。戴安娜提議:都讓你晚上早點睡了。
他們拐進了一處深巷▎()_[((),從一處後門進了一所舊小區,那是一處還沒拆的筒子樓,杜老人住在最頂層。平時不論出入,都需要爬過八個樓層。這點對老人來說不太友好,不過,畢竟他已經快在本地打出名聲了,隻能租這種沒什麼人願意住的房子。
克拉克老遠就聞到那股魚腥味了,他默默從包裡掏出一個口罩戴上,並問:“你說,我們先給他打掃一下衛生怎麼樣?你們不用來,我去就行。”
“恐怕不行,有囤積癖的老人一般不會輕易讓彆人動自己的收藏。”布魯斯否決了他的建議。
三分鐘後,他們找到了正坐在樓道裡喝茶的老人——樓道裡堆滿了鍋碗瓢盆、茶炊工具,牆壁間拉了一根鐵絲,上面還掛著衣服,就連角落都放了一盆綠植。好在這是頂樓過道,已經礙不到彆人生活了,不然大概還得遭一波投訴。
克拉克眼見地瞄到了——本該作為住所的那間房子,半開著門,隱隱能窺見幾個垃圾袋,從上到下,看得出來,他的家裡已經快被垃圾塞滿了,這才讓老人不得不把一部分東西搬到外頭……
這有點誇張了,他想,儘量讓自己的表情不顯得太過扭曲——他頭一次如此希望自己還是超人,這樣他就能在最短時間內——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一部分垃圾丟走。
連戴安娜也沒能抗住那波氣味,她的緊緊皺著眉頭,由於人設,她隻能暫時沉默,布魯斯看上去適應良好——好吧,他當然適應良好,布魯斯韋恩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和蝙蝠俠經常去鑽哥譚下水道沒衝突。
他不僅自己鑽下水道,還曾經拉著正聯所有人走過下水道——從哥譚到大都會再到中心城。令人……印象深刻。
“找誰?”穿著白背心的杜大爺含著一口茶,和面前三個找上門的年輕人面面相覷。
“……您好。”布魯斯禮貌地說,他把買來的一兜草莓放到了腳邊:“杜興德……先生?”
“嗨,什麼先生不先生的。”杜大爺眯了一下眼睛,好像看不太清楚:“我就是,找我什麼事?”
他看上去和路上隨處可見的中國老人一樣,甚至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邋遢,銀發打理得一絲不苟,衣服也就是看著舊,夔娥曾經暗搓搓地給克拉克說過,不要小看中國的拾荒者,一部分確實很貧窮,但另一部分家裡好幾套房,拾荒就是個愛好。
“這聽上去不像是流浪漢的故事,既然家中有兒女,有房產還有退休金,他們為什麼還要拾荒?”克拉克感興趣地問。
“……你問我啊?”夔娥說:“我不清楚啊,我隻知道一部分乞丐靠乞討會很有錢,至於拾荒……這個問題難度等同於不明所以的人看布魯斯韋恩為什麼會去當蝙蝠俠……”
簡單來說就是——為什麼,誰曉
() 得為什麼。
老人脾氣還可以,見他們一直站著,就從身後扒拉出來三個塑料凳子。他的態度立即引起了布魯斯的警覺。他易容成了一個普通中國青年,“夔娥”和“阿爾塔蒙”保持原樣。按理來說,在這樣一個縣城中,一位高鼻深目的外國人走在大街上,總是惹人注意的——這種情況就算是放在美國也一樣,在中南部的一些州下的城市中,你甚至根本看不到一個亞裔。
但老人神態自若,沒有過度驚訝的樣子,這很難不讓人多想。布魯斯記下這一點,開始和老人隨便聊點什麼——他思索了一下,從“您吃了嗎”開始,再到借口問老人需不需要一些幫助,他接受了委托過來,身邊的則是他的大學同學。
扯得一板一眼,有理有據,態度誠懇又熱情,但句句都是試探。戴安娜和克拉克自覺在談話裡差不多隻起一個背景板作用,就安心讓他去問。
“委托啊……社區那幫人是不是?”杜大爺咂嘴道,布魯斯隻管微笑,不承認也不否認,他經常話留一半,讓彆人自己去補充。
“那你知道我為什麼撿這些東西嗎?”他突然反問。
因為你有囤積癖?布魯斯想,他表面上誠實地搖了搖頭。“……甭管您是為什麼,這樣下去對身體真的不好,垃圾和灰塵會滋生……”
“哎,彆,這套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杜大爺笑眯眯地說,他又給自己倒了茶,過道裡時不時吹來一陣風,讓人講話都嫌聲音小。
“我告訴你啊……我撿這些,可都是寶貝。”杜大爺說:“就是我說了,你們也不信。”
……這讓人怎麼信。克拉克又看了一眼那些垃圾——他總覺得,那裡邊不會有什麼“寶貝”……就算他現在沒有氪星人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他也能判斷這個。
“不是信不信的問題……”布魯斯儘職儘責地出演著他的角色,“實話和您說吧,您這樣一直囤積垃圾,還有安全隱患,萬一著火……”
“嘿你這年輕人,油鹽不進啊!”杜大爺用接近於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了看布魯斯,“我可從不騙人,這樣,小夥子,你的好意老頭子心領了,難得有個人來看看我,我也知道社區那幫人……雞毛蒜皮的,這樣,我可以帶你去看一看。”
“看……什麼?”克拉克忍不住問:“您這也進不去啊,我們真的是為您好……”
杜大爺絮絮叨叨地站起來,“你們在這等著啊,我現在就拿給你們看看”,說著,他打開房門,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垃圾袋中間鑽了進去。
“……他真的不需要心理乾預嗎?”戴安娜說,太震撼了,這位老人平時就和垃圾一起睡覺嗎?
“應該需要,我們回頭確實可以聯係他的社區看看。”布魯斯說,“最好再找個清潔公司上門。我敢賭,裡頭不止垃圾。”
也許還有老鼠蟑螂什麼的。
杜興德進去了差不多十來分鐘,期間風又刮了起來,戴安娜注意到布魯斯皺著眉,就強硬地把外套塞給了他,“彆再把你……再給凍感冒了。”她想說你兒子,但那個單詞被她吞了下去。
布魯斯可以造作自己的身體,但他不太好太折騰布萊雷利的,所以他無奈地套上了那件風衣。這時候,杜興德出來了,他手裡提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
“這些啊,就是寶貝。”他說,然後從袋子裡掏出了幾個……陶碗,布魯斯沒看出什麼名堂,但是隱約注意到上面有字,然後他又拿出了碎片,一本古籍,以及用一個帶密碼鎖的匣子。密碼鎖很簡陋,屬於他徒手都能弄開的程度,但卻鎖著這位老人的某個……秘密。
“這些是什麼?”布魯斯裝作好奇地問。
“這些是不再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
不再屬於這個時代?布魯斯把這故弄玄虛的話在腦子裡轉了一遍,那不就是古董嗎?
“而且也不再屬於這個世界,”杜大爺說:“這些是屬於‘天外來客’的東西,隻要我循著線索一直找下去,終有一日,能得到一個機會。”
“機會?”
“一個能實現隻存在於內心深處的……最可望不可即之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