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後一倒,順勢落進了辦公室柔軟的沙發裡,與此同時,一隻手懸在了他的眉心,隨著他的動作而停止。
“這就認輸了?”提姆的聲音近在咫尺,布萊雷利哼了一聲,像一隻突然慵困起來的貓,他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這不是明擺著打不過你嗎?”
他仰著頭,眯了眯眼睛,好像不小心被燈光晃到了,提姆笑了笑,冷白的燈隨即被鵝黃色的暖光所取代。布萊雷利一隻手放到腹部,眼睛裡是若有若無的光,提姆將手搭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什麼時候能比此時此刻——讓他們看起來更像一對——兄弟了,在玩鬨過後偃旗息鼓,誰也沒藏了多餘的猜忌、審視。
擁有恐外症的哥譚還在若無旁人地下著雨,遠方的轟隆聲如同有誰握緊了錘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於是仍然清醒著的他以及提姆德雷克,在雷的敲擊中被釘死在了同一口棺材裡。
“你——你們這個團隊,很需要錢。”
他並不倨傲,也不帶有額外的情緒,隻是安靜地望著布萊雷利。因而,連他那平淡的闡述,也差點被人誤以為那是從彆的什麼、更為遙遠的地方冒出來的,仿佛一個不真實的隱喻。
“你們所接受的委托看似五花八門,仔細看就能發現,絕大部分都是正向的;此外,你們近乎百分之八十的資金都投入了慈善事業中,包括對亞非拉地區的扶貧、救老、助學、以及對醫療的投資和救助野生動植物等等……”
“一部分是對接當地的慈善組織,另一部分則是你親自從無到有地搭起框架,完善最後再委托給你信任的人,說實話,這相當麻煩。我姑且先假設,這也是你們的資金常年捉襟見肘的緣故,那些根本就是無底洞。”
“韋恩集團的領域涵蓋頗廣,即便如此,連布魯斯也不奢望——他能救到所有人,而你們隻有三個人……”
啊啊,中國有句老話叫杯水車薪,他還能不清楚嗎?布萊雷利想,但提姆卻說:“……這相當偉大。”
布萊雷利笑了笑,他把這陣子一直沒來得及去剪的額發往上推了一把,露出光潔的額頭,他歪了歪腦袋:“……我該說多謝您的讚美?哦,我是該說,我覺得我挺有禮貌的——”
“你有什麼‘非做不可’的理由嗎?”
“……”
“出於善良,或許是個不錯的說辭,你想用這個來掩蓋,我也願意相信,因為布魯斯不會看錯人;但有些邏輯上的事情……這說不通。所以你一定有一個之外的目的,你需要達成它。”
“……”
“你不想說也沒關係。”提姆大度地放過了這個:“我想,你們通往目的——的方法應該不止一條,利用金錢是其中之一,這點還是可以確認的,布——我自認為沒什麼可以能幫忙的,這看上去不像能貿然插手的事情,錢是我能提供的最微不足道的幫助了。”
“……你也可以不接受,這不是強迫,隻是……我,還有他們,至今存在於此的意義就是這個。”
提姆德雷克便是如此——精明、遠見且洞悉人心的家夥,如果說,迪克格雷森成長於輕盈,傑森陶德在雷霆憤怒中重生,達米安韋恩天生就得在荊棘和刺柏中降服來自血緣的詛咒……那麼提姆德雷克,在一眾兄弟中看上去最溫和、最機敏的那個人,乍看上去,他像個中性詞,在很多時候都在履行著那些彆人所不知道的責任。也就是說,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同“矚目”一次錯過。然而,然而,越是這樣的人,越有著旁人所不能理解的真知灼見……
……如若能就此擺脫黑暗,他甚至膽敢豁出所有,成為甘願為人類盜火的泰坦。
布萊雷利在尚未看透這一本質之前,冷汗就已經沁透了他的衣服。
他咬了一口自己的舌頭,表面上,他還是端著一副沒什麼所謂的態度。
可怕,太可怕了。
不知是誰的藍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正在對話的兩個人,俯視角越拉越高,有人在縱觀全局的位置揣摩著、窺視著,試探往往轉瞬即逝,他們對彼此的態度還是近乎平和。
隻有布萊雷利知曉的是……除卻難以避免的信息差,其他方面,提姆的猜測幾乎全中。
他們算得上年齡相仿,處事手段卻都已脫離了早年的青澀和稚嫩,他們棋逢對手?也算吧,布萊雷利想。有人更勝一籌?那倒未必,提姆想。
“你會想,這關我什麼事呢?”提姆露出一個……有幾分無可奈何的笑容,糟糕的是,布萊雷利睜大眼睛,他好像看到了類似“退讓”的情緒。
“不是因為你是他的親子,從來不是因為這個。哪怕是達米安,我該揍他的時候也從來不留手。”
“身份從來不重要,不論是誰的兒子,誰的兄弟,我一視同仁。”
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莫過於此。
“我還以為,我們——誌同道合。世界滿目瘡痍,但你我都不想就此放棄。”
——理應懷疑一切的人奉上了真誠。
這要是換一個人,大概會認為,付出信任是理所當然的。在察覺到屬於“提姆·德雷克”此人的冰山一角後,布萊雷利對他形成了初步認知,那太熟悉了,一部分“毛病”簡直在他自己身上都算得上根深蒂固。但是,目前的布萊雷利看來看去,想找出幾分裝假,可不論他怎麼找,都隻能絕望地承認,對方是認真的。
他明知道這是陽謀,但就是拒絕不了……不不不我還是要再考慮一下。聽聽,多漂亮的話,“誌同道合”,哈!這群超級英雄原來是靠嘴拯救世界的嗎?!
隻要能讓世界變得更好,而你我恰好又都是同樣的人……提姆想。他也確實無奈,儘管現在還不到互揭底牌的時候,不過布萊雷利敢問,他就一定敢答。
勇敢、好勝、又滿懷無限希望,年輕人的用來下注的底牌不外乎此。
“……股份我就不要了。”
他說,在略顯空蕩的高層辦公室裡,布萊雷利翻身坐了起來。
真有他的,可惜,這件事到底還是和提姆
想的有所出入。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
……沒關係的。布萊雷利又默念了一遍。
……
……
儘管那件事最後以一句“布魯斯待會可能要過來你要不要等等他”作為結束語,簽字簽到飛起的布萊雷利把文件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立刻跑了,飄起的文件糊了提姆一臉。
“現在看來,還好答應了。”
布萊雷利拍了拍灰塵,他原本還想耍個帥,結果夔娥已經一馬當先,將路障全部清開了。
“能鏈接到嗎?”
“唔,能。”
書頁在風中簌簌翻動,阿爾塔蒙凝神,黑書的前五個封印符號微微亮起。
作為一本“能夠實現他人願望”的法器,後來被證實了是一場來自地獄的騙局後,這本書理應就此被廢棄——作為持有者,已經把其中的咒令背誦得差不多了的阿爾塔蒙早已經做到不用黑書也能施法。
“——我察覺到其中蘊含了命運。”
神秘東方三聖族一員、黑暗正義聯盟的支柱之一、天賦卓絕的魔法師,紮坦娜·紮塔拉曾經如此對蝙蝠俠說道。她鄭重地將書交予了蝙蝠俠,“很輕微……是的,不仔細看很容易錯過。”
“命運。”蝙蝠俠重複道,誰也沒法從面具上看出他對此事的態度。紮坦娜點點頭:“之前是沒有的,但是似乎在某一個瞬間,命運有了輕微的漣漪。”
“對他們會有什麼影響嗎?”
她搖了搖頭:“暫時看不出來,我的推薦是先還回去,我有預感,在將來的某一天……”
她看向輝煌的舞台,十分鐘後,就到她的節目了,攢動的人群興奮地歡呼、吹哨,還有人試圖抓住開場之前被放飛到四周的白鴿。
……其中一隻落到了她帶著手套的手背上,偉大的女魔術師取下帽子,將鴿子裝了進去。封印已經重置完畢,隻等必要的時候再度被開啟。她在轉身前,說出了那句忠告:“請代為轉達——”
布萊雷利沉下眼眸,蝙蝠俠的集中策略是必不可少的,不過,比起其中怪物,集中英雄們更方便這個法術的施展。
“他們很分散,這沒關係嗎?”
“有鏈接的話,就可以在第二階段有一個傳遞的效果,不過一階段最好還是有所接觸……”
“能利用媒介嗎?比如他們那個什麼蝙蝠。”
“如果有信仰加成的話,應該也行。”
他在風中笑了笑:“那我覺得還是有的。”
他一點都不優雅地行了個禮,然後張開雙臂——“畢竟,整座城市都是‘他’的信徒啊!”
……
康斯坦丁說:“你將墜入地獄。”
關於這一點,阿爾塔蒙自己相當——清楚,這其中的前因後果,很難一言概之,所以他不會對康斯坦丁作出任何解釋,包括他曾經以為,他隻有接受這個結果的份,不想墜入地獄又如何呢?木已成舟啦!
那個人卻在聽聞後,很輕
很輕地彎了彎嘴角,他們站在山巔,在東方微微泛白,而太陽還未將萬事萬物鍍上那層金燦燦光芒之時,他——和她,沒有憐憫,沒有悲傷,那回蕩在西伯利亞荒原的,從神話中流傳而來的鼓聲漸行漸遠,他的聲音得以清晰地傳遞到他的耳中。
“我不認為事情就得這樣,我說,收一你那無處安放的悲情吧!”
他以“你”相稱,並且流暢地——好像這些話再不說,就得在他心裡頭放到天荒地老似的:“墜入地獄,說到底,先不論地獄——到底是哪個地獄,哦,抱歉,我曾經閒暇的時候看過一本書,實際上,一個信奉猶太教的猶太死後,他墜入了地獄——結果,他墜入的是基督教的地獄。”他講了個不像笑話的笑話,但那時候還不叫阿爾塔蒙的青年——也還是被逗樂了一瞬。
“你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嘛!說回地獄,首先我們假設,也許這個世界上有且隻有一個地獄——那便是作惡多端之人的歸宿。”
他說。
在日出到來前,場景像一張紙一樣被抽離,光怪陸離的回憶不停地被毛毛躁躁的孩子翻動,最終停在了想要的那一頁,而三個人就這樣被帶到了另一個場景。
他們坐在空曠的院子裡,燒著火,圍繞著那本有著黑色書皮,外觀古樸的魔法書。
他冷靜地指了指上面的一個類似棺材的標誌:“來看這裡,根據實驗,可以確定的是,這個不停變化的‘數值’應該就是所謂的‘’罪孽”。
他的手移動到另一邊,一個魚(注)的標誌下邊同樣有著數值,“這邊,我們姑且稱之為‘道德’。”
“這設置還真是簡單粗暴。”女人雙手托住下巴,長長的雙馬尾隨著她的搖晃而擦來擦去,“也就是說,隻要道德數值越高,那他最終——不墜入地獄的可能性就越大。”
“這……但是我聽說,凡是科爾敦,最後都會——”他遲疑著,而布萊雷利擺了擺手:“凡事不一定絕對,來看看這個。”
他掏出了一疊記錄,密密麻麻,事無巨細,“這一年來,我們做了很多好事,也乾了一些,咳咳,這個就先不提了。”
最後,他們摸索出了這樣幾條規律。
首先,正如夔娥所言,做好事也是分類彆的,究竟是論心高尚,還是論跡高尚,這一直是個人們熱衷爭論的話題。根據實驗,論心高於論跡,如果是刻意去找好事做,那麼是沒辦法被記錄的;其次,如果隻論心,卻好心辦了壞事,這也是要被記錄到罪孽裡去的。所以既要論心,也要論跡。
其次,一罪抵十功,一件壞事要十件好事來抵消,不過,比較鑽空子的是,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話,興許祂隻是個建模師外加數值設置者,十件好事不論大小,都能抵消一件壞事。
“……最後就是,最好不要假借他人之手。”布萊雷利斟酌道:“我們一起行動了很久,和阿爾蒂亞產生了足夠的‘關聯’,這是理應是一個判定標準;和阿爾蒂亞沒太大關係的人在這件事上伸出援手的話,那麼,這隻是那個人自身的善事。然而
,如果你參與了他人的惡,那麼這個惡也會按到你頭上去。”
相當蠻不講理的規則,夔娥想,簡直從數據上演繹了一把什麼叫做當壞人一天速成,當好人難如登天!
“而且我發現,罪孽先於道德存在,那麼彌補起來就很費力,如果道德始終過分高於罪孽的話,那麼做錯事就會優先一比一扣除道德值,扣到不剩下什麼了,罪孽的數值才會增加。”
“這樣一來就不算特彆棘手。”
“不論是道德還是罪孽,等到了一定的程度,再回俄羅斯尋找辦法解開第七道封印,也許就能知道關於這本書的真相,也許就知道如何避免墜入地獄……”
“等等,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夔娥越聽越不對勁:“前邊是實驗結論,後邊你又從哪知道的?阿爾蒂亞都不知道!”
“這個嘛。”他狡黠地眯起眼睛,“在書上寫著咯。”
他動手翻起了黑書,他從不看那些正經記載於書頁上的魔咒,而是專注於前人在書上留下的筆記、夾在在其中的便簽,黑書需要撕去書頁才發動,而作為一本魔法書,一部分書頁在自動焚毀後,又會重新出現在書中。
那些筆記就這樣被跟著留了下來。
“這是……?”阿爾塔蒙仔細看了看,完全看不懂:“魔咒?還是魔鬼的語言?”
“恰恰相反,這是人的語言。”布萊雷利說:“這是希臘語,準確的說,這是古希臘語。”
東西羅馬分裂後,君士坦丁堡作為東羅馬的都城,又繁榮了千年之久,直至被奧斯曼帝國的蘇丹攻破,才就此湮滅於曆史長河之中。
拜占庭消亡後,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侄女,年僅十四歲的索菲亞公主,在羅馬教廷的建議下,嫁給了仍率領子民著信奉東正教的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
這位末代公主出嫁之時,為當時的莫斯科大公國帶來了大量的工匠、工藝品、製度和法律,以及原本拜占庭的象征——雙頭鷹。此後,手握著那一面遠眺西方、一面遙望東方雙頭鷹徽記,這位君主——及其子孫後世便可如此宣稱道:“吾即第三羅馬”。
“天主世界的語言是拉丁語,而東正教則以希臘語為官方語言,當然,在君士坦丁堡被攻破後……時至今日,隻有部分東歐國家還在信仰東正教。”
“索菲亞公主出嫁時,嫁妝中有著大量的、從君士坦丁堡搶救出來的希臘語典籍,隨從中亦不乏精通希臘語的教士。”
“恰好呢,我懂那麼一點希臘語。儘管那個時候的希臘語和現代的多少有差距,不過,考慮到俄羅斯的曆史,那麼這本書出現用希臘語所作的筆記,那就再正常不過了。”
“雖然不知道黑書在東歐流傳了多久,但它必然不總是在民間出現,一定會因為機緣巧合落入一些……知識分子手中,他們不知用什麼方法摸索出了一些用法,並用希臘語將其記錄……直到後來再次輾轉到民間,巫師與女巫能夠依靠前人的傳承、或者是用魔力讀懂咒令並加以實踐,卻早已不認識上邊的希臘
語筆記,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唔⒐⒐[]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這麼看來,這本書流傳的時間比你我想象得還要久啊……”
說不準,這本書就是混在索菲亞公主的嫁妝被帶過來的,布萊雷利想,不過真相已經不可考,還是專注當下。
“我專門找了希臘語專家來破譯這個,那個專家人很不錯,他額外幫我破譯了另外一些同樣寫有筆記的魔法,省了不少麻煩。”
布萊雷利一錘定音:“現在,我們的目標很清晰了,彆緊張,當做一個數值收集也可以,等條件到了,就解開第七道封印。根據筆記的推測‘魔鬼之妄語不可儘信’,也許等待在那之後的會是一場災難。但是既然他將數值顯示出來,那就說明,道德和罪孽在第七道封印解開後,會起到一個關鍵的作用,我們隻能擇一而從。”
“……我事先說好,按照正常的邏輯,應該是做好事上天堂,乾壞事下地獄。但這畢竟是魔鬼之書,也許到最後,好事做儘,也不過是一場虛妄。你仍然要為自己科爾敦的身份下地獄;也許我們積累罪惡值,最後能找到黑書隱藏的真正力量……”
“這一年我們也見過一些魔鬼了,他們倒是相當信奉實力至上,看上去還悠閒,這樣看來,下地獄似乎也那麼可怕了。世界上總是壞人過得舒坦,是不是?”
“那麼,你的——你們的選擇是?”
他的目光灼灼,那是一個岑寂的夜,山脈沉睡在他們的腳下,夔娥在看向阿爾塔蒙之前,首先看向了不知道位於哪個方向的遠方,高海拔地區可讓本來就在生病的布萊雷利難受了好一陣,以至於他躺到了那天晚上,才好不容易爬起來做總結。
另一個院子裡傳來遊客們的喧嘩、痛飲,無人知曉一牆之隔的他們在做什麼,除了他們自身,也再無人明白今日那看似輕若鴻毛的選擇背後,日後將在命運洪流彙聚之日,引發何等的驚濤駭浪。
“……我想,做個好人吧。”
他垂著手,慢慢地說:“即使墜入地獄也沒關係,我想。儘可能地多做有益的事情……”
他閉上眼睛,在古老的大地上,麥子落下又生長,候鳥飛過低矮的天際,故事中的末代公主神情肅穆,在盛大的迎接中款款而行,她再也回不去昔日的拜占庭,而飛鳥不斷遠行,就連這也不過隻占據了曆史的一頁。
她一步步地往前走去,那張拜占庭少女的臉龐簌簌抖落著時光的塵埃,最後化為了一張斯拉夫女人的面龐,一切輝煌過的帝國、朝代、門庭終在女人前行的道路中化為烏有,唯有茫茫田野一直傾聽著,直到有人追隨著那等待了千年的人,走向月光的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