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苦和甜
烏桃提著水果栗子,坐在電車上,一路不斷地想著那個小平絨盒子,會忍不住猜裡面是什麼。
其實她可以打開看看,不過他說回家再打開,她也就等著回家再打開。
到了家裡,已經是傍晚了,天有些發陰,她忙把院子裡曬著的被子棉衣都拿進屋裡,又開始拾掇著做飯。
等把鍋都坐上,她又把小白梨洗了放在盤子裡,這才進了自己屋裡,鄭重其事地打開那平絨盒子。
這是葉蘊年送給自己的禮物,或者說,這是葉蘊年和自己處對象後,送給自己的禮物。
打開後,她便看到,裡面竟然是一塊手表。
烏桃驚了下,忙拿起來仔細看,正面刻著非常精細的小字Titoni,圓形的表盤泛著金屬質感,做工精良,暗紅真皮表帶纖細典雅,一看就特彆漂亮,這應該就是白天時候自己試戴過的。
她捏著這塊手表,回想著白天試戴時看到的價格,多少來著,實在是沒太在意,因為太貴了,完全沒想過,好像三百塊左右?
她又看了看背面,背面是TITONI,這好像是大家夥說的梅花表,是瑞士的,她隱約聽人提起過,要不少工業券,根本不是一般人舍得買的。
捏著那塊表,表盤金屬的質感沁涼,這好像是完全不屬於自己的溫度。
她有些無奈,萬沒想到,他當時讓自己試戴,竟然是打算給自己買。
這麼貴重,三百塊錢,她怎麼可能隨便要呢?這幾乎是她七八個月的工資了!
她當下就要起來去找他,反正是要還給他的。
誰知道出門一看,天又下雪了,這時候大家夥都要回來了,她媽也到家了,正在拿了破油布來蓋煤球,她見了,趕緊過去幫忙,想著明天再找他提這個事好了。
一下雪,家裡忙忙叨叨的,又特意多放了煤球讓屋子裡暖和。
晚上青桐回來,大家吃飯,又嘗了嘗烏桃買的小白梨,果然清香甜脆,連寧妙香也覺得好吃:“今年這天兒反反複複的,還以為莊稼收成不會好,沒想到這小白梨倒是好吃。”
青桐則問起烏桃買了什麼:“我還攢了一張工業券呢,回頭看看給你置辦個什麼,現在大了,也上班了,確實不能像以前了。”
烏桃便把今天自己買了什麼都說給媽媽和哥哥,最後又把手表拿出來:“他送的,開始沒說,我到家才知道。”
寧妙香見了,忙拿過來看:“喲,這可是好東西,瑞士的,值錢!”
她翻來覆去地看,最後說:“瞧,這是瑞士進口的機芯呢,全進口的,這得不少錢吧,也得要不少工業券!”
青桐倒是見識多,拿過來看了一番:“這是三級表一類表,王府井買的話,得三十張工業券。”
三十張?
寧妙香也驚了一下:“那真不少!”
要知道,多少人攢一年也攢不了三十張工業券,如果能攢五十張,差不多就能買自行車了!
烏桃聽著,也是沒想到,她隻知道這個東西應該貴,卻不知道要那麼多工業券,這都能頂多半個自行車了。
“那我明天和他說說吧。”
寧妙香:“他怎麼和你說的?”
烏桃想起當時的場景,其實有些不好意思告訴媽媽,不過還是道:“他就說是送給我的禮物,還說……不要讓我在意貴賤。他當時沒讓我打開,說讓我到家再打開。”
寧妙香便拿過來那表,想了一番,道:“他既然這麼說了,送給你了,你再退回去,其實也是沒意思,你和他處著對象,他送給你這個,也是一個誠意,非硬倔著不要,反而涼了他的心。”
烏桃想想他當時送給自己這塊手表的樣子,他其實是真心想送給你自己的,如果不是這麼貴重,她心裡也會很高興收到這個。
一時也是無奈:“媽,那你說呢,這事怎麼辦?”
寧妙香:“你們雖然年紀小,但到底處著對象,他家裡也想見見你,這不是挺好,既然他送了,你就收著,就當是他那邊的一個禮,回頭該怎麼著怎麼著,人家既然說了讓你彆在意貴賤,那你也不用太在意,就當是一個普通禮物。以後你們大一些,結婚了,他難道不該送你嗎,將來三大件,一個肯定都少不了。”
她繼續道:“不過收了這東西,你們肯定得好好處對象,將來萬一有個彆的什麼事,你們鬨掰了,這手表肯定得還回去,咱反正不能因為這個沾人家這麼大便宜。”
烏桃想了想,覺得媽媽說得也有道理,反正現在收著,要是以後結婚了,那就是應當應分的,要是以後萬一不成,那肯定退回去。
她點頭;“行,媽,就照你說的,我先收著吧。”
寧妙香:“你也彆太當回事,仿佛收了天大好東西一樣,白白讓人覺得眼皮子淺,經不住事。”
烏桃:“嗯,我知道了。”
她覺得,自己媽媽說得還是挺有道理的。
商量好了,一家子再看這手表,怎麼看怎麼喜歡了,青桐拿著研究了一番,說這表如何如何好,烏桃還讓寧妙香試著戴戴,寧妙香卻說:“得,咱戴這個乾嘛,得年輕人細白的手戴著才好看呢。”
話雖這麼說,不過烏桃卻覺得,媽媽看著這手表時,其實也是很喜歡的。
她忍不住想,以後要是有錢了,她能給媽媽買一個,她肯定也喜歡吧。
平時過日子,誰也不會想這些,自然是柴米油鹽更要緊的,但是當這麼一個金貴奢侈的物件擺在眼前,大家看著,到底是打心眼裡喜歡欣羨。
等回到自己屋裡,她拿著那手表,又低頭細細摩挲了一番,便小心地放進了盒子裡。
其實她是不太舍得戴的,生怕弄壞了。
她躺在那裡,便想起來葉蘊年送給自己時的樣子,他的眼神,他說的話,他望著自己時的笑,這些都讓她忍不住回味,那是比小白梨還要清香甜美的氣息。
他實在是貼心,就連送給自己一塊手表都是花了心思的,先告訴自己貴賤不要在意,又讓自己回家再拆開,其實他也怕自己拒絕不要的吧。
這些細致的用心,總是讓人感到熨帖,讓人打心眼裡喜歡,會覺得自己被人寵愛著,被人捧在手心裡。
這一晚,烏桃夢裡都是甜美。
她想,她實在是很喜歡,很喜歡他,也喜歡他送的禮物。
*
周五下了班,烏桃本來想著過去找葉蘊年的,關於那塊手表,她終究是想和他說說,比如感謝他,比如以後不要送這麼貴重的了,真得不合適。
反正是有許多話要說的。
不過她想起來孟士萱,還是想著,先過去看看孟士萱吧,孟士萱最近心情不好,她應該多陪陪。
當下坐著電車直接過去了地安門大院,誰知道一進門,孟士萱便告訴她一個驚人的消息。
孟士萱爸爸要重新結婚了。
孟士萱說給烏桃聽的時候,臉上很冷靜,她道:“是一起去唐山救援的一個戰友,也算是生死與共了,聽說是個護士,聽說救了我爸爸,之後一直照顧著我爸爸,結果兩個人就產生了愛情。”
烏桃聽得不知如何是好:“那,那你怎麼辦?”
孟士萱笑了:“我當然是出去住宿舍了,你看,我這不是已經有工作了嗎?有了工作,單位就提供宿舍,我就要去住宿舍了,這間房子——”
她的目光環視過這房子,喃喃地說:“當然是留給他們了,他們會把這套房子重新粉刷一遍,把過去的痕跡掩埋了,我爸爸還年輕,那個護士阿姨沒孩子,他們一定會再生一個孩子的,也許是個男孩,那我爸爸就更喜歡了。”
烏桃聽得心痛:“那你就這麼出去住?”
孟士萱輕聲道:“不然呢,我還能怎麼樣?我媽媽死了,我爸爸要結婚了,這裡不是我的家了,不是我的家了。”
她望著烏桃,眸中是迷霧一般的茫然:“烏桃,我沒了媽媽,然後我就沒有家了。”
烏桃一下子抱住了她:“士萱,我家以後就是你家,你看,我不是有單獨的一個房間嗎,以後你就住我們家,你不要嫌棄我家不好,我們一起住。”
她的心像被一刀刀割著,最近幾天,她沉迷於和葉蘊年的甜蜜中,竟然沒顧上孟士萱,不知道孟士萱面臨著這樣的遭遇!
孟士萱卻很淡定:“沒事的,我不怕,我媽媽是烈士,我媽媽是為了唐山救援死的,我是媽媽的女兒,國家會管我的,你看,我這不是有了工作嗎,在我十八歲之前,他們還會給我補貼,我還有兩年才十八歲,所以我還能拿兩年補貼的,以後我找工作升職,我掛著烈士子女的名號,總是能沾光,你看,這就是我媽媽留給我的,我媽媽用命換來的遺產,誰也搶不走。”
烏桃卻隻是抱住她,什麼都沒說。
孟士萱趴在烏桃身上,在她肩膀上靠了一會,才道:“烏桃,你彆擔心,我現在想得很明白。我以前就是一個大小姐,嬌縱不懂事,不知道人間疾苦,現在,我知道了,我要成為一個孤兒了,我很有自知之明,我也會努力利用手頭的資源為自己爭取利益,寸步不讓。”
說著,她放開她:“烏桃,你來幫我,我們一起收拾東西,我要把我媽媽的遺物,還有我的一些貴重東西都收拾走,一個不能留給他們。”
烏桃:“好,我和你一起收拾。”
於是孟士萱拉來了大箱子,開始收拾起來,她把自己要緊的貴重物品,媽媽的相片以及媽媽的衣物,全都收拾進箱子裡。
她翻箱倒櫃的,又發現一個存折,她忙叫來烏桃看。
烏桃看了一番,道:“這是銀行存折,你看,這裡寫著,一共存了三千二百塊錢呢。”
存折已經印了好幾頁,上面有流水,流水顯示,每個月孟士萱媽媽都會存幾十塊,看起來是把兩個人的工資剩餘都存上去了,存了這麼多年,偶爾有些大支出,現在一共存了三千多。
孟士萱:“那看來這就是我家所有的錢了。”
烏桃:“對。”
孟士萱笑了:“太好了,我收著了。”
烏桃:“那你爸爸那裡?”
孟士萱:“管他呢,他要結婚了,他要和彆的女人生孩子,我管他乾嘛?這是我媽媽存下的錢,我就收了怎麼了,他可千萬彆問我,問我我就說不知道,他要是敢逼我,我就說他要謀害烈士子女!”
烏桃想想也有道理:“行,就拿著了。反正你把這房子留給他住,讓他順利結婚,其實你要是非賴著不走呢,他還隻能去找彆的宿舍結婚呢,你讓出房子,拿走存折,也算說得過去。”
孟士萱:“他沒錢了,那個女人肯定氣死,不過可不關我的事,這錢我要定了。”
孟士萱:“對,沒爸媽了,我還有錢呢,有這麼多錢,我還怕不能吃香喝辣。”
烏桃看她好像確實高興,她心裡也高興起來。
她害怕孟士萱難過,孟士萱其實從小就是一個小公主,一個不驕縱善解人意的小公主,她多想看著這個小公主幸福美滿一輩子。
現在,出事了,好像不能了,但她也希望看到她開心,看到她有錢。
兩個人收拾好了,孟士萱將那存折也裝進口袋裡,就這麼拎著大箱子往外走。
往外走的時候,卻遇到了王亞湘。
王亞湘驚訝地看著她們:“你們這是乾嘛呢?”
孟士萱白了一眼王亞湘:“我工作了,打算去住宿舍。”
王亞湘:“你工作了?不是說,現在軍隊馬上就有推薦上大學的指標嗎,你不等等?”
孟士萱:“你不知道嗎,我是烈士子女了。”
王亞湘更加詫異,又覺得這話詭異,她不知道該怎麼答話,隻好點點頭。
孟士萱:“我是烈士子女,我要想要那個指標,肯定易如反掌,誰能搶得過我,但我懶得搶,我要參加工作了,那大學,我都不稀罕上。”
王亞湘目瞪口呆,隻覺得她怪怪的,求助地看向烏桃。
烏桃給她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彆多想,之後趕緊帶著孟士萱離開了。
兩個人拖著箱子往外走,孟士萱哼了聲:“我看到她就煩,你知道我為什麼從小就煩她嗎?”
烏桃:“為什麼?”
孟士萱:“就覺得這個人特彆裝,你看,她剛才在笑話我呢!”
烏桃不說話了,她覺得王亞湘隻是單純驚訝,並沒有要笑孟士萱。
但是她不想提這個,孟士萱現在心裡不好受,她不願意說任何讓她不開心的話。
孟士萱:“你肯定覺得沒有,但其實就有,她這個人就這樣,就挺裝的,我一點不想理她,反正我以後都不要看到她了,討厭死她了!”
烏桃看著孟士萱憤憤的樣子。
其實她覺得孟士萱想多了,王亞湘並不是故意要惹孟士萱生氣,但是她又覺得,孟士萱這麼想,那她就是對的。
畢竟在那一刻,王亞湘確實讓孟士萱不舒服了。
她不舒服了,憑什麼不能發泄出來。
再說了,王亞湘算什麼,她才不在乎呢,隻要讓孟士萱開心,就算冤枉了一個王亞湘又怎麼了?
誰讓她非那個時候出現觸了孟士萱的黴頭。
於是烏桃使勁地點頭,讚同:“我也覺得,她怎麼可以這樣,為什麼非要這個時候出現問你這種話?她沒眼睛不會看嗎?她難道不知道你家現在出了一些事?她跑來問這個,想過你怎麼想的嗎?反正就是太太太太太討厭了!”
孟士萱一下子激動起來:“你看,烏桃你終於發現了,你說得太對了!怪不得你是我姐妹,因為你和我想法一樣!”
烏桃猛點頭:“就是太討厭了,她以為每個人都和她一樣嗎,彆人有彆人的難處,她好像從來不懂,隻知道從自己的角度想問題,理所當然地問彆人為什麼?有什麼好問的?”
孟士萱拍箱子:“對對對就是這樣,她就是太自以為是了!”
烏桃這麼說了後,她也開始覺得自己說得有道理了。
王亞湘難道就不能體諒孟士萱的母親去世了,儘量少大驚小怪嗎?她那個樣子,固然沒有惡意,但是不知道彆人心裡正難受著嗎?
誰願意獨自搬著箱子離開住了這麼多年的家,還不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那麼理所當然的驚訝,就是已經把孟士萱放入一個很異於常人的位置來看待了,誰願意尷尬地解釋自己媽媽去世了爸爸要娶後媽自己不得不搬出去這種事?
接下來,兩個姑娘拖著箱子,就這麼一路開始痛斥王亞湘,而隨著對王亞湘的譴責,孟士萱的心情看起來也好多了。
甚至走到街口的時候,烏桃還跑去買了兩個糖葫蘆,一人一個,吃著繼續往前走。
糖葫蘆特彆甜,孟士萱吃得很開心。
吃著吃著,孟士萱突然問:“烏桃,你吃過最甜的是什麼?”
烏桃想了想:“最甜的就是我小時候好不容易吃到了玻璃糖紙包著的糖,而且是紫色的,可惜——”
孟士萱:“可惜什麼?”
烏桃苦笑了聲:“可惜,下一刻,我就知道了一件事,我口中的甜,全都變成了苦。”
孟士萱默了下,終於說:“今天的糖葫蘆,是我吃過最甜的,因為我經曆了那麼多苦,終於嘗到了一點甜。”
烏桃便不說話了,兩個姑娘低頭拖著箱子,一步步地走。
箱子滑過青石板的道路,傾軋過上面枯黃的葉子,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過了好一會,孟士萱才說:“原來最甜的那一刻,總是伴隨著苦,也許先苦後甜,也許先甜後苦。”
烏桃:“是。”
沒有苦,怎麼知道什麼是甜呢。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