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重雪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神色悻悻,不再提那個買豆腐的臭男人,低聲說道:“天色已晚,我命人給師姐安排住處。”
聞人聽雪說道:“不用麻煩,我的好友還在宮牆外等我,今夜就不在這裡留宿了。”
“師姐剛來,便要走嗎?”
“我不願意讓朋友苦等,她幼年便離開羽朝,如今重歸故土,我自然要陪她逛一逛。”
“既然如此,我倒也不好強留。”
兩人並肩而行,一直走到宮牆處,聞人聽雪足尖點地,眨眼間便飛出了高高的宮牆,羽重雪仰頭凝視許久,這才怏怏不樂地收回目光。
彎月當空,樹影橫斜。
羽重雪正心中鬱鬱,左手旁的陰影處突然傳來了金不換的聲音,“太子彆再看了,聞人姑娘晉升天人境,以她的輕功,這會早就飛出很遠了。”
背著兩把彎刀的魁梧漢子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雙臂纏繞著黑色的鐵鏈,抱著雙臂站在宮牆旁,嘴裡叼著一根野草,一身粗獷的武夫打扮,與嚴謹森嚴的皇宮格格不入,叫人眼前一亮。
這魁梧漢子正是羽重雪的天人境護衛金不換。
在皇宮的這些日子可把金不換悶壞了,他嘴巴裡叼著的野草抖動了兩下,不勝感慨地說道:“看見聞人姑娘晉升天人境,我這心裡頗不是滋味,她今年才二十二歲,我這個年紀時才地鬼境七品,那時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天賦頗為不錯,直到在煙都見了聞人姑娘,才知長江後浪推前浪,真是後生可畏吾衰矣啊!”
他話語中一半唏噓,一半敬畏,聽得羽重雪心裡也生出許多感慨來。
羽重雪朗聲笑道:“我師姐是天縱奇才,凡夫俗子怎可與她相比,她十八歲時就已經是地鬼境巔峰,如今我十九歲,隻是地鬼境七品而已,雖然人人都說我是罕見的習武奇才,但比之師姐,仍是遠遠不及。”
金不換又抖了抖嘴裡的草葉,一臉看好戲的表情:“若是煙都知道聞人姑娘晉升天人境,恐怕又要熱鬨起來了。”
他把嘴裡叼著的野草吐了出去,搖頭說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
聞人聽雪離了皇宮,準備去客棧找江雨眠。
兩人有常住的客棧,稍微一打聽就知道江雨眠住了哪間房。
店小二說道:“您說那位用白紗蒙著雙眼的姑娘嗎,她住在甲等六字房。”
聞人聽雪買了一包糖炒栗子當做兩人的夜宵,站在門外敲了敲門:“雨眠,你睡了嗎?”
坐在床帳裡的江雨眠神色一緊,趕緊穿上衣服,使勁推了推坐在一旁的月扶疏,抬手指著開著的窗口。
月扶疏挑眉,目光從窗子上收回,落在江雨眠的臉上,他的神色一派淡定從容,依舊不動如山地坐在床榻上。
江雨眠急了,抓住他的頭發狠狠一扯,扯得他微微偏過頭。
月扶疏的唇角微微翹起,他屈指輕彈,就有一道無形氣勁擊向江雨眠手腕
。
江雨眠手掌一麻,隻好無奈鬆開手,走下床榻來到門外,推門出去。
站在門外的聞人聽雪見江雨眠推開門走出來,心裡不禁覺得有點奇怪,她捧著熱乎乎的糖炒栗子,好奇地問道:“你怎麼出來了?”
江雨眠關上門,低聲說道:“月扶疏在裡面。”
聞言,聞人聽雪倒吸冷氣,拿著糖炒栗子的手頓時猛地一抖。
她細細看了眼江雨眠,見她衣衫十分淩亂,顯然是匆忙間慌亂穿好的,而月扶疏又在裡面,聞人聽雪不禁瞳孔地震,眼皮又抖了一抖。
看著聞人聽雪的丹鳳眼瞪成了圓潤的杏仁眼,江雨眠整理好淩亂的衣襟,從紙袋裡拿出一個熱騰騰的糖炒栗子剝開,遞給了聞人聽雪。
聞人聽雪機械地張開嘴,食不知味地嚼著糖炒栗子,江雨眠歎了口氣:“我們出去逛逛吧,以後就沒這樣的機會了。”
她語氣寥落,聞人聽雪心裡一酸。
兩人剛走出客棧,就察覺到了兩個天人境高手的氣息,江雨眠轉過頭一看,就見穿著一身綠衣的應意濃正站在她的身後,戴著鬥笠的蓑衣客也從陰影中走出來,悄無聲息地站在應意濃旁邊。
應意濃眼神複雜地看著江雨眠,歎道:“小太歲居然穿著一身粗麻布衣,外面條件簡陋,在外頭這些日子受了不少苦吧?”
蓑衣客抬手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依舊如往常那般沉默,先是看了江雨眠一會,又把目光放在聞人聽雪身上,微微露出一絲驚訝之色。
江雨眠看到他們兩個,心中也不禁生出了許多感慨,說道:“我沒受什麼苦,隻是衣食住行隨便了些,倒是你們兩個,沒有被月扶疏責罰吧?”
應意濃苦笑一聲,“我們看護不利,受到責罰也是應當的,如今既找到了小太歲,我和蓑衣客也算鬆了一口氣。”
“抱歉,是我連累你們了。”江雨眠臉上多了一絲愧色,她性情涼薄,卻也不讓人無辜受她連累。
月扶疏看似光風霽月神姿高徹,實則手段殘忍至極,雖然應意濃一語帶過,但看她和蓑衣客憔悴而蒼白的臉色,便知道兩人受了不少折磨。
見她如此,蓑衣客搖頭說道:“我這個老頭子學藝不精,沒能將你從蜃龍口中救出,如今見你平安無事,我也算鬆了口氣。”
江雨眠沒再說什麼,拿著聞人聽雪買的糖炒栗子分給了他們兩個,兩個天人境強者拿著糖炒栗子又隱入黑暗之中,在暗處守衛著。
聞人聽雪又剝了一個栗子給江雨眠,“月扶疏失而複得,你這次回到碧海潮生後,他一定會加強防範,以後再將你救出來,可就不容易了。”
“這次能逃出碧海潮生本就是意外之喜,能有這麼一段自由的日子,我已經很知足了,我曾經答應過小瓷,會帶她回到家鄉,我沒有食言。”
她笑了一聲,“好像沒什麼遺憾了,也沒什麼放不下的東西。”
聞人聽雪默默聽著,沉默地剝著糖炒栗子。
“阿雪,月扶疏
醫治羽重雪時取了一些心頭血,蠱蟲的解藥在一年之前我就已經配好了,它需要沉澱三年,再過兩年你就自由了,再沒有什麼枷鎖可以鎖住你。”
聞人聽雪聽了,不禁沒有歡喜之情,反倒越發難受,她心裡悶悶的,忍不住紅了眼眶,“雨眠,我們隻是暫時分彆而已,你已經逃出來一次,就會逃出來第二次。”
江雨眠溫柔地笑了笑,“我的時間不多了,商枝很聰明,她已經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秘密,我想你也知道吧。”
關於江雨眠是毒太歲的猜測,在這一刻終於變成了事實。
聞人聽雪閉上眼睛,第一次感到如此無能為力。
江雨眠卻一臉輕鬆,挽著聞人聽雪的手臂說道:“買幾壇酒喝吧。”
深夜裡,許多店鋪都關門了,隻有酒肆還開著。
酒肆的老板見是兩個漂亮姑娘來買酒,頓時大為驚奇,又見聞人聽雪握著劍,不禁大笑道:“原來是行走江湖的俠女,要什麼酒喝?”
江雨眠說道:“來兩壇最烈的酒。”
“最烈的酒?”老板爽朗一笑,“燒刀子最烈,這就給你拿來!”
聞人聽雪和江雨眠一人捧著一壇酒,飛到了戲樓的屋頂上。
今夜星空璀璨,江雨眠打開酒壇的泥封,醇厚的酒香立刻飄了出來,她抱著酒壇,說道:“離彆之前一起飲酒,多少應該有些儀式感。”
聞人聽雪說道:“那我給你舞劍?”
“彆,我覺得這屋頂不太結實。”江雨眠抱著酒壇想了會,“不如背點古詩吧,我先來。”
她舉起酒壇,說道:“於道各努力,千裡自同風。”
她喝了一口,很快被辣得吐了下舌頭,“真是烈酒啊,喉嚨都要燒起來了。”
聞人聽雪笑了笑,舉著酒壇說道:“離心何以贈,自有玉壺冰。”
她喝了一大口,被辣得眯起了眼睛,抱著酒壇苦笑:“真是吞了一堆刀子進去,怪不得叫燒刀子。”
江雨眠又舉起酒壇:“交情得似山溪渡,不管風波去又來。”
聞人聽雪也舉起酒壇:“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
兩人倚在一起喝酒,古詩背了一堆,酒喝了大半壇,聞人聽雪看著滿天空的星星說道:“我背不出來了。”
江雨眠說道:“不用背,都在酒裡了。”
聞人聽雪仰頭看著天空,說道:“也不知道哪顆星星是地球。”
江雨眠打了個酒嗝,“地球不是恒星,不發光的。”
酒雖烈,卻難醉。
兩人武功太高,那點酒精很快就被渾厚的內力消解了。
天漸漸亮了,美麗的朝霞鋪滿天空,金色的光輝照亮了千家萬戶,一道道炊煙嫋嫋升起。
江雨眠看得出神,她臉上無悲無喜,平靜的像沒有波瀾的湖水。
聞人聽雪深吸一口氣,緊緊抓住了江雨眠的肩膀,緩緩說道:“雨眠,我可以任性一次,我的師尊也是九品天人,如果我去求他,師尊也許會幫我一次,月扶疏不會輕易帶走你。”
江雨眠轉過頭,她的笑容溫柔而傷感,輕聲說道:“阿雪,你又犯傻了,你是煙都的繼承人,未來的你會背負著很多人的命運,但我不在其中。”
“阿雪,我要離開了,希望再次重逢時,我還是我。”
江雨眠站在屋簷上,她仰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朝霞,像隻鳥兒L飛了下去。
聞人聽雪閉上眼,握緊了手中的細雪劍。
這世上每一秒都在上演無數離彆。
此刻聞人聽雪不禁在心裡祈禱。
——希望所有離彆都有重逢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