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重雪離開那天,田家村下了一場雪。
車轍滾過雪地,留下深而長的印記,聞人聽雪抱著細雪劍,在遠方默默看著。
白茫茫的世界裡,羽重雪的馬車變得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徹底消失在遠處。
雪還在下,像蓬鬆柔軟的鵝毛,一片片落在聞人聽雪身上,聞人聽雪把被風吹亂的頭發彆在耳後,指尖碰到了盤發的簪子。
那是一根相思紅豆簪子。
是羽重雪在春曉街的一個小攤位上買的,不值幾個錢,他卻一直放在馬車的櫃子裡。
臨彆時,他送了聞人聽雪這根簪子,對她說:“相思太苦,師姐不懂相思,那就請師姐看到紅豆時,多想一想我。”
相思,很苦麼?
雪很快融化,融化的雪又在地面上凝結成冰,聞人聽雪踩著薄冰,薄冰碎裂,滿地的飛光搖曳。
不遠處,羽流螢正撐著傘等她。
潑墨山水,遠山淡影,傘面上的丹青在紛飛的大雪中更顯蕭疏淡遠。
羽流螢穿著厚實的竹青色鬥篷,領口垂下兩個雪白的毛球,像隻毛茸茸的小翠鳥。
她依舊梳著垂鬟分肖髻,因為剛過完年,頭上的頭飾比以往多了些,除了一些雅致的珍珠珠花,還戴了兩朵淡粉色的絹花。
除此之外,她臉上也略施了粉黛,一層薄薄的胭脂從顴骨邊推開,嘴唇上塗著嫩嫩的粉色口脂,耳朵上戴著茉莉耳墜,漂亮得讓人離不開眼睛。
聞人聽雪走到她身邊,羽流螢把手裡的傘往她身邊推了推,聞人聽雪接過傘,撐在羽流螢頭頂上。
羽流螢看了她一會,目光掠過那如雪的發絲,在聞人聽雪腦後的相思豆發簪上停留了一下。
發簪上的相思紅豆點綴在雪白的發絲間,羽流螢看著相思紅豆,突然問道:“聞人,你是不是有點喜歡羽重雪?”
羽流螢的問題,不禁讓聞人聽雪有些茫然。
思索了許久,聞人聽雪才說道:“有一點吧。”
羽流螢說道:“就隻有一點嗎?”
聞人聽雪握緊了手中的傘柄,看向天空中紛飛的雪花,聲音有些淡淡的寂寥:“也許我不應該喜歡他,喜歡一個人是件很辛苦的事,如果羽重雪不喜歡我,他會比現在快樂很多。”
羽流螢對她這番話不是很讚同。
“喜歡就喜歡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需要一些情感寄托的。”
羽流螢的語氣很輕快,“我以前上學的時候暗戀我們班一個男生,那個男生長得又高又帥,家境特彆好,成績從來沒掉過全校前三,後來去了上海交大。”
聞人聽雪問道:“是高考失利了嗎?全校前三怎麼隻去了上海交大?”
羽流螢神色輕輕一笑:“是正常發揮啦,那是我們縣城裡最好的高中,三五年才有一兩個上清北的,就要被學校拉橫幅宣傳好久。”
“你知道我們小學嗎,我上的小學
是我們村裡的,就一間平房,一個年級就一個班,每個班三十多個學生,地上鋪著的磚是最普通的紅磚,每天下雨的時候,鞋裡的泥就會粘在紅磚上,我們值日生就會拿個小鏟子,鏟磚上的泥。”
“我們小學沒有暖氣,隻有那種非常老式的爐子,每到冬天的時候,班上的同學都會輪流從家裡帶柴火,家境好一點的會帶一點煤,家境不好的會帶豆杆,有時候上著課,拿著筆的手不知不覺就凍僵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聞人聽雪靜靜聽著,放在沒有穿書之前,她很難想象會有這樣落後的地方。
“你們家的冬天很冷嗎?”
羽流螢抬頭看了一眼撐在她頭頂上的傘,臉上掛著一種釋懷的微笑。
“很冷,冬天的時候會用透明塑料布蒙住窗子,這樣坐在窗邊的同學就不會覺得寒風刺骨了。”
“初中的時候,所有人都說我是個讀書的苗子,為了讓我享受到更好的教育資源,我爸媽找儘關係讓我去了城裡,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教室裡也可以有暖氣的。”
“我們班一共五十六個人,來自農村的同學不到十個,我就是其中一個,那時候我身上穿的衣服都很破很舊,實在是太自卑了,城裡的初中課程進度很快,我有點吃力。”
“那時候實在是太苦了,總想找個什麼東西支撐一下,我們初中班上也有長得好,學習好,家境好的男生,我就偷偷暗戀那個男生,然後努力學習,最後考了很久的第一名。”
“從班級第一,考到全校第一,中考的時候考上了我們那最好的高中,當時校草就在我們班,依舊是學習好家境好長得好。”
聞人聽雪說道:“然後你又開始暗戀你們校草。”
羽流螢笑了,“我家裡實在太窮了,拿不出補課的費用,所以我沒有上過任何補習班,想要學習好,我就得沒日沒夜的學,有時候撐不住了,就會偷偷看一眼我暗戀的校草。”
“我和你說這些,不是在說我以前的生活有多麼慘,我算是很幸運的農村女孩了,家裡人用儘一切支持我讀書,沒有為了彩禮就逼著我早早嫁人。”
“但我也過得確實很辛苦,所以在特彆辛苦的時候,就給自己找一個情感支撐吧,情感的力量是很偉大的,是我們生命中不能缺少的支柱。”
“或許在煙都同修的那段時間,你也是羽重雪的支柱之一,而現在,你也可以把他當成一個支柱啊。”
聞人聽雪沉默了很久。
羽流螢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歪著腦袋笑了笑:“愛情和友情是不一樣的,親情也是不一樣的,幸運的人有充足的精神供給,他們的支柱足夠多,不幸運的人就什麼也沒有。”
見聞人聽雪繼續沉默,羽流螢說道:“你是不是跟我說你有商枝就夠了?”
聽到商枝的名字,聞人聽雪忍不住笑了笑,對羽流螢搖搖頭,“不,我不會把所有重量都壓在商枝身上,如果我把人生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商枝身上話,這就意味著商枝要肩負我的人生,和道德綁架沒什麼區彆。”
有一片雪花被風吹落在聞人聽雪的嘴唇上,她舔了舔嘴唇,繼續說道:“這對商枝來說太沉重了,這會給她很大的壓力,她不喜歡沉重的東西。”
羽流螢聳肩:“是嗎,可我總覺得商枝已經把你看做她人生的一部分了,她乾什麼都想著你。”
聞人聽雪臉上露出了幸福溫暖的微笑:“我們從出生的時候就擠在一張嬰兒床上睡覺,生命是由一個個片段組成的,那我人生的每一個片段都有商枝的影子。”
“流螢,沒有穿書的時候,你也會有很多好朋友吧?”
羽流螢搖了搖頭。
聞人聽雪有些詫異,對上她震驚的目光,羽流螢有點尷尬,語氣帶著點無奈的歎息:“你和商枝就好比甄嬛傳裡的甄嬛和沈眉莊,勢均力敵,門當戶對,所以能做很久很久的朋友,而我則是安陵容那種人。”
聞人聽雪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腦袋:“瞎說。”
羽流螢笑了笑:“從出身上來說,我還不如安陵容呢,安陵容的父親好歹是個縣長。我比安陵容強的地方在於我的父母都很愛我,但這抵消不了因為貧窮帶來的自卑和敏感。”
“我的出身和起點實在是太低了,我要想一直往前走,就得把低價值的人和事遠遠甩在後面,所以我的朋友一直在變。”
羽流螢咳了兩聲,“我確實有點涼薄。”
聞人聽雪又摸了摸她的腦袋:“我沒有覺得你涼薄,這是大多數人的常態,我不能用自己的幸運去審視彆人的不幸。”
羽流螢是一個心事很多非常敏感的女孩,聞人聽雪不討厭這樣的性格。況且這幾天和她相處,聞人聽雪也了解了她的坎坷經曆。
父母接連離世,她孤身一人留在西海魂族,如果不是在這裡遇到了穿書的老鄉,她恐怕要一個人孤零零地過新年。
這種所有牽絆都被斬斷的感覺是很可怕的。
看著羽流螢鬥篷上晃來晃去的兩個白色毛球,聞人聽雪說道:“你關於精神支柱那番話,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我在想她的精神支柱是什麼。”
羽流螢隨口問道:“是誰呀?”
聞人聽雪說道:“小太歲。”
這一回陷入沉默的人變成了羽流螢。
聞人聽雪看著傘外的鵝毛大雪,想起那道美絕人寰的身影,不禁有些出神:“她沒有愛情,沒有友情,也沒有親情,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覺得她是一隻籠中鳥,她失去了一切,隻能憑借一種本能活著,後來漸漸熟稔,我發現除了求生的本能之外,她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
羽流螢靜靜聽著,聞人聽雪的語氣悵然而歉疚:“我和商枝離開碧海潮生時,她說要給自己埋下一顆希望的種子,可我時日無多,恐怕我這顆種子等不到生根發芽那一天了。”
羽流螢仰起頭,看著聞人聽雪的如雪白發。
當年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頭,如今聞人聽雪三千青絲儘成雪。
羽流螢低下頭,聲音苦澀:“她為什麼要等
彆人生根發芽呢,就不能讓自己成為一顆希望的種子,等待生根發芽那一天麼?”
“大概是因為絕望的土壤裡種不下一顆充滿希望的種子吧。⒔⒔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聞人聽雪再次想起了那張絕美的臉和那雙獨特的紫色眼眸,“她是一個充滿絕望、但總會給彆人帶來希望的人,所以隻要見過她一面和她有過接觸的人,就很難忘記她。”
她看向目露傷感的羽流螢,心底的疑惑最終還是衝破喉嚨,問了出來。
“我聽說詭術師可以附身在魚蟲鳥獸身上,借著這些軀殼在大千世界自由來去,他們是知曉最多秘密的人,所以流螢,你以前去過碧海潮生麼?”
羽流螢沒有否認,她的眼珠黑漆漆的,比常人大了整整一圈,歪著腦袋的樣子既像一隻天真的小鳥,又像一個滲人美麗的巫蠱娃娃。
她歪著腦袋看著聞人聽雪,黑漆漆的眸子眨了一下,說道:“去過,而且不止一次。”
“與她有關的記憶都很壓抑,我不太願意說,但我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掩飾這件事,我第一次見到江雨眠的時候,是我爹用鉗子拔掉了我十個指甲,我的靈魂在劇痛中離開了身體,附在一隻伯勞鳥身上。”
“我旁邊站著兩隻鳥,其中一隻鳥探過頭來啄我,我第一次做鳥,爪子勾不住樹枝,就從樹枝上掉了下去。”
那時候江雨眠也五歲,她還沒有去碧海潮生,隻是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孩,天不亮就要捧著裝滿衣服的木盆,跟著她娘親去河邊洗衣服。
羽流螢正好掉在裝滿衣服的木盆裡。
那個面黃肌瘦五官卻異常漂亮的女孩哼著歌,伸手摸她的腦袋,又把手指探進她腹部的絨毛裡,摸她的小鳥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