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生8
一片金葉子落在豔鬼的小轎上。
豔鬼拿著紅玉髓煙鬥輕輕一彈,那金葉子又飛了出去,打著旋飛到簪花鬼將的衣襟上。
那金葉子脈紋清晰,做工十分精湛,簪花鬼將看了眼,笑嘻嘻地說道:“好好好,正好拿來買酒。”
豔鬼吸了口魂香,又覺得手裡的紅玉髓煙鬥十分礙事,專門捧煙鬥的野豬臉小鬼已經去了碧海潮生,這會兒已經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了。
他頓時覺得索然無味,對簪花鬼將說道:“行了,彆看樂子了,還有人等著本王赴約呢。”
簪花鬼將哼了一聲,十分不滿:“那人好大面子!”
豔鬼無所謂地笑笑,“有些人的面子還要給的,趕路吧。”
簪花鬼將揚鞭趕馬,小轎漸漸消失在遠處。
*
鮮血染紅了聞人聽雪雪白的衣襟,羽重雪抱著她,幾乎魂飛魄散,顫抖著聲音喊道:“師姐!師姐你醒醒!”
羽流螢和宋時綏也亂了陣腳,宋時綏急忙說道:“她身上的氣息原本澄淨平和,現在宛如颶風過境,你們快點想辦法。”
金不換趕緊說道:“公子,趕緊扶聞人姑娘在床上坐好。”
金不換揮掌運動,壓製聞人聽雪體內暴走的內力。
手掌剛貼在聞人聽雪背後,金不換當即臉色一變。
儘管知道聞人聽雪是少年天驕,可她的內力雄渾深厚,仍是遠超金不換的預料。
此刻她暴走的內力宛如毀天滅地的海嘯,即使是金不換這樣的天人境高手也頭皮發麻,頗覺棘手。
這樣磅礴可怕的內力,絕不是地鬼境巔峰該有的,聞人聽雪應該是在生死大戰之時破境,觸摸到天人境的層次。
隻是不知為何,聞人聽雪劍心破碎,走火入魔,導致她的境界不進反退。
在煙都護衛太子殿下的那些年裡,金不換就被聞人聽雪的天賦震驚過無數次,由最初的震撼到後來的習以為常,如今卻又被震撼一次,心中再次泛起驚濤駭浪。
金不換額頭上漸漸冒出冷汗,瞧著金不換這艱難的樣子,謝清曲不禁捂住了嘴巴,以一種駭然的眼神看著聞人聽雪。
當金不換衣衫濕透時,整整一個時辰過去了,聞人聽雪暴|動的內力暫時得到壓製,羽重雪抱著她,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又遣退了眾人。
“你們出去吧,我留在這兒陪著師姐。”
眾人紛紛離開屋子,羽流螢也拉著宋時綏離開了。
兩個人離開房間,在走廊裡站了會,一時默默無言,宋時綏發了會呆,對羽流螢說道:“去我房間坐會兒吧。”
羽流螢點頭:“行。”
進了屋子,宋時綏一眼看見了桌上的茶壺,她閉上眼苦笑了一下,上前拿起茶壺看了看。
是藥性極烈的春|藥。
羽流螢瞥了一眼,也大抵能猜出這是什麼,男子往女子的飲食
茶水中下藥,左右就是那兩種,一是讓人失去意識,二是讓人身不由己的情動。
宋時綏又開始流眼淚了。
羽流螢見她這樣,說道:“你在為那個男人流淚嗎?”
宋時綏搖頭,臉上的淚水肆意流淌:“不是,就是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所有事都趕一塊了,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情緒也跟著大起大落,一安靜下來,就忍不住想哭。”
羽流螢心想,這才哪到哪,宋時綏是沒遇到過女主羽落清。
當年她自己可是連哭的時間都沒有,從大火中死裡逃生後立刻救出養母,連夜把燒毀的繡裝賣了出去,隨後收拾家當,馬不停蹄地聯係車馬和鏢局,帶著不能動彈的養母慌忙逃命。
途經人跡罕至的偏僻小路時,那些人看她一介孤女,想要劫財劫色,她不知道殺了多了人,才一路到了西海魂族,在萬向城的春曉街開了裁縫鋪。
“哭一會也好,就怕像聞人聽雪那樣,哭不出來才不好呢。”羽流螢歎息著說道,“我知道你可能對那男人念舊情,也會懷疑聞人聽雪是不是真的誤殺了他父母。”
宋時綏擦了把眼淚,倚在床帳上哽咽說道:“我心裡是有那麼一點懷疑的。”
羽流螢冷笑一聲:“隻有一點懷疑麼,看來你不知道丹丘穀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宋時綏看著她,“你去過那裡?”
羽流螢坐在凳子上,幽幽說道:“那是個魔窟,裡面有很多惡心的事,隨便說出一兩件都夠你惡心一整年,那的煉丹師更是無惡不作,張璟的父親既然在煉丹師身邊做事,就絕對不可能乾淨。”
“就像你,你在玉搖光身邊做事吧,玉搖光還沒做拐賣婦女幼童的事呢,就算這樣,也不說自願和不自願,你敢說你自己手上絕對乾淨麼?”
宋時綏久久無言。
羽流螢看她這個表情,就知道被自己說中了。
大家都不是天真無邪小女孩,都沒甜寵文女主的命,她在心裡歎了一聲,也不再多說了。
*
直到晚上,天上星子漸次亮起時,聞人聽雪才醒了過來。
一睜眼,羽重雪正倚著碧青色的床帳低頭看她。
他已有成年人的高大身軀,臉龐卻還是少年人的模樣,睫毛細密濃長,半遮著金色瞳仁,一半的輪廓被燭火照亮,另一半輪廓完全籠罩在陰影裡,有著一種近乎邪惡的俊美。
聞人聽雪看著他,腦子裡卻是羽重雪剛來煙都時的模樣。
那一年他剛剛九歲,穿著黑色的短打勁裝,烏黑的發絲用一枚金環束起,皮膚白的像剛綻開的棉花,臉頰的嬰兒肥還沒褪去,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師姐,你在想什麼?”
羽重雪湊近了,映著燭火的光,濃睫輕輕扇動著,近的聞人聽雪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
“在想煙都。”
一開口,聞人聽雪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如此虛弱。
她很久沒有
這樣虛弱的時候了,好像又變回了現代社會那個連土豆皮和蘋果皮都不會削的女孩子,每月都會遭受一次來自大姨媽的痛毆,像現在這樣虛弱得下不來床。
聞人聽雪又開始想自己遙遠的家鄉,想小區裡的花花草草,想小區裡那隻被她係上紅色蝴蝶結的熊貓雕塑,還有小區的9棟樓3單元2001和2002。
2001是她的家,2002是商枝的家。
“我騙了她。”
聞人聽雪喃喃地說著,呆呆地看著床頂的碧青色帳子。
她的聲音太虛弱太含糊,羽重雪沒有聽見,放輕了聲音問道:“師姐,你說什麼?”
聞人聽雪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蒼白的嘴唇動了動,輕輕說道:“我想出去走走。”
羽重雪一愣,繼而低聲說道:“師姐,等你身體好一點,你要去哪裡我都依著你。”
聞人聽雪虛弱一笑,“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清,你再靠近一點吧。”
於是羽重雪又湊近了些,嘴唇幾乎貼上了聞人聽雪的耳廓。
“師姐,等你身體好一點,你要去哪裡我都......”
話未說完,羽重雪身體忽地一麻,猛地栽倒在床上。
聞人聽雪托住他的身軀,將他輕輕放在床上,羽重雪目眥欲裂,金色的眼眸怒視著她。
聞人聽雪從床上坐了起來,咳了兩聲後才看向羽重雪,她微微一笑,笑容裡滿是傷感,說道:“你很生氣吧,竟然沒想到我也會騙人。”
羽重雪眼裡的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
聞人聽雪坐在床上,仔細地端詳著他,目光先是掃過他高挺的眉骨,然後看向他的睫毛,在那雙金色的眼珠上停了一會,隨後越過他高挺的鼻梁,停在那羽重雪的嘴唇上。
羽重雪見聞人聽雪坐在他身前,神色呆呆的,既沒有翻窗逃跑,也沒有拿放在一旁的細雪劍,反而一直盯著他看。
“師姐你做什麼!”羽重雪心中怒火稍歇,開口時嗓音仍舊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氣,像猛虎發出的低沉咆哮。
聞人聽雪回過神來,又咳了兩聲,才說道:“你剛來煙都時,我捏一下你的臉,你都要和我生氣很久,我現在這樣捉弄你,不知你要生多久的氣。”
羽重雪一怔,隨即耳根微微泛紅,怒道:“師姐,你快把我穴道解開!”
聞人聽雪歎了一聲,“我想出去走走。”
羽重雪閉上眼睛,平息了一會怒氣,終於還是妥協了,甕聲甕氣地說道:“好。”
聞人聽雪並起兩指,在他身上點了兩下,解開了他的穴道。
羽重雪立刻從床上坐起來,一雙眼睛冒著熊熊怒火,當看到聞人聽雪蒼白的臉色,眼中怒火頓時一歇,隻能一臉憋悶地說道:“師姐想去哪裡?我去喚侍從駕車。”
聞人聽雪搖搖頭:“不用,隨便走走就好了。”
她走到窗前,羽重雪眼睛還沒來得及眨,就見她像陣風似地飛出了窗子。
羽
重雪不知為何心中一跳,急忙飛到窗前往下看。
客棧外面月色如霜,淒冷月色下,聞人聽雪正站在窗下靜靜看著他。
這一幕,好似又回到了煙都,他埋伏在梨樹上,等著師姐從樹下走過,還來不及使出蓄勢待發的劍招,師姐就已經轉過身來,仰頭看著他藏身的梨樹,等著他從梨樹上跳下來。
羽重雪心中又酸又澀,從窗子飛身下去,皺著鼻子站在聞人聽雪身邊,一語不發地去馬廄裡牽馬。
兩人騎著兩匹白馬,沿著客棧外的山路走去,夜深人靜,唯有馬蹄聲在寂寥的夜色中響起,兩匹白馬打著響鼻,都有點消極怠工,踱著步子在路上慢悠悠地走著。
田家村附近有一座山,山上有個廢棄的木塔,木塔傾斜的厲害,看上去搖搖欲墜,所以沒有人敢踏足此地,於是就荒廢了百餘年。
如今這危塔依舊沒有倒塌,兀然孤立在那,平時人跡罕至,隻有麻燕紛飛,偶爾駐足。
兩人騎著馬,不知不覺間來到這裡,正駐足凝望時,山上忽地刮來一陣蕭索寒風,聞人聽雪又忍不住咳了幾聲,羽重雪說道:“師姐,我們去裡面避避風吧。”
“也好。”
兩人下了馬,朝著木塔走去。
踩過滿地枯枝敗葉,推開結滿蛛網的門,兩人走進木塔裡面。
木塔中間是一個巨大的三層蓮台,供奉的神像也結滿蛛網和灰塵,看不清面目了。
羽重雪說道:“這裡竟然如此荒涼,真是叫人意外。”
聞人聽雪繞著蓮台走了一圈,看著神像上褪色的彩塑,說道:“這裡挺好的,這樣安靜,叫人心神安寧。”
“師姐今日有走火入魔之狀,這樣叫人心神安寧的地方,正適合修身養性。”
木塔牆角放著一把落了灰的掃帚,羽重雪將掃帚上的灰抖落乾淨,清理出一塊乾淨的地方,不一會,金不換走了進來,抱著一堆乾柴放在地上。
他朝著羽重雪眨眨眼睛,又扔過來一個竹席,像陣風似地走出去了。
聞人聽雪看著這些神像,忽地一陣眩暈感湧上來,她一隻手撐著神像,低頭吐出一口血。
羽重雪剛將木柴點上火,聽她吐血,立刻大驚失色地跑過去,把搖搖欲墜的聞人聽雪抱在懷裡,放在剛鋪好的竹席上。
聞人聽雪趴在羽重雪懷裡暈了一小會,羽重雪靠在牆角,一手環抱著她,另一手為她輸送內力,見她醒轉,立刻鬆了口氣。
聞人聽雪又咳了一聲,唇邊溢出鮮血,順著潔白的下巴滴落在羽重雪的衣袖上。
“師姐,你怎麼了,怎麼吐了這麼多的血?”
聞人聽雪微微一笑,卻不在乎,而是將手掌抵在羽重雪的胸口上,輕聲說道:“當日刺你那一劍,你本該恨極了我,我們之間應是不死不休,這樣才對。”
羽重雪說道:“都這種時候了,還提這件事做什麼。”
他熾熱的手掌輕輕拭去聞人聽雪嘴角的血痕,低聲說道:“我那時確
實恨極了你,心想著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捉回去,使出百般手段折辱你,定要你向我求饒認錯。”
聞人聽雪笑了笑,把喉嚨裡的血咽了下去:“你終歸不像我這樣心狠。”
她輕聲喚道:“師弟。”
羽重雪一愣,眼眶驀地紅了。
這一聲師弟,他已經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了。
“你終於肯認我了。”羽重雪抱緊了她,眼眶紅得厲害。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我這一世為劍而生,也注定要因劍而死,如今我劍心破碎,走火入魔,雖然金不換壓製了我暴走的內力,可我自己知道,等第二次反撲時,就是師尊來了也難救活我。”
“臨死前,我隻有一件事放不下。”
“不,師姐,我不要你死!”羽重雪聽她這樣說,一顆心仿佛被撕裂,生出一種極致的痛苦,他聲音嘶啞,把臉貼在了聞人聽雪的臉上,兩行淚珠滾滾而落。
聞人聽雪抬手捏了捏他的臉,羽重雪幼年時的嬰兒肥已經悉數消失了,她捏了個空,指腹蹭過羽重雪的臉頰和鋒利的下頜,她心中頗覺遺憾,隻好緩緩落下。
又咽下一口湧上喉嚨的血,聞人聽雪低聲說道:“我騙了我的此生摯友,當年羽落清偷走蠱蟲的解藥,師尊去皇宮取回的解藥裡面,每一丸丹藥裡都裹著一枚肉靈芝。”
羽重雪怔怔地看著她,
“我把這件事說給她聽時,我還是忍不住騙了她,我實在是太懦弱了,我不敢告訴她,我竟然背負了那麼多無辜的生命。”
“我騙了她,我誤食的肉靈芝是丹王,不是四個孩子,是整整四百個孩子,一百個孩童煉成一枚丹藥,羽落清為了毀掉我,殺了一千兩百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