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重雪貌若好女,穿著一身華貴的黑色織金箭袖,烏黑的長發用一枚二龍戲珠的金色發環束起,一雙金色眸子在陽光下燦然生輝,宛若純金鑄成,眸光十分凶悍冷厲。
聞人聽雪對上他的目光,不禁身形僵硬,指尖發麻,她深吸了口氣,目光稍稍從他臉上錯開,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金不換。
金不換背著彎刀,手臂上纏著黑色的鎖鏈,腦袋上戴著個不倫不類的鬥笠,正在吃著一串糖葫蘆。
見聞人聽雪看過來,這個身材魁梧的壯漢咧嘴一笑,手臂兩旁的鎖鏈緩緩蠕動著,背後的一把彎刀眨眼間就到了手裡。
倘若沒有這個天人境的強者,聞人聽雪還能拚一把,眼前這個情況,完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她定了定神,緩緩開口,說道:“太子殿下,好久不見。”
她這聲太子殿下一出口,羽重雪臉上霎時又添了三分冷意。
聞人聽雪穿著一身灰撲撲的衣裳,袖口處還有兩塊補丁,頭上包著一塊洗得發白的舊布巾,兩縷碎發從布巾裡露出來,被撥到臉頰兩側,身前圍著的圍裙還沾著一些豆腐渣,完全是市井婦人的打扮,一看就是整日操勞生計,被生活磋磨得灰頭土臉。
昔日白衣如雪,在紛飛梨花中舞劍的聞人聽雪,如今竟像隻從灰堆裡滾出來的麻雀,全身上下的都是灰塵,隻有一張臉還算白淨。
羽重雪唇角勾起一抹譏笑,上下打量了一陣,幽幽說道:“師姐,兩月不見,你真是愈發不成樣子了,離開煙都的這一年,你到底得到了什麼?”
聞人聽雪抿了抿唇,說道:“我得到了一份真摯的感情。”
“真摯的感情?”
“嗬,師姐這樣冷心冷情的人,居然也迷失在情愛裡了。”
羽重雪又發出了一聲譏笑,臉上的諷刺愈發明顯,他看向聞人聽雪的腰身,發現她的腹部已經微微隆起,算算日子,五個月的身孕,也是改顯懷的時候了。
這一瞬間,鋪天蓋地的酸澀之意在一刹那間席卷過來。
曾在雪地中說終生不嫁的師姐,曾經說願做鬆柏長翠長青的師姐,曾經心如冰雪般無垢無情的師姐,曾經眼裡除了劍什麼也裝不下的師姐,如今竟然嫁人生子了。
她再也不是山巔雪,而是淪落成了地上泥。
羽重雪嗓音發悶,看著聞人聽雪微微隆起的腹部,問道:“你那夫君呢,怎麼不陪你出來。“
聞人聽雪的手握住了細雪劍的劍柄,羽重雪注意到她的動作,眼中悲哀之色一閃而過。
“師姐,你我之間雖有仇怨,我也恨你入骨,可你到底是我師姐,你現在懷著身孕,我在你心中再是不堪,也不會對一個孕婦怎樣。”
聞人聽雪都快忘記自己“懷孕”這事了。
江雨眠曾經給她的假孕藥丸除了擾亂脈象之外,還有健脾補氣的作用,聞人聽雪不願浪費,仍是每月按時服用一丸。
這段時間胡吃海喝,肉全長在
肚子上,竟然讓羽重雪以為她顯懷了。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聞人聽雪心思飛速運轉,知道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對方有一個天人境強者,己方勢單力薄,不如假意服軟,再伺機找機會逃離。
聞人聽雪打定了主意,語氣也軟了下來:“我常年使用細雪劍,寒氣長久淤積在體內,這一生都很難有孕。”
羽重雪的臉色變了變。
聞人聽雪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低頭說道:“這也許是我此生唯一的骨肉,無論如何我都要保全這個孩子,太子殿下,我知道你恨我,等孩子出生後我任由你處置,要殺要剮都無所謂。”
她一低頭,左耳耳側那顆位置隱秘的朱砂小痣就這樣暴露在羽重雪眼前。
曾經的他極力克製著,唯恐驚擾了心愛的師姐,隻敢偷偷用貪婪渴求的目光悄悄流連著。
不知道她的夫君在發現這顆小痣後,在床笫之間,情熱之時,是否會伸出溫熱的舌尖,一遍一遍溫柔舔舐。
羽重雪不敢再想下去,可是聞人聽雪微微隆起的腹部實在礙眼極了,沒看一眼就令羽重雪分外的厭惡,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心和心悸。
這個孽種,正是他們歡好的證明。
如今這顆種子正在師姐的肚子裡一點一點長大,羽重雪恨不得立刻把這個孽種從聞人聽雪的肚子裡挖出來。
他咬牙,面色陰沉:“師姐知道就好。”
金不換吃完了手裡的糖葫蘆,轉悠著手裡的彎刀走過來,聞人聽雪握住細雪劍的手隻好緩緩鬆開。
賣簪子的老板假裝看一旁賣胭脂水粉的攤子,眼睛卻一直往這邊瞟,耳朵都快豎起來了。
見那衣衫華貴的貴氣公子將手放在那豆腐娘子的肩膀上,人到中年,家中還有妻兒要養活的老板頓時清清嗓子,笑得一臉諂媚。
“這位公子,你師姐剛剛也挺喜歡這個紅豆簪子的。”
羽重雪停了腳步,老板拿起紅豆簪子,十分殷勤地說道:“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剛剛你師姐拿著這個簪子看了許久,說不定在想你呢!”
羽重雪停下腳步,似笑非笑:“我師姐不會想我,就算想我,也隻會在想怎麼殺我。”
老板一哽,訥訥無言。
羽重雪看了一眼聞人聽雪,聞人聽雪對上他的眼睛,不禁避開他的目光。
羽重雪複又看向老板:“這簪子我要了。”
老板面色一喜:“一錢銀子,公子你俊美非凡,出手大方,何愁不能虜獲你師姐的芳心。”
聞人聽雪正心中絕望,聽了這話隻能無奈苦笑,對前路充滿擔憂。
她懷的又不是哪吒,而且又是假孕,再過四五個月就真瞞不住了。
不知道那個時候,羽重雪又會如何處置她。
也許真會被廢了一身武功,被羽重雪圈禁在某處吧。
她從前是不怕死的,後來在這個世界遇見了商枝,遇見了困在碧海潮生的江雨眠,有了
羈絆後,終究對這個塵世有了貪戀。
羽重雪將那梨花簪子和紅豆簪子拿在手裡打量了一會,老板的手藝還算精湛,隻是和宮中的釵環首飾相比還是有些粗劣了。
想當年他精挑細選,將一匣子的珍寶首飾送到聞人聽雪面前,她不屑一顧。如今懷著身孕還要跟著那無能的夫君賣豆腐,不僅將自己弄得蓬頭垢面,更是困窘到連一錢銀子的簪子都舍不得買了。
實在是可笑至極。
“師姐心裡沒有相思,即使有相思,也一定不是在想我。”
羽重雪把那根紅豆簪子扔給金不換,將手裡的梨花簪子戴在了聞人聽雪隨手挽起的丸子頭上。
聞人聽雪一臉木然,心如死灰,彆說是根簪子,便是羽重雪朝著她腦袋上插一把劍,她也不會變了臉色。
她抬手摸了摸簪子,問羽重雪:“你打算帶我去哪裡?”
羽重雪勾唇一笑,“當然是讓我的好師姐和她的夫君告彆了。”
聞人聽雪一愣,“你會這麼好心?”
羽重雪看著她,眼中帶著一股深深的恨意:“我要讓他輸的明白,讓他知道自己是個多麼沒用的男人,連自己的妻兒都守護不住,我還要讓他明白,即使天上的月亮落在了他的懷裡,也終究不屬於他。”
對一個男人來說,這確實是一種天大的恥辱。
還好,商枝不是男人。
和商枝做個告彆也好,這次被羽重雪帶走,下次相遇就不知道是怎樣的光景了。
三個人一路走到了商枝的豆腐坊,就見商枝從對面的裁縫鋪裡走出來。
隔著一段距離,三人看見穿著一身竹青衣衫的羽流螢站在商枝身邊,羽流螢衣衫精致,被商枝將近一米九的身高襯托得格外嬌小柔弱。
商枝換了一身新衣,頭戴白玉環抹額,抹額有些歪了,羽流螢踮起腳尖,竹青色的衣袖從她手腕垂落,露出潔白纖細的手臂,給商枝整理歪掉的抹額。
商枝對她笑了笑,把手放在羽流螢的肩膀上,另一隻手十分不老實地摸著羽流螢頭上帶著的綠梅珠花。
兩人站在屋簷下,動作十分曖昧親昵。
男子風流俊俏,女子柔美嫻靜,下午日光十分柔和,像一個特彆美的濾鏡,映照在兩人身上,有一種柔情蜜意、歲月靜好的感覺。
天人境強者金不換微微張大了嘴巴,眼珠在眼眶飛速轉動,眼裡流露出一絲同情,看向灰頭土臉的聞人聽雪。
年輕一代的劍道魁首荊釵布裙,為男人洗手做羹湯,卻落了個這樣令人唏噓的結局。
羽重雪下頜緊繃,看了會屋簷下正“打情罵俏”的一對男女,又轉頭看著聞人聽雪。
聞人聽雪心中的死灰複燃了,木然的臉上終於泛起了一絲波瀾,雖然明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可她還是彆過頭,抬手捂住了臉。
她寧願面對羽重雪的恨意和殺意,也不願面對羽重雪的同情和憐憫。
商枝,都是你乾得好事!
捂住了臉,但沒能捂住耳朵,羽重雪那恨鐵不成鋼的痛心之語還是鑽進了聞人聽雪的耳朵裡。
“師姐啊師姐,你荊釵布裙,放下手中劍為男人洗手做羹湯,可你夫君見你容色衰敗,在外面勾三搭四,不知你心中此刻作何感想。”
聞人聽雪淩亂了,就聽羽重雪又挖苦她:“驕傲如你,能忍受二女共事一夫,看著你的夫君坐享齊人之福嗎?”
聞人聽雪抹了一把臉,語氣很滄桑:“有什麼不能忍受的,我們三個在一起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