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衰微的神明10(1 / 1)

第三百一十五章

晉江獨家發表/禁止一切盜文/莫八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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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可是對方大夫有什麼疑慮?”

坐在桌前的“任少爺”突然開口, 打破了一室寂靜。

她端起小廝奉上的茶水,淺淺的飲了一口。

神明抬起雙眼,搖頭。

“你多慮了。”

說罷,祂用餘光瞥向時淺渡。

手掌抬起, 換了個地方, 自然而然地落在她搭在床鋪邊的衣服上。

兩指並攏, 夾住一塊衣角, 輕輕地扯了兩下。

像是在警告, 又像是在討饒。

但鑒於祂是神明……

便隻是無奈的提醒了。

“噢, 我見公子神色不似方才那麼自在,還以為是有什麼想說的呢。”

對方說起這話的時候, 時淺渡故意用手指描繪過祂露在外面的一小節鎖骨, 掃過鎖骨中間的溝壑,輕輕往上一挑。

人類的手指比神明的體溫微高一點,溫熱溫熱的。

神明面色不改地輕答:“我隻是數日未曾沐浴, 有些不適罷了。”

祂是不需要沐浴的, 但剛好可以以此為由頭,幫忙要來一桶熱水供子民沐浴。

“原來如此, 這事好辦。”“任少爺”對小廝吩咐,“今夜便為公子備上熱水。”

她說完,又扭頭問:“方大夫,您可檢查完了?可有病症?”

方大夫收手, 起身。

他微微欠身道:“公子身體康健,無礙。”

“如此便好,我們就不多叨擾了。”

“任少爺”將茶杯一放,起身撣開略微褶皺的衣裳。

她走到門前,又回頭笑道:“改日再見。”

三人離開, 木門重新關穩。

白露第一個按捺不住,壓低聲音道:“小渡姐姐,你你你在……”

她臉頰倍兒紅,蹲在角落裡,雙手捂住了眼睛。

“剛才我差點沒忍住出聲。”

神明解除神力,反手捉住了時淺渡的手腕。

祂斂著眉頭,對上那雙懶洋洋的眼睛時,又無奈地舒展開了。

“你真是越發不正經了。”

神明依然冷清得如同高高在上的天邊皎月,隻有白露被偶然瞥見的場面看紅了臉頰。

“倒是我沒考慮到白露還是個小妹妹呢。”

時淺渡嘴上這麼說,身子卻在神明身邊彎下腰來,垂眼看祂。

祂並不避開,就淡淡地與她直視,坦坦蕩蕩。

縱使房間裡有人,祂竟然還能那麼淡定。

真是一點兒都不可愛。

就不能偶爾臉紅一下,緊張一些麼?

她回想起神明輕微滾動的喉結,忽然一笑,負手直起了身子。

手掌落在祂綢緞般順滑的黑發上,輕輕勾起一縷。

她壓低嗓音,似是噥噥蜜語:“神明大人,您若是紅起臉來……”

一定格外誘人吧?

沒待她說完,便聽到房間裡想起了薯片碎裂的“哢嚓哢嚓”聲。

白露嚼的特彆起勁兒,不用多想就知道是故意嚼出聲音給他們聽的。

回頭看去,小姑娘背對著床鋪坐在桌前,露出來的一對兒耳朵早已經紅撲撲的沒法見人了。

時淺渡睨了一眼面色冷清的神明,收回了手。

她笑道:“算了,又不急於一時。”

白露心裡羞答答地說,就是就是,青天白日的,不合適嘛!

她不好意思明說出來,隻能這樣在心裡嘟噥。

公子看起來冷清,沒想到竟然懼內,讓小渡姐姐那麼欺負都不還手。

她要是也能嫁給這樣一位郎君就好了。

落在身上的手指挪開後,神明才無聲地舒了口氣。

祂起身,往窗外望了望太陽的高度。

“外面也差不多會有官兵和大夫一同為百姓診察了,若找不到你們恐怕會有麻煩,你們找個合適的時間出去吧,待過了診察時間,隨時再回來都可以。”

時淺渡撇撇嘴:“這就著急把我們往外趕了?”

她把窗子支開點,觀察觀察外面的情況。

白露舔舔吃完薯片的手指頭,表情美滋滋的。

“好,我們這就找機會溜出去。”

神明點點頭:“今晚小廝會備好熱水,你們若需要,過來便是。”

“……”

白露蹭的一下漲紅了臉,羞赧又不可置信。

真沒想到公子是這樣的公子!

竟然面不改色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連忙衝神明擺擺手,一本正經地拒絕道:“公子,我、我就不用了,您跟小渡姐姐一起吧!”

時淺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揉揉小姑娘的頭:“他是說,他不在房間裡,我們可以過來沐浴。”

“啊……這、這樣呀……”

白露揉揉自己燙得厲害的臉頰,因為誤解很不好意思,聲音越來越小。

她在兩人之間掃視一圈,稍微大點聲說:“我還是不來打擾了。”

說完,她還眨巴眨巴眼睛。

那表情像是在說:你們一起好了……

神明與白露對視,忽而一頓,移開了視線。

……

神明不是個會留在房間裡享清福的人。

祂接連見過大夫和一位官員後,就離開官府,親自到外面去幫忙。

一身上好的氣質就能讓百姓們信服,加上祂為人親和,不嫌苦嫌累,不高高在上,沒有威圧感,很快就融入了祂的子民之中。

人們全都敬祂重祂,隻要祂一出現,總有人願意主動讓開一條路。

比起敲鑼打鼓才能讓百姓聽話的官員,祂倒是更像是父母官了。

“公子,您看我娘的傷口怎麼醫治比較好?”

一個二十左右歲的女人請神明進了家門,引祂看向自己母親的腿。

她神色緊張焦急:“城中大夫不夠,現在都在診察疫情,我根本請不來人,聽聞您精通醫術,求您幫我娘看看吧!她前幾天發水的時候,被一截斷了的木頭戳壞了腿,大夫給簡單包紮了一下,說有兩天就慢慢好轉,可現在情況好像更不好了!”

神明蹲在床邊,解開綁在小腿上的布條。

隻見腿上的傷口已經化膿,被悶得快要腐爛了。

祂斂斂眉頭,丟掉破布,接來乾淨的清水。

接著,將昨晚提前備好的草藥拿出。

“老人家,我需要將你腿上的腐肉刮掉,會很疼,你稍微忍著一些。”

老婦人點點頭:“我這輩子沒什麼能耐,也就能忍著疼了。”

一輩子下田種地乾活,晚上織布縫衣,有什麼可忍不過去的啊。

要說疼,能疼得過生孩子的時候嗎?

腿上的腐肉濃水被刮掉時,她額頭上滿是冷汗,卻從頭到尾沒有吭一聲。

唯有手指死死地抓住女兒的手臂,疼得青筋暴起。

神明將藥敷上,以乾淨的布條輕輕纏了兩圈。

祂說:“雨水過後這幾天,天越來越熱了,傷口千萬不能一直捂著,過三個時辰便解開換一換藥,這幾份草藥你們留著,換藥時用,如果兩天還不好轉,再去尋我。”

“好,好,多謝公子!”

兩人連連道謝。

女人送神明離開時,目光幾次掃過自家的雞籠。

反複看了半天,終於狠下心來,喚了一聲。

“公子,您等一下!”

她從雞籠裡掏出唯一一顆雞蛋,用衣角蹭乾淨上面的雞屎,把蛋擦乾淨,遞給了神明。

“您是我娘的恩人,我們實在沒有銀錢,這雞蛋……”

神明微怔,冷然的眉眼變得柔軟些許。

祂搖頭:“你的心意神明大人必定感受到了,這個就留給你娘吃吧。”

說完,祂沒有再回頭,離開了子民低矮的房子。

才一出來,便又有幾個百姓圍了過來,與祂說說好話,或是請求幫忙。

忽而,祂感受到了一道帶著些笑意的目光。

這目光有點兒熟悉。

難道是……時淺渡嗎?

神明薄薄的唇角往上翹了一下。

祂回頭,去人群中尋找時淺渡懶洋洋的身影。

卻沒能找見人影。

祂隻瞧見那位上午才見過的“任少爺”雙臂抱胸,站在官府施粥的鋪子前,遠遠地看祂。

見到祂回頭,她友好地笑了笑。

不是時淺渡啊。

神明收回視線,沒什麼留戀,轉身便走了。

還以為……能在外面碰見她呢。

這會兒祂光明正大地出門,她反而不見蹤影了。

隨著祂下午的忙碌,對神明的信仰在百姓中越發膨脹了。

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在心中念叨對神明的敬仰。

他們不知道神明的模樣,便將“公子”的模樣當做神明的替身,崇拜信仰。

這正巧陰差陽錯地加深了信仰的力量。

神力越來越充盈。

神明隨之容光煥發,無論何時、無論走在哪,總有一種光芒加身的感覺,讓人們的目光控製不住地追隨祂而去。

而祂也在混亂紛雜的人群中尋找。

“白露。”

祂看到剛剛領了一碗蔬菜粥的白露,衝她招招手。

白露臉上一喜,小跑過來。

“公子,您找我?”

“你小渡姐姐今天下午是不是跟你在一塊兒?”

“噓——”

白露做個禁聲的手勢。

她偷摸摸地拉著神明,避開官兵的視線。

“小渡姐姐在教我們把飯弄得更好吃,不能讓官府的人發現我們在窩棚那邊偷偷生火,公子,您跟我過來吧!”

災民太多了。

朝廷派來賑災的官兵沒功夫把所有人都看得很嚴。

隻見幾個比較偏僻的窩棚邊,二三十個人全都圍在一起,正在分手裡的食物。

地上全是泥土石子,能找到的鍋碗瓢盆也都不乾淨,但人們渾不在意,嘶溜嘶溜地吃東西。

相互聊上幾句,笑得開懷,這麼一看哪兒像是災民。

“時姑娘,你這個法子弄得也太好吃了!”

“是啊是啊,沒想到這節骨眼上能吃到這麼好的東西。”

“你剛才用的是鹽嗎?我好像從沒見過那麼細的鹽!”

時淺渡被圍在中間,身邊的百姓七嘴八舌。

她比了個“暫停”的手勢。

“鹽鐵都歸朝廷管製,可不興亂說。”

她懂得製作細鹽的方法,係統空間裡也有瓶料理用的調料。

但誰知道淳樸的百姓裡有沒有混了幾個心眼多的呢,鬨出事端就太麻煩了。

“是是是,這味兒確實跟鹽有點不一樣,到底是什麼好東西?”

“管它是什麼呢,好吃不就得了!”

“哈哈哈,就是,以後時姑娘要是開飯館,我老牛第一個去捧場!”

有人刨根問底,有人並不在意,隻管大快朵頤。

神明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他們。

祂想,時淺渡果然不需要她。

她無論在哪兒,都能依靠自己活得暢快,成為人群裡領袖一般的存在。

那為什麼還要纏著祂呢?

祂不理解。

祂眸光變得複雜,平靜了千年之久的心臟莫名沉悶。

她本可以一走了之的,不是嗎?

“公子?”白露衝祂招招手,“您怎麼不走了呀?”

“大家吃的那麼高興,我就先不過去了,你也去吃東西吧。”

神明拍拍白露的肩膀,轉身往回走。

卻在下一秒,聽見了熟悉的吊兒郎當的聲音。

“這位公子,來這兒是想說什麼嗎?”

時淺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繞到了祂面前,雙手抱胸靠在牆邊,擋住了祂的去路,還歪了歪頭。

“……”

有一種被抓包的感覺。

神明微微一頓,冷清的雙眼露出驚訝。

她是怎麼做到像祂一般瞬身的?

又或者是……

祂真的發呆了那麼久麼?

祂收斂了神色,說:“晚上你還來嗎?”

時淺渡摸摸下巴,戲弄道:“神明大人這是在邀請我嗎?”

她一邊說,一邊上前了一步。

“嗯?”

“我是想,晚上小廝會送來熱水,我無需沐浴,放著便浪費了。”神明與她對視著說完,就錯身離開了,“你若不需要,那就算了。”

“哎,彆著急走啊。”

時淺渡撇嘴,心說,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油鹽不進。

不過嘛,既然這次主動過來問,那就是很希望她過去的意思唄?

她從身後抓住男人的手腕,湊到祂耳畔。

“那記得給我留個門。”

神明垂在身側的手指輕微動了動。

祂頷首:“好。”

真是的。

祂活了一千年,就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子民。

更彆提,她還是個僅僅二十歲的小姑娘。

……

“蕪湖,熱水泡澡就是舒服啊!”

時淺渡整個人泡在木桶裡,舒服得直感歎。

她手指間夾了一顆石子,向上彈起,打在屋頂上,“噠”地一響。

“神明大人,您真的不來泡個澡嗎?”

神明隱去了身形,正坐在屋頂上。

仰頭,便能看到漫天的星星。

身下不間斷地傳來水聲,還有時淺渡時不時的話語。

這總是能讓祂想到白天的事。

想到她蓄意的調戲,還有埋在他耳邊的輕聲低語——

子民對你做什麼,隻要沒有惡意,你就欣然接受?

祂是神明,已經渡過了漫長的歲月。

人類在他眼裡隻是子民,隻是小輩而已。

一個……過於不正經的小輩。

祂理應像從前一樣,對所有的子民都一視同仁。

可祂又會想起她的話,她說是她幫了他,難道不應該有所不同嗎?

還會想起她把一隻毛筆放在食指上,像天平一樣傾斜。

神明,是不是應該有所區分呢?

有所分彆,就容易出現個人好惡,不是麼。

淡金色的眼眸中閃過了淡淡的迷茫。

房間裡不停息的水聲顯得有些亂。

“真不泡澡嗎?”

祂抬起手指,用指節在瓦片上回敲了兩下。

“不必再說了,我不用。”

“嘁,好吧好吧。”時淺渡低低地哼起歌,還吐槽道,“就算不用吃東西也不用沐浴,偶爾體驗一下也是極好的啊,真是一點兒也不知道享受,跟苦行僧有什麼區彆啊。”

神明聽她頗為幼稚的語調,唇角動了動。

祂的子民啊,年紀也不算小了,性子幼稚跟個小孩似的。

“子民生活困苦,我既然不需要這些,就儘量不要浪費資源了吧。”

“哈?你自己能浪費多少嘛。”

時淺渡在溫水涼透之前從中出來,換好了一身新衣。

她掀開房頂上的磚瓦,翻身到屋頂之上。

“既然你不願意下去,那我過來找你好了。”

神明沒料到她會直接這麼上來。

才洗完澡的溫熱氣息夾雜著淡淡的香氣,一瞬間侵襲了祂的鼻息。

祂手掌一翻,便拿出了一件薄毯,輕輕地批在時淺渡的身上。

“晚上還是有些涼的,多注意。”

神明的嗓音依然冷清,彆無雜念。

“我沒事啦,這都小意思。”

時淺渡裹起毯子靠在男人身邊。

那餘光往旁邊瞥了瞥。

神明與她獨處時,便化回了金發金眸與一身疊裳。

金色的長發隨著晚風輕輕飄動,露出了漂亮的下顎線,又緩緩回落到臉頰旁邊。

祂的神色很冷淡,從不因為誰出現或消失而有半分波動。

“彆不注意,到時候真的生病了,還要我照顧。”

祂嗓音淡淡,細聽的話,好似有絲笑意。

時淺渡這人,任性、幼稚又……

祂眼眸閃了閃,沒有繼續往下想。

手指微動,操控著神力。

隻見半裡地外,有一處被洪水衝垮的瓦房,磚瓦無聲地漂浮在空中,如同有生命一般很有規律地自己恢複成最初的模樣。

速度不算很快,但也沒用太久,廢墟就化為了房屋,一切歸位。

此時天已經黑了,那邊又是待興的廢墟,無人看守。

正因如此,沒有人會發現夜晚的變化。

人們隻會在第二天清晨,迷迷糊糊地發現,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你昨天晚上,一直在做這個嗎?”

時淺渡抓住祂的手指。

不知為何,神明的體溫總是比人類略低一點兒,碰上去涼涼的。

握在手中把玩,顯得剛剛好。

神明從來不曾拒絕或反抗過她的動作。

祂答:“昨晚把洪水泄出去一些,修複了十幾棟房屋。”

“你知道嗎?”時淺渡一搭沒一搭地把玩祂的手指,“就算你現在神力充盈,我也覺得你很可憐。”

神明神色微動:“什麼?”

身為神明,竟然會被子民這麼認為。

可憐麼?

或許被子民拋棄,深受重傷時,祂是挺可憐的。

但現如今,信徒回來了。

祂力量充盈,深受子民愛戴信仰,還能融入子民的生活,許多人當面、看著祂的眼睛與祂道謝。

那時的一點點怨念早就被祂拋到了腦後。

祂現在覺得自己很幸福。

“心中隻有子民,從來都隻為了彆人著想,不為自己考慮,活了這麼多年,不曾住的好穿得好,不曾嘗遍人間美味,不曾遊曆過山川大江,就連熱水澡都從沒享受過一次……活著能有什麼意思?”

時淺渡衝祂張開手臂,雙手間好似容納了一切。

“為彆人活著,未免也太悲哀無趣了。”

神明不為所動:“我無需沐浴,又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祂的表情一如往常,沒有對私欲的向往。

“能讓子民過得比從前更好,我已經很開心了。”

“……”

時淺渡眯起雙眼,湊到祂耳邊,誘惑道:“真的嗎?”

薄唇一張一合之間,碰到了神明的耳廓。

也是微涼的。

沐浴後的那股香氣離的更近了。

神明搭在腿上的手指,緩緩曲起。

祂垂下眼眸,緩聲答:“是。”

時淺渡無奈地歎了口氣:“好吧,就當我本來就是個自私的人吧,我的情操比不上你。”

她真是第一次碰到“人生的意義在於付出”的類型。

還能說什麼呢?

一時之間,她沒有說話,就靜靜地望著祂。

神明坐在屋頂上,坦蕩地與祂直視片刻後,扭頭看向災後混亂的縣城。

祂身上灑了淡淡的月光,冷清又寂寥。

沒有情緒,亦沒有波動。

目光寧靜而遼遠,好似越過千年。

時淺渡突然想起,神明就是這樣,獨自一個人,守著那座神廟、守著祂的子民,度過無數個孤寂的長夜。

不知為何,她看著神明的側臉,眼角浮出一點兒水光。

她還是覺得祂很悲哀。

即便幫祂度過了劫難,沒有墮落為邪惡的神明……

但祂那漫長的一生,還是那麼淒涼。

或者說,她認為,無儘的生命……

本就是一種悲哀。

她想待祂好一些,想讓這個一生都為彆人而活的神明,得到一些關懷與溫暖。

“哎。”

她用手肘懟了神明一下。

神明回眸,靜靜地看她:“什麼?”

時淺渡勾起唇角,臉上的悲哀一掃而空。

她撫住神明精致的臉龐,重新不正經起來。

“不然,我帶你領略人間之樂吧?”

“……”

神明微微頓住。

“遊山玩水,美食美酒,怎麼樣?”

神明漂亮的眼底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我是神明,瞬息千裡,無論想去哪兒,眨眼間便到了,早已看過無數景色。”

祂伸手,動作輕柔地摸了摸時淺渡的頭發。

跟從前一樣,像是長輩對待小輩,神明對待子民。

“謝謝你總是想著我。”

神明還是那麼溫柔。

淡金色的雙眸沒有情緒,但帶著細碎的光。

那麼誘人。

誘得人很想獨占這樣的溫柔。

對祂好,獨占那份溫柔,看祂毫無感情波動的面容露出其他情緒,泛起微紅。

時淺渡笑了。

她捉住神明的手,在祂的手背上輕吻了一下。

“神明大人,您還是什麼都不懂。”

神明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蜷。

她又吻祂的手背了。

祂說不好自己作何感想,情緒有那麼一瞬的波動。

祂越發覺得奇怪了,不由得再次提起把兩人弄得不歡而散的話題:“你從來都不需要我,不需要神明為你做任何事,又為什麼一直留在我身邊呢?”

記得上次祂說起這事,時淺渡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而這次,時淺渡彎起唇角。

修長的手指穿過祂的指縫,握在手中。

她用半開玩笑的語調在神明耳邊懶洋洋地笑道:“沒準兒……是為了想辦法獨占您呢?”

“……”

神明靜靜與她對視,望著面前充滿侵略性的黑眸。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兩寸。

祂有一瞬間,好似抓住了什麼,又好似沒有。

祂覺得自己在面臨一種危險,一種不應應答的誘惑。

對視半晌,神明看向滿目瘡痍的遠方。

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

成功泄洪之後,曾經被大水淹沒的農田房屋全都暴露出來。

無數泥沙堆積在地上,還有數不清的殘骸與雜物。

在水中泡了數日,早就腐朽不堪,惡臭滿地。

加上正值夏日,汙穢滋生,無數蚊蠅嗡嗡作響。

就算沒人願意踏入這裡半步,也不能不加以處理。

畢竟蚊蠅會帶著細菌亂竄,不做處理隻可能讓局面更加難以控製。

在官府組織人手去清理之前,神明便提前一步,在夜晚用大火進行焚燒,以免病菌蔓延,鬨得瘟疫橫行,死傷更多百姓。

得知自己要深入洪區處理屍首的官兵農工們本來已經絕望,轉眼就聽說早被人焚燒處理,不由得喜從心來,對於口口相傳的神明大人,更是深信不疑。

一連幾日,賑災的官民們過得相對平穩,一切事宜有井有條。

然而沒過多久,平靜突然被打破。

城裡發現了疫病!

先是從難民區的一個窩棚開始。

有個老人高燒不退,開始咳血,不出一天便去世了。

同住的人都以為是老人身體虛弱導致,安逸這麼多天,就沒有注意,也無人上報。

很快,整個窩棚的人全都斷斷續續染了病,這才上報給了官府。

半天一天的時間,足以傳染給許多人。

百姓頓時炸開了鍋,惶恐不安,人人自危。

誰都不敢離誰太近,全以布遮面,熏艾草,焚燒去世之人的屍首。

城中許多百姓並非難民,一直居住在自己家中。

他們聽聞有了疫病,再也站不住腳,一窩蜂地收拾家中行囊,打算逃出去,到其他縣城避難。

“憑什麼不讓我們出去!疫病是那幫難民帶來的!我們都不是難民!”

“快放我們出去,不然在這兒等死嗎?”

“留我們在城裡對你們又沒什麼好處啊!”

城門口鬨成一片。

疫病不似其他,在這時代如同絕症般嚇人。

這已經不是利益問題,而是生死問題了。

鬨事的百姓比平時凶上數倍,全都如同瘋了一般衝上前去,拚命想要打開城門。

賑災事多,幾位賑災官員們忙得火急火燎的。

短時間內沒人能趕來主持大局,唯有城門口的幾名士兵苦苦守住城門。

“全都停下!”

忽而有人蹬上城牆,拎起鼓槌敲響城門之上的大鼓。

因為疫.情,她面上依然以白布遮擋,面對密密麻麻的百姓依然不慌不忙。

“到目前為止,連疫病是如何傳播都無法確認,如果是井水出現了問題,那隻要在這城裡,不管是誰,都難逃疫病,出了城,就相當於把病情傳給臨縣。”她聲音不算厚重,但說得鏗鏘有力,“試問,臨縣的官員聽說這裡的情況,又怎麼可能放大家入城?”

人群寂靜了一會兒,無法反駁。

然而隻靜了幾秒,又重新爆發出不滿。

“那我們總不能在這兒等死吧?!”

“是啊,到現在所有得病的都是那幫難民,我們可是什麼事都沒有!”

“對!我們要出城!必須讓我們出城!!”

恐懼足以讓淳樸的老百姓變成暴民。

有暴脾氣的人拿起鋤頭,直接示威一般砸向守衛城門的士兵。

“打開城門!讓我們出去,我們不想在這兒等死!”

“你錦衣玉食,是富家公子哥,又怎麼可能懂我們的感受?”

憤怒的農民將手中的短斧猛地朝城牆上擲去。

小縣城的城門低矮,不偏不倚,利刃正好砸向牆上那人!

她身邊一向有護衛跟隨左右,這次情急,是個例外。

飛斧眨眼間就砍到眼前,她瞳孔猛縮,連忙往旁邊躲閃。

腦袋輕輕地撞到了身邊之人的肩膀。

同時,旁人有禮地輕扶了下她的肩膀,幫她站穩。

她不由得一愣,抬頭看向對方淡漠的面容。

神明不知何時出現在城牆之上,伸手便穩穩地抓住了短斧的手柄。

祂看起來纖瘦,實則神力無窮,速度又快又準。

祂收起這柄斧頭,偏頭禮貌地招呼了一聲。

幾次碰面,依然沒有拆穿對方的性彆。

“任少爺。”

“啊,是公子來了!”

“求神明大人帶我們出去吧,求您了!”

“我們不想死啊,神明大人!”

“大家稍安勿躁,請聽我說。”

神明嗓音清冽,似能穿透紛亂嘈雜的說話聲,傳到所有人的耳朵裡。

祂話音落下,人們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雖然還有低聲的竊竊私語,卻不再大聲喊叫了。

百姓對於官府的信任,竟然還不如“神明”。

“任少爺”的目光有些複雜,還冒出些玩味。

她掃過神明骨節分明的手指,又瞥瞥那柄幾斤重的斧頭。

斧頭那麼快的速度,眨眼就到她眼前了,可見力量之大。

這人看起來像個羸弱的讀書人,想不到這麼厲害嘛。

“我知道大家恐懼慌亂,坐立不安,一是知道疫病難治,二是清楚這位任少爺所說的句句屬實,即便出了城門,也不會被臨縣接納,這才惶恐。”

神明話音還未落下,人們的聲音提高了不少。

“那公子您說,這可怎麼辦啊?”

“要麼留下要麼走,我們又能做什麼呢!”

“諸位這些天來誠心信仰神明,想必神明定不會棄大家於不顧,請大家相信我,即便是疫病,我也能以最快的速度配置出可以緩解症狀的藥方,讓所有人度過難關。”

神明邊說邊催動神力,推開了遮住太陽的層層白雲。

金燦燦的陽光隨之灑落,照在每個人的身上。

這從心理上,讓人們陰鬱沉悶的心情豁然開朗。

“公子好像很擅長藥理,這兩天還幫我家鄰居醫好了病症。”

“我閨女前天發熱,用了公子的藥就好了!”

“真的嗎?這可是疫病,跟平時的風寒不一樣的啊……”

百姓之間低聲交流,面對未知,惶惶而無助。

布滿血絲的葷黃眼球裡儘是不安,想相信又不敢相信。

“殿下,殿下!”

大家還沒得出結論,就見從京城調來賑災的呂大人急急匆匆地穿過人群跑了過來。

他剛才聽人說了事情經過,差點嚇得魂兒都沒了!

再也不敢耽擱半分,放下手裡的事就連忙往城門趕,也顧不得殿下的吩咐了,直接把殿下的身份在眾人面前挑明出來。

百姓全都愣住。

殿下?

不是隻有皇親貴胄才會被這麼稱呼嗎?

難道公子……實際上是為皇子?

呂大人跑上城牆,停下來時直喘氣。

他停在“任少爺”面前,雙手交握,行了個大禮。

“公主殿下,賑災之中難免混亂疏忽,剛才的情況那麼危機,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下官可怎麼向聖上交代啊!”

……公主?!

本以為是個瘦弱的紈絝子弟,誰想到竟是公主?

身為公主,又怎麼會隨意來到災區?

方才往上丟斧頭的人差點嚇昏過去,當即跪倒在地。

“草民該死,草民該死!”

其他人見狀,也連忙跪地行禮。

“拜見公主殿下!”

“不必行禮,都起來吧。”

公主白了呂大人一眼,心裡直道古板。

皇兄就能為賑災事宜四處奔走,她為什麼就不行?

還是她跟侍女換了衣裝,又扮做男子姿態,才成功出了京城,追上呂大人的馬車。

一通連騙帶威脅,這才來到災區,能儘些微薄之力。

“既然被呂大人拆穿,那本宮就不必隱瞞什麼了。”她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如鄉親們所見,本宮是聖上親封的和安公主,疫病期間,城門隻進不出,本宮也不會離開,與大家共同進退!”

皇親國戚的分量,又與官員的分量不同了。

此言一出,百姓們一掃之前的不安,臉上露出喜色。

有公主在,朝廷就更不可能放棄他們了!

除了呂大人心臟在顫,有苦難言,其他人全都沉浸在一股莫名的安心中。

神明則向公主微一欠身:“殿下,如此我便先行離開了。”

祂不多做停留,說完就轉身走下城樓,沒有一丁點兒留戀的意思。

和安公主揚聲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竟然還這樣大膽?”

都不等她回應,轉身就走,真是膽大包天的家夥。

神明的腳步並未停頓,回頭,頷首致意。

於祂而言,無論皇族還是官員,不過都是子民罷了。

保持最平常的禮數即可。

祂無視了身後公主的目光,來到時淺渡身邊。

過去那些天,祂隻能感覺到她開心與否,她的情緒卻從未強烈到能叫祂聽見。

而此時,祂突然聽見了一道近在咫尺的不爽的心聲——

【真行啊,公主都對祂感興趣。】

“……?”

神明一愣,沒有立刻反應過來。

“發什麼呆呢?”時淺渡用手在祂面前晃了晃,“走吧,回官府了。”

連看祂都不多看,雙臂抱胸轉身就走。

她的腳程很快,這會兒更快,一言不發地穿過幾條大道。

彎彎繞繞地沒多久,就回到了他們所住的官府。

她不走正門,直接從圍牆處翻進了府中。

果然是生氣了吧?

神明雙手攏在袖中,跟上時淺渡的腳步,一直以半步之差跟在她的斜後方。

祂可以不解釋,也沒必要解釋。

但祂還是在進了官府,人員稀少的時候說了一句。

“公主隻是見我無禮,才說我一句罷了。”

“唔,公主怎麼看你都無所謂。”時淺渡走進房間,給自己倒了杯水潤潤嗓子,杯子舉起時遮住了眼底的不悅,“要是看上你了,不是正好麼?當了駙馬,想辦法在全國範圍內推廣信仰,興許沒多久就成了國教了呢,豈不是世世代代都能有無限的神力了?再也不用為神力發愁,永遠能保護子民,多好啊。”

【還不美死祂。】

神明耳中與心中同時聽到兩個聲音。

祂聽出話裡的陰陽,被逗得想笑。

實力強悍又通曉事理的女孩,本質上竟然這樣幼稚又可愛。

真像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有時比白露還稚氣。

祂有些學壞了,故意用淡漠的口吻說:“你說得確實很有道理。”

下一秒,就有眼刀掃射到祂的身上。

時淺渡挑起眉頭:“很好。”

漆黑的鳳眸眯起,目光顯得越來越不善了。

神明的唇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

儘管祂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心間泛起愉悅感。

跟信徒回歸一樣,讓人心情很好。

祂繼續淡聲開口:“玩笑話罷了,我怎麼可能會與子民成婚呢?”

神明以為,這樣說完,時淺渡會消氣。

不想,卻聽得她“噢”了一聲。

時淺渡邁開腳步,直逼到神明面前。

她第一次這樣親昵而曖昧地圈住祂的腰,將高潔的神明鎖入懷抱。

富有侵略性的動作與矜貴冷然的面容搭配在一起,像是褻瀆。

上次在屋頂上時,祂避而不答,她也沒有多追究。

她想,徐徐圖之,沒什麼可著急的。

但她突然有些生氣,不想再等了。

她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

不擇手段才是她應該有的樣子嘛。

既然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那就直接動手才對。

磨磨唧唧有什麼意思?

儘管神明太善良溫柔了,讓她不忍心下手,甚至生氣都不太忍心。

可換個角度想一想,強迫她高潔大愛的神明,不是也……格外有意思麼。

神明大人啊。

你究竟願意為了子民,做到什麼地步呢?

真的能夠容忍接下來的一切嗎?

“神明大人。”

她把神明逼到床邊,膝蓋一提便跪了上去。

手指從臉頰往下滑落,隔著衣裳,抵在胸膛之前,能感受到強勁的心跳。

原來,神明也是有心跳的啊。

“您是神明,理應傾聽子民的渴望。”

她俯身下去,鼻尖輕輕拂過祂的。

氣息交織在一起,薄唇觸碰到神明的下顎與脖頸。

她捉住神明的手腕,不輕不重地按在頭頂之上。

“稍微滿足一下子民的欲望,您不會拒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