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衰微的神明3(1 / 1)

第三百零八章

晉江獨家發表/禁止一切盜文/莫八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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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也會說謊嗎?”

時淺渡看著眼前面容冷清矜貴的男人, 懶洋洋地挑起了唇角。

拇指輕輕掃過祂臉頰上的泥漬,露出無暇的皮膚。

她就是故意拆穿這人的。

可神明的神色依然不改,眼神也沒有一絲躲閃。

好像從未被人拆穿過什麼。

他語調平平地開口, 嗓音裡也沒有半分端倪:“時間很晚了,你們這個時候需要休息, 安心睡吧,我一直都在。”

但或許……

祂想, 明早祂就已經不再了。

永遠地, 消失在世界上。

祂又說謊了。

千年時間裡,第一次說謊。

看在祂就要消亡的份上, 祂的子民應該會原諒祂的謊言吧。

又或者, 睡醒之後,乾脆把今晚的一切,都當做一場夢境好了。

當做祂……從來就不曾存在於世間。

時淺渡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男人會這麼包容?

不懷疑她的身份,不奇怪她的所作所為?

隻是因為祂是神明,而她是人類、是子民嗎?

還是因為神明早已看穿一切?

又或者是,無論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混蛋,都會被他這樣對待嗎?

“你,對所有人都這麼好嗎?”

“這麼好?”

神明的眉頭輕微斂起一點兒, 也不知是對她的話不讚同,還是對此感到不解。

祂淡淡地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

好吧,看來祂是一視同仁地對所有人都給予無限耐心和包容。

這麼活過千年之久, 想想就……很累啊。

時淺渡的目光掃過男人身上的傷。

她聳聳肩膀:“相比起我來說,你傷得很重,才應該好好休息吧。”

神明說:“我不需要睡眠。”

“不用睡覺?”

時淺渡下意識地挑起眉頭。

那過去那麼多年, 就每天晚上自處,等待著第一天信徒到來?

然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再也等不來一個人?

真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慘。

祂沒有回話。

身為神明,不會困倦。

不過這不代表祂睡不著,隻是不需要而已。

偶爾耗費了神力,覺得疲憊時,也會閉目小憩一陣。

沉默片刻,祂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又閉上了薄唇。

淡金色的眼珠轉動,掃向神廟正門的方向。

祂忽然抬起剛剛被包紮好的手掌,摸了摸時淺渡還有些濕潤的頭發。

動作很輕柔,帶著不太顯眼的安撫意味。

“你既然知曉我的身份,那應該知道我與你們是不同的。”祂冷清的聲音變得柔軟了一點兒,“我去外面待一會兒,你休息吧,不用覺得不自在。”

男人似乎是怕她不喜歡跟陌生男子共處一室,不敢睡覺。

祂起身,身上寬鬆的疊裳柔順地滑落,隱隱約約地襯出肌理分明的線條。

目光在時淺渡身上注視了半晌,收回視線。

祂從旁取來了之前落在地上的、時淺渡的黑色長刀,放在她的身邊。

接著轉身離開了。

走到殿前時,祂又駐足下來。

修長的手指合攏,撫了撫手掌上的紗布。

乾燥的,溫暖的。

還有淡淡的草藥氣味,很好聞。

千年了。

身為神明,總是在漫漫長夜中獨自一人度過,等著第一日有信徒向祂祈禱。

這還是第一次,收到子民的關懷,與子民交流,在晚上……

有子民與他一起。

真另人開心啊。

跟從前聽到無數信徒向祂祈禱一樣,讓祂開心。

祂張開了手指。

紗布自動解開,無聲地散落。

祂本想以神力將人類的東西碾碎消散,但又有些舍不得。

祂從來沒想過證明什麼,隻有這時,祂突然想……如果自己就在今晚消失了,這世間,沒有任何一樣東西能證明祂真實存在過。

除了這麼一塊兒白布。

祂把那塊沾了藥粉的紗布疊起來,想放在了滿是灰塵的祭台裡。

然而沉默半晌,手指還是一碾。

白色的紗布在他的掌心化作飛沫,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果她發現這塊東西,會記得今晚不是夢境的吧。

祂消失了,卻留下這個,隻會給她徒增煩惱。

那隻漂亮的手掌上,傷口依然清晰可見,甚至有的地方還在滲出血絲,顯然人類的藥物對祂來說沒有什麼效果,就連止血都做不到。

祂把手上的傷口撕裂了一點兒,臉頰微微抽動。

血液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形成了一條直線,隔絕開了前後。

殷紅的液體落在神廟的地面上,金光一閃,便融進去消失不見了。

成了一堵無形的屏障,完全掩蓋了人類的氣息。

祂的力量不如河神,救不了所有子民的性命。

但近在眼前的,還是可以儘微薄之力。

神明從破落的神廟門口走到庭院中。

抬眼就能看到,河神曲澤站在一個眼見著就要破碎倒塌的石柱上。

曲澤見祂出來,腳上故意一用力,那矮矮的柱子便碎裂成一地,發出隆隆的聲響。

他揚起唇角,笑道:“沒想到你虛弱成這樣,還能逃回自己的老窩來。”

說完這話,他皺了皺鼻子,眉頭擰起。

“唔,你身上一股人類的氣息,真是讓我難受,不過也是,你被人類拎著丟進我家了嘛!還是說……”他的話鋒一轉,眼底透出張狂的戾氣,“你把你救了的那個人類女人,帶到這破廟裡了?”

神明蹙了蹙眉頭。

沒有動作,臉上卻透出一絲防備。

祂已經把那段紗布丟掉了,竟然還是被河神發現了端倪。

河神的神力已經強悍到那種程度了麼,即便是想辦法掩蓋氣息,還是能被他發現?

“你來我這裡做什麼?”

曲澤歪著頭,呆呆地看了祂幾秒。

接著大聲“哈”了一下。

“你是怎麼做到大難臨頭了還跟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面無表情的?”他雙臂抱胸,繞著神明轉了一圈,嘴上“嘖嘖”不停,“是你的性格真就這麼無趣,還是你不知道……那些被人遺忘的神明,都是個什麼結果?”

“知道又怎樣。”

神明話語淡淡,已經做好消亡的準備。

不就是消失或被其他神明吞噬嗎?

曲澤發現了虛弱的他,肯定不會白白讓他溜走。

所以他才會覺得,自己可能活不過今晚。

遠處,長河波濤洶湧,大部分人類趁著雨停,回到村落中疲倦地小憩一會兒,零星幾人站在粗糙簡陋的瞭望台上,隨時關注著河水的動向。

一旦有波浪四起的動向,就立刻敲響銅鑼,叫醒入眠的人們。

眼前,河神曲澤神力膨脹,若此時此刻想對祂動手,是輕而易舉的事。

祂能做的,就是最後一次為子民們爭取時間,僅此而已。

但如果曲澤沒有立刻動手……

他或許可以用些彆的方法,讓自己重新獲得信徒。

“我一天站在這裡,便會佑護子民一天。”他掀起薄薄的眼皮,直視曲澤,“除非我就此消亡,腳下的神殿也不複存在。”

“噢,那些人把你當成異端、當成祭品丟到河裡,他們想讓你死,你還想要保護他們?真是個……處處為人類著想的了不起的神明啊,”

曲澤大笑出聲,那句“了不起”顯然不是誇讚。

眼前這個神力枯竭的地方神,勾起了他的興趣。

或者說,勾起了他的某種惡趣味。

看似淡定冷漠的地方神明……

如果你眼睜睜看著你的子民一個個因為洪水而死,又會是什麼表情呢?

還能保持這樣的淡定嗎?

他本來打算就此吞噬這個無用的地方神來著。

但他突然改變主意了。

他要讓這個家夥親眼看到大水漫過腳下的縣城。

他要……用大水徹底衝垮這座神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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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淺渡的拇指一直在刀柄上反複地撫摸。

一旦她發現河神妄圖動手,她就能第一時間出現在外面。

不過她沒等到曲澤動手,反而見到他很快就離開了。

而有著一頭柔順金發的高貴神明站在荒涼的庭院中,腳踩長滿青苔的地磚。

祂仰頭,看著空中的那輪明月。

月光灑下,落在淡金色的眼眸裡,使得原本冷清的眸子像是盛了水。

一連數日,陰雨綿綿,天空中霧蒙蒙的。

已經很多天沒能見到這樣的明月了。

祂這幾天一直以為河水決堤跟往年一樣,隻是自然現象,隻要祂稍稍幫忙,就能順利幫人們爭取時間、加固堤壩,度過難關。

隻要過了雨季,河水就會平靜下來,不再喧騰。

但祂沒想到的是,河神蘇醒了。

河神還從人類的信仰中,獲取了無儘的神力。

更沒想到的是,這位河神,竟然想用給人類帶來災難的方式,來持續獲取神力。

這已經不是他消耗自身就能庇佑子民的了。

如果祂就這樣消逝了,日後受災受難的,何止腳下這一個縣城?

恐怕沿河數百裡之長的十餘個縣城,都會受到災難。

如果想救更多的子民,祂需要神力,祂需要人類的信仰。

可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開始重新信仰祂。

除非就像河神說的那樣,面對災難與死亡,讓人們看到祂擁有保護人類的力量。

而且是在祂不以真身現世的情況下。

神明有些迷茫了。

祂一動不動地站在庭院中,好似一尊雕塑。

心中思緒萬千,不忍心做出決斷。

過了好長一會兒,祂轉身回到神廟殿中。

目光掃過閉目養神的時淺渡。

祂知道祂的子民沒有睡著,可能還聽見了外面的一切對話。

“如果,一部分人的死,會換取更多人活下來,你會怎麼選?”

時淺渡雙臂抱著長刀,刀柄搭在肩膀上。

她掀起眼皮,唇角翹了翹:“我們沒準想到一起去了。”

“……”

神明站在一旁,一直平靜無波的臉上流露出不忍。

垂在身側的手指緩緩攥緊。

身為神明,祂橫跨千年時光,一次都沒有興起過這樣的念頭。

除去人類本身無可避免、不可逆的生老病死,祂總是儘力保全所有子民。

祂那麼平等地幫助、保護每一個人。

在說出“一部分人的死”這幾個字的時候,心中抑製不住地刺痛。

“你在內疚?”

時淺渡手握長刀躥了起來。

她似笑非笑的看著男人,一步步逼近了祂。

而神明坦然地與她對視,不躲閃,不避讓。

也不言不語。

就那樣沉靜地看著她,漂亮的眼眸裡染著淡淡的淒清。

時淺渡的手指點在祂的肩膀上,稍微用上些力氣。

當然,她的“一些”力氣,對於普通人來說已經是很大勁兒了。

她恨鐵不成鋼地開口:“首先,你要知道,不是你拋棄了他們,而是他們得到了想要的富足生活之後,就拋棄了你!”

這語氣稱不上尊敬,說出的話也過於的直白了。

“你,才是被拋棄掉的那個!”

“……”

神明的臉色變得蒼白了一點兒,哪怕隻是一瞬,也被她察覺了。

祂的薄唇抿住,跨越千古的平靜淡金色眼中多了一絲沒落。

神色淡然,又那麼叫人心疼。

祂當然早就意識到了。

隻是從沒有人直說出來而已。

祂張開嘴唇,想說“祂知道”,但被人搶了話。

時淺渡歎了一聲,聲音柔和了些:“所以,你不離不棄已經很了不起了。”

她發誓,她是很想把眼前這男人給罵一頓罵醒的。

但,看到祂的神情,可怎麼叫人罵的出口啊。

“再者!”

她的聲音又一次硬氣起來。

“如果你就此消亡了,大河決堤改道,沿河至少十幾個郡縣都會受到影響,包括腳下的縣城;但如果你被人信仰,重新獲得力量,那麼除去這個縣城,其他所有人都會獲救。”

“也就是說,不論你怎麼做,腳下這個縣城的人都必定受災,你不是用他們的性命去換取了其他人的,而是憑空救下了其他所有人。”

她是真的為神明的付出感到不值。

究竟是為什麼,就算自己受傷、消逝都還要保護人類啊?

人類可是想讓祂去死啊。

還好有她在。

隻要她在,肯定不會讓河神把這個男人逮走的。

時淺渡聳聳肩膀,故意用上了尊稱:“我的神明大人,你如果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那真是白活這麼多年了。”

這顯然不是什麼好話,帶著諷刺。

可神明的眼眸柔軟了些許,又很快恢複如常。

祂知道眼前的女子沒有惡意。

從她出現開始,從來就沒有惡意。

“謝謝你的安慰。”

神明不是不懂這個道理。

祂想,祂大概隻是需要有人認同祂的選擇罷了。

原來……

即便身為神明,某些時候也需要認同啊。

以前從沒跟子民說過話,現在才發現,與子民交流竟然會這麼讓人心生滿足。

“……”

她都已經這麼不客氣了,為什麼這男人一丁點兒也不知道不悅?

反而還有些開心似的,還跟她說謝謝。

這感覺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太讓人不爽了。

時淺渡被祂磨得沒脾氣了。

有脾氣也發不出來。

她沉默半晌,打了個嗬欠,決定在自己被氣炸之前先好好地睡一覺。

於是,她指了指牆邊的地面。

“為了你的子民,你可以坐在這兒嗎?”

神明不解,沒有說話。

但祂願意為子民做任何事,便坐了下來。

時淺渡跟著坐下,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那股幼稚勁兒上來,用很不客氣的語調開了口,語氣故意凶巴巴的。

反正祂處處為了子民,那指使指使祂怎麼了?

“你的子民要休息了,麻煩你不要隨便亂動。”

神明沉默片刻,聳動了肩膀。

就在時淺渡以為這位高貴善良的神明終於開始對她產生不悅的時候……

祂輕輕拖住了她的肩膀和腦袋,讓她枕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這樣躺下會舒服一些。”

神明的嗓音還是那樣,冷淡又溫柔。

讓人始終想不明白,這兩個詞究竟是怎麼做到同時出現的。

“……”

時淺渡心頭一軟的同時,真的很想用拳頭把男人暴揍一頓。

她大概是第一次快被彆人的“溫柔體貼”給逼到想罵人。

原來溫柔體貼還能逼瘋一個人啊。

無限地包容、愛護子民嗎?

真是犯規啊。

她翻了個身,面對神明躺著。

臉頰枕在祂的腿上,透過薄薄的金白色疊裳,能感受到神明身上的溫度。

祂身上還有一股讓人舒心的香氣,像是瞧見了陽光。

時淺渡感覺到,男人特意放輕動作,伸出手。

溫熱的手指緩緩落在她的頭發上,幫她捋順了有些淩亂的黑發。

然後,小心輕柔地撫了撫她的腦袋。

這就像是在溫柔地……

哄她睡覺。

她又不是小孩子,誰需要人哄著睡覺啊!

……好吧。

神明活了千年之久,確實會把所有人類都當成是小孩子吧。

她此時的身份,大概超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連神明的零頭都不到。

也難怪祂總是用那種包容的,還有點兒寵溺的眼神看她。

既然是這樣的話……

豈不是不管怎麼調皮,這男人都不會跟她生氣?

本來,被當成小孩子挺讓人不爽的。

這麼一想,心情又愉悅了起來。

時淺渡枕著男人的腿扭了扭,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還順勢伸手圈住了男人瘦削的腰。

神明的懷抱……

有一種微妙神奇的溫柔感。

她溫聲開口:“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神明沒有回答。

祂從來都不會自誇。

以時淺渡的角度看不見男人的表情。

但她感覺,祂好似翹了翹唇角。

……

天邊蒙蒙亮時,徒然下起了大雨。

銅鑼聲也隨之響起。

一下下連綿不絕的刺耳聲音與豆大的雨點,頓時把還在休憩中的人吵醒了。

雨水夾雜著冰雹,劈裡啪啦地砸在人們身上,生疼。

瞭望台上的放哨人拎著銅鑼,連蹦帶跳地跑了下去,飛速地從一個個躺在地上、草垛裡的鄉親身邊穿行過去。

他一邊敲鑼一邊大聲喊道:“洪水來了,洪水來了!”

“大家都醒醒,起來把大埽入水啊!”

“快護堤啊!快護堤啊!”

“不行了,肯定堅持不住了!我們還是快點兒逃吧!”

“竟然下冰雹了,這不是個好兆頭啊!”

有些百姓已經預感到不好,打算逃跑,人心浮動。

也有一部分人相信官府的官員,跑去詢問。

“大人!這次的水流比從前都洶湧很多,雨也比昨天大了不少!”

“您看這可怎麼辦?我們都聽您的!”

才入睡不足兩個時辰的老者從睡夢中醒來。

瓢潑般的大雨裡,夾雜著冰雹,砸在身上讓他有些吃不消。

一個護衛抗洪官員的士兵接住了一快栗子大小的冰雹,震驚地遞給老人看。

“大人,您看這……?”

年邁的官員聲音微抖:“今年的雨水太反常了,怎麼會這樣?”

他們為了抗洪,已經好幾天不曾睡過好覺了。

就是因為昨晚時分小雨終於停了,河水比前幾天平穩太多,大家才敢多休息一會兒。

他看昨天的情形,以為情況能逐漸往好的方向發展……

誰能想到……僅僅兩三個時辰,就突然下起這樣的大雨?!

而且,這是夏天啊!

大雨裡又怎麼會夾雜著冰雹!

天要亡他們呐!

老人滿是血絲的渾濁眼底浮出水光。

他心知八成是護不住了,但為了不影響士氣,沒有表現出來。

“走,去高處,我看看情況!”

他顧不得瓢潑大雨,連忙打起精神,從高處觀察大河的水流。

這幾十年裡,他都在跟河水、洪水打交道,經驗豐富,見微知著。

借著天邊微弱的光芒,觀察幾眼河水,腳下一個不穩。

他幾乎遇見到了接連數個縣城被淹沒的慘相。

他接連後退幾步:“照著這個雨水量,下撥黃龍再來,肯定就堅持不住了,告訴大家……能逃的……就儘快逃吧!”

蒼老的聲音沒了力氣,整個人一下子蒼老了不少。

手下的士兵剛要去通知,他又說:“等等!把大夥召集到一起,我有話跟大家說,這麼多人千萬不能亂了陣腳!另外,選人快速出發,把現在的情況通知下遊的郡縣,一定要快!”

銅鑼聲又一次連綿響起。

不出幾分鐘,百姓們與士兵們紛紛聚集在了一起。

但聚過來的人數不及昨天,有人已經偷跑了。

老者站在高處,痛心疾首地說:“鄉親們,這些天的抗洪,大家都辛苦了,請大家耐心把我下面的話聽完,一切就都還有希望!”

他在眾人面前張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塊冰雹。

“正如大家所見,七月冰雹,老天爺都不幫我們,我要是再一味地讓大家夥全部留下了抗洪,那就是讓你們去送死!這樣的大雨,就隻有最後一個辦法了!”

“昨天認錯了河神,這是惹河神生氣了!河神發怒懲罰我們呢!”

“哈哈哈哈哈大家都得死!就直接死了算了!”

又有精神崩潰的百姓嚷出聲來。

這一下子就煽動了不少人,人群立刻混亂了。

很多人扭頭就想趕緊跑。

老者連忙用最大的聲音喊道:“大家彆走!彆走!都聽我說完,不然大家都活不成!如果我們能炸堤成功,就能爭取至少一個時辰的時間!”

“大人,這麼大的雨,我們還能怎麼辦?!”

“早晚都要死,還是快跑吧!”

“什麼最後一個辦法!這些天我們想的法子還少嗎?還不是沒用!”

“炸堤不就是去送死嗎?這樣的大雨大水怎麼可能成功!”

炸堤,需要幾個人劃著竹筏,穿過滾滾波濤炸毀另一邊的堤壩,用以泄洪。

先不說能不能成功炸堤,就算真的順利穿過河水炸毀堤壩,最終八成也是死路一條。

又有誰會自願去送死?

老百姓們作鳥獸散,再也聽不下去當官的的話。

無論老者怎麼大喊,喊破了嗓子,也沒幾個人再願意聽。

有的拉扯著親人逃跑,有的就地跪下,開始朝大河跪拜。

“河神大人息怒,河神大人保佑。”

“隻要我們虔誠就肯定會轉危為安的!河神大人護佑我們!”

“河神大人請顯靈吧!”

“大人,您下來吧,我們也先走吧!”

近衛的士兵打心底裡佩服老人,神態關心。

“唉,是我的失職,是我的無能啊!”

老人發現無力回天,歎了口氣。

是啊,人又怎麼能爭得過老天爺呢?

他本想說,幾十裡之外那片矮山,雖然山不高,又處在地勢低窪的地方,但過去就還有活下去的希望,隻是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需要炸堤去爭取逃跑的時間。

如果能成功炸堤,就一定能有更多的人能生還!

可惜現在……

河神曲澤看著人類面帶驚慌,四處逃竄,笑容越來越愉悅張狂。

他直拍大腿,都快笑得岔氣了。

“人類怎麼會這麼蠢笨愚鈍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隻要手指輕輕一勾,巨浪就從堤岸上卷下幾人,將他們的性命吞噬。

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神力在體內越發充盈,他舒爽地歎了口氣。

天亮了不少,那個地方神應該能看清一切了吧?

哼哼,那就……

讓他把所謂的“子民”殺個一乾一淨吧!

他倒要看看,“無私”的地方神,究竟能為了子民做到什麼地步!

曲澤高高地揚起了雙臂,一舉一動都帶著極強的神力。

巨大的水聲響起,幾乎能傳遞數十數百裡之遠。

卷了無數泥沙的滔天大水從大河中高高地漫出,卷成一股,像是一條飲人血肉的黃龍。

任誰都知道,這樣的大浪拍下來,必定死傷一片,幾乎無人生還。

“洪水來了!抓住竹筏,彆鬆手!”

“抱住木頭之類的漂浮物!”

“大家儘量站到房頂上!快上房頂!”

四散逃竄的人群中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大喊,撕心裂肺。

人們逃啊、跑啊,誰也跑不過洪水。

不多時,便隻剩下房屋倒塌和水流的聲音了。

人類的呼喊聲被水聲遮掩。

決堤的河水淹沒了一切。

神廟中,一向冷靜的神明瞌上雙眼。

祂不忍細看子民的慘狀。

但耳朵堵不住子民們強烈的情緒和心聲。

【救命……!】

【娘,娘!啊啊啊啊!】

【沒用的,全都沒用的!】

【該死的官府!該死的皇帝!不把我們的命當命!】

【為什麼沒有人救我們,為什麼!】

【好恨……好恨啊!】

【好疼!啊啊啊腿斷了!】

【嗚嗚嗚嗚嗚,好想活……】

【為什麼神舍棄了我們!我好恨,為什麼!】

神明已經太多年不曾接受到信仰的力量和人們的期待與善意,此時卻猛地被無儘的憤怒和仇恨包圍,壓得他頭疼欲裂,身上好不容易愈合一點兒的傷口重新掙開,血流汩汩,猙獰極了。

祂沒法承受住惡意、怨念的擠壓,膝蓋猛地跪在地上。

古井無波的面容因為壓抑與疼痛緊促起來,露出痛苦的神色,幾乎無法喘息。

從神明誕生開始,子民的生活越來越好,幾乎沒有過什麼怨念。

所以,祂從未承受過這樣深重的惡意,也是第一次知道惡意可以讓祂這般難受。

不僅僅是傷口掙裂,本就受損的臟器全都擰巴在一起,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內臟都吐出來。

鮮血一滴滴地從唇角往地上落,很快就滴了一攤。

數不清的惡念侵襲了祂的頭腦。

子民們在痛苦,在憤怒,在……

埋怨。

可祂這麼多年,一直在儘可能的保佑人們啊。

就算祂帶給人們福祉後反被拋棄,就算祂被人們不分青紅皂白地祭獻給河神……

祂也從未埋怨些什麼。

為什麼怨恨祂?

為什麼讓祂這麼痛苦?

為什麼會,反噬到祂身上?

祂深愛祂的子民啊。

可子民,背叛拋棄了祂。

祂才應該是感到委屈和怨恨的人,不是麼。

憑什麼祂要承受這些?

從未有過的撕裂般的疼痛從皮膚上傳遞到心臟。

肮臟的黑色一點一點地滲透過來。

精神與□□上的雙重痛苦使思維變得混沌。

好似有一股難以壓製的憤怒,在那些仇恨與怨懟的侵襲下被喚醒了。

按在地面上的手指一點點用力。

就在這時,祂感覺有人用手臂圈住了祂的腰,把祂抱在懷裡。

溫熱的觸感那麼熟悉。

祂猛地從無儘的仇恨中脫身而出。

祂的神色恢複了清明。

是啊,祂還有子民陪伴在身邊。

“這是怎麼了?”

時淺渡沒想到祂在十來秒之間會變成這樣。

她連忙上前,攬住男人的腰,儘可能輕柔地把人抱在懷裡。

她手上全是血,猩紅、粘稠而溫熱。

照這個速度,計劃還沒開始,這男人就要消亡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

難道這個小世界的任務……

就要結束了嗎?

剛想到這兒,她感覺懷裡的男人艱難地動了動。

脆弱的神明抬起手臂,安撫地碰了碰她的背脊。

祂的聲音淡淡,比以往虛弱些許。

“嚇到你了吧,沒事,是透支的神力在反噬,很快就能恢複。”

祂已經感覺到自己開始消逝了。

失敗了。

祂再也無法保護子民了。

就在祂消逝之前……

最後再為祂的子民做些什麼吧。

祂手上沾了自己的血,緩慢地在時淺渡周身畫了一個圈。

淦。

祂不知道自己快沒命了嗎?

怎麼還在想著彆人!

“你彆再亂動了。”時淺渡抓住男人的手腕,“我怎麼做能讓你感覺好一點兒?”

每個小世界的情形和設定都不一樣,她昨晚已經在神明沒注意的情況下,偷偷嘗試過把自己的力量傳輸給對方了,但完全沒用。

現在,就隻能眼睜睜看著祂虛弱得幾乎連手臂都抬不起來。

她這人啊,道德感不重,沒有救世的善心和偉大理想。

有善良,但不多,就那麼一點點兒。

她隨心所欲,吊兒郎當,嘻嘻哈哈地為所欲為。

除去偶爾大意小小地栽個跟頭,自己真想要的一切,都能掌控在股掌之間。

這是第一次徹底的失控。

她討厭死了這種不受她掌控的感覺。

更討厭死了愚蠢的神明直到瀕死還在想著保護什麼狗屁子民。

她能照顧好自己,沒有人也沒有任何自然災害能殺了她。

她不需要這個男人現在所做的一切。

時淺渡飛速翻閱小世界的資料。

資料跟之前看到的一樣,隻說神明在面對人類惡念時被惡念影響,墮落為妖魔。

可現在這副景象,怎麼看也不像是要墮落吧。

見時淺渡眉頭緊擰,一臉關心,神明的眉梢舒展開了。

祂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彆害怕,我保護你。”

祂摸了摸時淺渡的頭發,動作輕柔。

就隻是神明在輕碰祂的子民。

一個人孤零零地度過幾百年時光,看著神廟一點點破敗、腐朽……

說不落寞是假的。

祂過去以為,自己會獨自一人,消失在這座破敗的神廟中,為了子民消耗掉所有神力,最後無聲無息、無人問津地消散不見。

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記得祂的存在。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平靜了千年的心臟,終是翻湧出一點兒其他的情緒。

他應該覺得不甘心的。

默默守護子民們那麼長的時間,卻沒能堅持到最後。

他也應該感到委屈的。

從誕生到現在,永遠為了子民考慮,反倒被子民拋棄、忘卻。

還被人當做異端丟石頭、祭獻給河神。

可此時此刻,身體被溫暖所包裹,一切不詳的情緒都被驅散了。

他感覺那麼平靜。

沒想到,能在消逝之前,得到子民的照料和關懷。

不再是孤身一人。

不再隻能自言自語。

不再被遺忘。

還知道了人類的手掌和懷抱都是柔軟而溫暖的。

知道人類會凶巴巴地對祂說話,心裡卻沒有一點兒惡意,口是心非。

這足以讓祂感覺到慰藉了。

人類是在乎他的。

上千的守護、數百年的孤獨……

不是白白熬過來的。

過去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價值的。

真開心啊。

消逝的時候,還能有子民陪在身邊。

可惜救不了更多的人。

可惜祂現在的樣子嚇到他的子民了。

祂又一次安慰:“彆害怕,你不會有事的。”

無力感。

時淺渡第一次感覺到無力。

她什麼都做不了。

“到底是為什麼會這樣,你知道解決辦法嗎?”

係統資料裡沒有寫這方面的內容,她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她想,或許拯救神明的方法,隻有成為祂的信徒。

可怎樣才能“真正”成為信徒?

又怎樣才能為祂帶來信仰的力量?

她無措地抱著神明,看到男人的傷口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擠壓一般惡化撕裂,看到刺眼的、濕噠噠的紅色透過金白的疊裳,在衣料上暈開一大片。

染得她身上也全是血漬,濕熱、帶著叫人惡心的鐵鏽般的氣味。

祂幾個小時之前,還那麼平靜又柔和地看她。

祂用儘全力儘可能地保護她。

祂還會摸摸她的頭發,把她半抱在懷裡讓她睡個好覺。

那麼無私到蠢笨的神明啊……

“怎麼才算是信仰你?”

山下洪水滔天。

葷黃的河水淹沒了房屋,以肉眼幾乎跟不上的速度,往低窪的地方湧來。

幾座連綿的矮山本就隻有一百多米,又處在窪地,一下子被淹了老高。

很多人被河水衝著,身體撞在木樁上,分分鐘折斷了腿腳、穿透了胸口。

鮮紅的血液在水裡湧出,又很快被下一波大水掩蓋下去。

就算水性極好,在這樣洶湧且滿是堅硬異物的水中也根本沒用,隻能隨著水流聽天由命。

死人越來越多。

神明耳中雜亂的聲音漸漸變少了。

可怨懟和恐懼的程度更深重了。

徹骨的恨意一個比一個更加強烈,就像有一隻鋼鐵般的手掌,死死掐住了祂的脖頸,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祂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那些人在問,在怨,在恨——

為什麼不救他們?

如果時淺渡知道這一切,肯定會怒罵一聲荒謬。

可她聽不見人心的聲音。

她隻能看到,懷裡的神明一身鮮血、滿身狼狽。

儘管祂承受了巨大的痛苦,面容上依然保持著沉靜,儀態淡然、矜貴。

薄薄的唇輕輕合著,因為說不出安慰的話,便安撫地翹了翹唇角。

除了身上的傷口和血漬,祂好像跟從前沒什麼不同。

唯有那雙如冬日暖陽一般溫煦的淡金色雙眸,好似失去光澤,變得越來越暗淡了。

時淺渡知道,祂的生命要到儘頭了。

祂要消逝了。

就這麼消逝在她懷裡。

小世界任務完成在即。

可她怎麼就那麼不爽和不甘心呢?

神明沒有墮落。

但外面洪水滔天,人類依然受到了極大的重創。

河神根本不在乎人類的死活,隻有眼前的男人能拯救他們。

隻有祂在乎人類。

難道真心為人的神明,就隻能消逝於此嗎?

她在神廟的庭院之中,抱著虛弱的神明。

扭頭向山下看去,曾經的縣城已經變成汪洋一片。

之間人類或者牛羊被卷入水底,又變成屍體慢慢浮出水面上。

浮屍遍野,這詞半點沒有誇張。

水聲、哭聲等等摻雜在一起,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哭泣呐喊。

末世與地獄也不過如此。

房頂上哭嚎的幼童,奮力救人卻被大浪掀翻的青年,挺著大肚子已經臨產、卻不幸去世的年輕婦女,還有……白發蒼蒼、殫精竭慮的年邁官員。

為了老百姓們始終堅持在一線救災的老者渾身濕透,被幸存的士兵們從水中救起。

他被放在竹筏上,士兵焦急地探了探他的氣息。

“大人還有氣,太好了!”

“讓大人把水咳出來!”

“那有個孩子,快把孩子救起來!”

放眼望去,渾濁的水中全是死屍,成千上萬。

活下來的大概是百裡存一。

時淺渡殺過不少人,也上過戰場。

她以為自己從來不把人命放在眼裡,可看到這種場景,手指還是緩緩地攥緊了。

她擅長殺人,亦能拯救單一人類。

卻在自然災害面前,無法救助所有人。

她攬住男人的脖頸,讓祂輕輕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說:“人們需要你。”

神明很勉強地摸了摸時淺渡的頭發。

祂嘴唇蠕動一下,想說謝謝你。

時淺渡總是張揚蔑視的漆黑鳳眸軟了下去。

腦海中浮現出神明注視著她的模樣。

可惜那雙永遠縱容的金色的眼眸幾乎黯淡無光了。

再也不會遇見比祂更包容、更溫柔的存在了,對嗎?

手臂落在祂的腰間,一點一點地圈得更緊了。

“隻有你能拯救他們,給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