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山少有這樣不平的夜,暗黑的天被磷火燃燒的濃煙掩蓋,像是濃墨裡摻進了絮狀的綿,結成一團一團的形狀,風一吹,就綿延到天外。
“鏘——!!”
刀劍相交的金鳴嗡響在深夜中響起,一聲接著一聲,短促急切,銳利又刺耳。
一身黑衣的刺客瞪大了眼睛,鬆開手裡的刀,還沒來得及捂住脖子,鮮血就噴濺了出來。
穆山顯側身,那具新鮮的還留有著溫度的屍體徑直倒在了地上,東一具西一具的堆疊在一起,血流了一地,散發出難言的腥味。
穆山顯收回劍,他的劍刃上堆積了一層乾涸的暗紅色,之前的還沒來得及擦,乾掉之後很快又添上了新的塗層。
放眼望去,四面已經不剩幾個站著的,不遠處,副將和剩餘的幾個將士也順利解決了殘餘,匆匆地往這邊彙合。
“殿下!都已經清掃得差不多了。”副將整個人都像是在水裡泡過似的,胡須也打了綹,他擦了擦汗,道,“這些人都是死士,一旦事敗,就會咬破頰囊裡的毒藥自儘……恐怕這些人裡沒一個活口。”
“不用留活的。”穆山顯神色淡淡,“這些人駐紮在景國許久,恐怕隻是計劃中最底層的一環,就算留下了也套不出有用的信息。”
“是。”副將點點頭,“我看他們應該不會再來了,又是磷火又是霧攻的,我還以為他們有多少花樣,結果也就這樣,撲騰兩下就熄了。”
說罷,他嗤了一聲,語氣裡些許不屑。
“彆想得那麼簡單。”穆山顯說著,抬手點了點,招了幾個人過來清掃現場。他和副將邊走邊聊,低聲問,“陛下怎麼樣了?”
話音落下,副將臉色忽然有些不太自然,不過迷霧籠罩下,也看不太出來。
“……都、都挺好。”他含糊著說。
宸王下命令時,並未說讓他親自去,再加上那時候磷火凶猛、情勢很凶急,他哪有那個時間親自去照應小皇帝?更何況陛下身體孱弱,一向是明哲保身的,想必翻不出什麼風浪來。
他也沒在意,找了兩個親信去辦這件事,自己忙著自己的事去了。沒想到就是這一步踏錯,鬨出了亂子,讓小皇帝搞了波大陣仗——
雖然死的隻是一個無名官員,不是宸王黨的人,但陛下突然來了這麼一出,也夠膽寒的。
消息傳回來時他頭皮都炸了,當時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如果再放任下去恐怕要出大事。於是他立刻帶了一隊人馬去搜尋,在一道關卡處攔截住了戴著面具準備離開的陛下,身旁還有蜀桐和保寧二人,不知道他們這是要去哪裡。
找到這三人之後,副將立刻以宸王的名頭“恭恭敬敬”地把人送了回去,親眼看著人回了營帳,又安排了一隊看守,把周圍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確定不會再出差錯才徹底離開。
隻是這件事要是讓宸王知道……
想著,他補充了兩句:“陛下一切都好。就是受了點驚嚇,不過有太醫他
們侍候著,倒也沒什麼大礙,現下已經睡了。”
穆山顯原先並沒有太在意,直到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他腳步一頓,定定地看著副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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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他重複道。
“是、是啊。”副將不知他何故發問,結結巴巴地道,“今夜又是燒山又是衝卡的,陛下心中久久不寧,太醫給他開了副安神藥,我看著他喝下、睡了一會兒之後才走的。”
他雖然隱瞞了一些事情,但也不算說謊,那碗安神藥確確實實是他親眼目睹的,隻不過他是武將、又是外臣,所以隻站在紗簾後看著。
陛下合衣躺在床上,起先並不十分願意,他聽見裡面的小宮女說了什麼,隨後一口口地喂他喝了下去,這些他看得真真的。為了確保陛下確實喝了安神藥睡下了,他還特意等了一會兒,確定聽到陛下均勻的呼吸聲後,才徹底離開。
沒想到就是他的這番真話露出了破綻。
“如果依你所言,沒有一字錯漏,那說明你當時見到的人已經不是陛下了。”穆山顯冷冷道,“他今晚、絕對不會喝下安神藥。”
他太了解謝景,今夜是他和沈知雪布下的局,一個獵人怎麼會不看到結果就安心入睡?
之前他怎麼鬨騰都不礙事,總之有自己幫他兜底,但這兩日係統不在,穆山顯叫人去盯著他,就是擔心他有自己的主意。
沒想到還是出了差錯。
眼下再一看副將表情,他就知道了,是底下的人沒當回事、怠慢了,所以才會讓謝景有偷梁換柱的機會。
穆山顯很少會有後悔的時刻,因為此前他孤身一人,從未有過牽掛。直到此時此刻,他才隱隱生出幾分懊惱來。
但眼下說什麼都晚了。
“分五路去找,不要鬨出動靜,隻說是排查亂黨。”他環繞一圈,目光比劍刃泛出來的銀光還要冷,“若是找不到,你也不必提頭來見我,自己就地埋了就是。”
副將這才意識到嚴重性,心中不禁打了個寒戰,“……是。”
·
前半夜還是喧鬨沸騰的,後半夜月亮掛在樹梢上,又一點點地冷了下去。
宸王派了數百人暗中搜尋陛下的下落,卻不知他們搜尋的目標已經換了一身樸素的衣物、打扮成尋常侍衛的模樣,穿梭在代山某一處。
眼下能認出他身份的人,要麼在前線清理殘餘、要麼已經被困在了營帳中。換掉那一身華服,謝景腰間還掛著當值的侍衛腰牌,天色又昏暗得看不清,他不說,彆人也隻以為他是普通人罷了。
他此次出來,自然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按照計劃,孟千舟此刻已經領兵包圍了江都,以勤王救駕之名,順利地拿下了統轄之權。
江都是塊肥肉,每年交上來的賬本有多少落在了實處他不是不知道,但這灘水潭太深了,是景武帝在世時都未能收拾好的爛攤子,先皇在位謀政時手掌大權都不能,更何況是他?
但越是難,越要管,宸王是一把危險的雙刃劍,他每
多用一分,就會多傷自己一分。謝景知道,但他不能賭景國的將來會如何,也不能拿景國的將來去打賭,他想要清掃一切擋在景國眼前的阻礙,就隻能握起這把刀。
握到他耗儘最後一滴血、徹底倒下為止。
北定山失火一事也在他的計劃之中,如此一來便可名正言順地插手江都一事,一方面是肅清官員腐敗,另一方面,也是打斷楚國留在景國內的這張龐大的情報網,一石二鳥、借力打力。
孟千舟留在京城,是他下的最後一步棋子,但凡有彆的選擇,謝景都不會再選擇他。這顆棋子的危險度比宸王尤甚,因為他們之間的紐帶徹底崩塌了,從前,孟千舟是為了陛下行事,但這一次,他是為了沈知雪的安危。
但是謝景沒有想到,江都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前幾年,江都礦山塌陷,傷亡了數千人,至今都找不到他們的屍體,想必他們一定建有一個數量龐大的養兵場。
但是江都再富庶,到底隻是一個地方,何以撐得起這麼多勞力財力?要說楚國,楚國與他們連年交戰,在錢糧的餘存上並不比他們好多少。
尤其是今晚,突襲的陣仗鬨得挺大,但也隻是廢了一些功夫罷了。他們在景國潛伏數來年,如今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原以為是一場硬仗,卻沒想到隻是一場小打小鬨?
謝景都覺得說不過去。
他最先懷疑的是西北關卡被突圍、但是又沒有後續這件事。代山雖然不算高,隻有五百丈有餘,但是地勢寬廣、蜿蜒起伏,西北關卡地勢陡峭、易守難攻,對方耗費這麼大的力氣放了個煙霧彈就離開了,謝景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
他到達關卡口時,此處已經落下了帷幕,到處都是滿地橫屍,冷月照下來,黑的灰的銀的褐的,都是冰冷的顏色。
這一支護衛軍傷亡慘重,謝景記得原先是百餘人駐守,後來宸王加援了數百餘人,人數雖然還是遠遠不敵,但是因為占據了地勢優勢,所以未能讓敵方突破這道防線。
眼下,一隊禁軍正在交替值班,也是以防敵人再從此處突圍。謝景混在其中倒也不突兀。
他這次是輕裝出行,身邊沒有帶侍衛或婢女,以免引起彆人的注意。
謝景裝作搬運屍體的模樣,趁機蹲下來檢查,他翻了大概十數具屍體,發現這些刺客用的都是刀,都是身材高大、長相粗獷的男人。雖然沒有搜出什麼,但是很符合楚國人的特征。
楚人尚武,像沈知雪那樣面容姣好的,在楚國人眼裡就是過於瘦弱、沒有男子氣概。
謝景翻著翻著,忽然發現了異常——
在這群高大健壯的屍體之中,不知為何混入了一具矮小寬胖的。
這人長得格外怪異,身高大約和蜀桐差不多,但卻是五短身材,手臂壯得像兩節蓮藕。謝景拉下他的頭罩才發現,他頭發剃得精光,看著像是個和尚,但是據他所知,楚國有個習俗,在遁入空門時和尚頭上需留下戒疤,也算是一個標誌,可是此人頭上卻沒有。
謝景
心裡忽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總覺得發生了什麼變數,是他之前沒有預料到的。
他剛要拉開屍體的衣襟檢查時,一個戴著盔甲的禁軍隊長走了過來,不客氣地拿劍鞘在他背上抽了一下,“躲在這兒乾什麼呢!磨磨蹭蹭的,我盯你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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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景隻得藏下動作,壓低了聲音拖著屍體站了起來,“腿站麻了。”
“麻你個頭,又想著偷懶是吧!”隊長嗬斥道,“這兒誰的腿不是麻的?想偷懶,死人比你會偷懶,你要當死人嗎?”
謝景並不和他爭辯,把那屍體抬了起來當做遮掩,往外走去。
清掃戰場也不是件簡單的工作,屍體太多,隻能以著裝和腰牌來分辨身份,如果是刺客,就要在心口處補紮一刀,防止活口,再拖到一旁運載屍體的驢車上。驢車上裝了護欄,就是防止運輸過程中屍體傾倒滾落下去,屍體堆積上去後,就像一座矮矮的小山。
這裡的人越來越多了,他不方便久留,借著這個機會脫身也好,他還有其他事要做。
謝景把屍體拖上驢車,正打算趁人不注意離開時,身後忽然傳來陣陣馬蹄聲。
山中深夜霧氣重重,他不知道來的人是誰,隻是覺得身影有些眼熟,就下意識多看了一眼。然而就是這一眼,他錯過了離開的最佳時機。
“宸王殿下!”等那匹馬緩緩停下,剛才還頤指氣使的隊長連忙走了過去,語氣極為奉承,“此處已經清掃得差不多……”
然而他還沒說完,宸王就打斷了他的話,“這裡是你帶的隊?”
隊長愣了愣,從他微冷的語氣中感覺出了什麼,小心道:“是、是。”
“有人員明細麼?”
“有、有!”隊長連忙從身上掏出一張寫得滿滿的紙,遞了過去,“殿下,一共三十二人,名單上記得清清楚楚的,都在這兒了。”
名單是極其必要的,打仗時總有人員減損,此外裹屍時也需得知道主人姓甚名誰,此處是哪方軍隊,率屬於誰,朝廷才好分發撫恤。
穆山顯接過,並沒有打開看一眼,而是交由了一旁的下屬,“去辦吧。”
辦?辦什麼?辦人還是辦事?
“殿下,”隊長一臉茫然,十分忐忑,“這、這……”
“殿下懷疑有刺客暗中潛入,故而例行檢查。”下屬冷臉道,“不光是你,其餘各處都是如此,就算過了也不可掉以輕心,今晚若是見著臉生的,挨個兒排查身份,一個不可錯漏。”
謝景離得遠,隱約聽見“排查”兩個字,心裡暗道一聲不好,一定是他的事敗露了。
此前謝景一直覺得宸王與他雖然處在利益對立面,但彼此都是以大局為重。可如果宸王今日起了反叛之心,那他此刻留在這兒,就隻是甕中捉鱉罷了。
他不再猶豫,指腹在地上抹了兩把,把臉塗黑後,悄摸聲地閃躲進一旁的叢林裡。
那隊長道:“說起來,我剛才好像確實感覺有個人挺可疑。”
穆山顯
微微擰眉,“長什麼模樣?”
“這,就……挺普通的。”隊長實際上並沒有看清他的長相,隻是憑借感覺這麼說,“他一直在摸刺客的屍體,我起先還以為他是在偷懶,就過去打了一鞭子,他也不回嘴,背著屍體就走了。”
直到此刻,他才隱隱回過味來。
長相普通,穆山顯想,那應該不是了。
更何況,謝景身體弱,今夜局勢混亂,外出時總得要帶著一兩個侍衛護著才安全。
下屬也道:“殿下,此人也著實古怪,為何在此處偷偷摸屍?難道說其實是在檢查活口?”
他話還沒說完,林中微弱的窸窸窣窣聲忽然引起了穆山顯的注意,幾人對視一眼,穆山顯提劍反身上馬,下屬剛想追過去,就已經消失了蹤影。
謝景貓著腰在林中快速穿過,儘可能地把自己的臉塗臟,但他實在沒想到,對方會這麼警覺,片刻之間就追了上來。那馬蹄聲近在咫尺,一道銀光閃過,謝景狼狽地側身躲開,林中視線昏暗難以看清,他勉強和對方對了幾招。
穆山顯沒有收著力,但第一下下去後,他發覺這刺客雖然進退有術,但力道卻不足,和之前的刺客明顯不同。他有心留個活口,便收了兩分力氣,擰住了對方的肩膀——
這一掌下去,謝景感覺肩胛骨都快要被擰碎,差點痛得叫出聲。那人力道極其之大,謝景佩的是一柄短劍,更靈活,他反手刺去的瞬間,對方迅速出劍,兩道劍相對時,肩上的溫度延遲著印進皮膚,他才驚覺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鏘——!!
猛地一擊嗡鳴,謝景被震得站立不住、後退幾步、撞在身後的樹上,劍也飛了出去。他整條手臂都震得發麻,軟綿綿地垂在身側。
一道銀色的光從他衣襟中飛出,四周昏暗得連樹葉的葉片都難以看清,穆山顯一劍擋開,那是本能保護自我的反應,是收不住的,那東西觸碰到刀鋒後裂開,順著重力掉落在地上。
他蹲下身,才發覺那是兩片面具。
銀白色的,雕刻的神獸有些醜陋,卻是賜福辟邪的好寓意。如今雖然裂成兩半,但掉在地上時還勉強能拚湊出原來的形狀。
……那是喜公子的面具。
是他曾經日夜佩戴過的面具,真正的那一面現在還鎖在係統倉庫裡,這世界上見過那張面具的,除了他就隻剩下一個人。
唯一一個人。
他抬起頭,兩道無數次擦肩而過的目光終於在今夜的空中完成了第一次的交彙。
風聲掩蓋了所有將吐未吐的話語,隻剩下沉默的對望。樹木灌叢很密,月光難以滲透進來,隻剩下微弱的樹葉反光,幽幽地照在心上。
穆山顯鬆開劍,擦掉了謝景臉上沾著的泥土。他還是沒有完全看清對方的臉,但是能從指腹傳來的觸感感受到了謝景的溫度。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感覺到慌亂是什麼滋味。
慌亂到,他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謝景才終於有了動作。
他抬起那隻軟掉的手,手心蓋在了穆山顯的臉上,穆山顯沒有動,他知道謝景是在模擬他帶上面具的模樣。沒過多久,謝景的另一隻手哆哆嗦嗦地撫了上來,撫摸他的下巴,撫摸那張他親吻過的唇。他不敢相信,於是撫摸了很多遍。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月色充盈、幽暗清冷的夜晚,此後他們相見,都是隔著一道面具。
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喜公子摘下面具時是什麼模樣,卻沒想過,真正到了那一天,他還是要通過這一張“面具”去親手辨認他的面容。
過了許久,他頹然地鬆開手。
穆山顯沒有讓他完全墜下,他握住了那隻冰涼的手,“謝景——”
“我該叫你什麼?”謝景喃喃道,“是喜公子,是宸王,還是彆的……”
他睜著那雙被黑暗籠罩的漂亮的眼睛,穆山顯一時間沒辦法回答他。他們都心知肚明,其實沒有彆的答案。
那謝景是想知道什麼呢?
“……你說啊。”他尾音低落,眼角含著兩顆眼淚,用低微的快聽不清的聲音質問他,“說啊。”
穆山顯初遇謝景時,曾經看過他隱忍落淚的模樣,一滴一滴滾下來,晶瑩得像珍珠,滾燙又動人,隻是那時的傷心是為彆人。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謝景的眼淚開始隻為他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