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天色漸晚,兩輛車一前一後地從山路上駛過,黝黑的樹林格外安靜,冷白色的車前光照亮了不遠處的路。
黑色轎車的車廂裡亮著暖黃色的燈光,謝景兩手各抱著一個孩子哄著。坐在副駕駛上的小男孩約四五歲的模樣,沒有一刻安靜,動來動去地翻找收納盒裡的東西。
謝景看見了,連忙阻止:“小晨,不可以動哥哥的東西……”
“沒關係。”穆山顯把掉出來的皮夾重新放回去,“讓他玩吧,沒什麼重要的。”
車是017在開,穆山顯餘光裡看了眼小晨,他隻在謝景說話時抬頭,謝景沒再喊他的時候,他就自顧自地擺弄著一個微型的魔方掛件。他沒有嘗試著去解開魔方,而是用指甲去摳兩個黃色方塊旁邊的紅色。
見狀,穆山顯心裡有了判斷。
果然,謝景抱歉地解釋:“小晨有自閉症,他……這類孩子比較特殊。”
除去大眾普遍認知的社交困難和溝通障礙之外,自閉症兒童其實還存在著一些刻板行為,就像這個魔方,小晨並不了解它是做什麼的,隻是被其中的一些細節吸引了。
這份與生俱來的“缺陷”,或許也是一份獨特。
小晨的父母是一對進城務工的年輕人,此前他們一直生活在大山裡,不要說接受義務教育了,小晨的母親甚至沒有上過學。
在察覺到孩子的異常後,父親認定他們是生了個智障兒,不想承擔這份責任,於是瞞著老婆把孩子丟在了福利院門口。
謝景說:“我到小青葵做義工的第一天,下車的時候聽到旁邊的樹從裡有動靜,過去一看才發現裡面藏了個小孩。”
那個孩子就是小晨。
小晨當時才兩歲多,被他發現時,正在地上爬來爬去地捉螞蟻,渾身臟得不行。
謝景把他抱回去後,給他洗澡換衣服買玩具,每周末都會來小青葵探望,但不管怎麼努力,小晨依舊不怎麼親近他。
或者換句話說,他對任何人都親近不起來,謝景和其他人也沒有區彆。
這樣的狀況大概持續了兩年多,直到現在,小晨才慢慢地和他建立了信任,如果活動日謝景請假來不了,那小晨也不能出去玩。
因為他根本不聽其他老師的話,而且會到處亂跑,發脾氣,老師們經常找不到人。
穆山顯默默聽完,道:“他很喜歡你。”
在自閉症兒童的世界裡,喜歡這件事要比尋常的更加珍貴。
旁邊的小女孩聽到他的話,鼻子上還冒著泡,含糊不清地學他的話:“喜歡,喜歡。”
謝景笑了笑,幫她把鼻涕擦乾淨,繼續講起了小晨的事。
收留小晨的過程不太順利,當時的小青葵因為資金緊缺,已經養不起那麼多孩子了。
院長在發現他之後,先去查了院門口的監控,通過警方聯係了孩子的父親。
但是對方堅持說那不是他的孩子,各種耍賴不願意認領,孩子母親雖然有想要帶他回來的心,但是礙於丈夫的威壓,不得不放棄。
謝景知道後,在資金上給了他們不少幫助,小青葵才慢慢地擺脫了困境,一步步地走到了現在。
他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那道溫柔的嗓音似乎帶著些催眠的效果,身旁的兩個孩子慢慢地睡著了。
謝景話音落下時,才發現車廂一片安靜。
穆山顯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
“抱歉,不知不覺就說了這麼多。”他帶著歉意地說,“很無聊吧?這些事。”
穆山顯道:“也沒有。”
換個人他未必願意聽,但謝景的話還好。
謝景笑了笑,但神色卻是落寞的。
大學的時候,他和嚴正洲也曾一起做過公益,不過現在隻剩下了他一個人的身影。
穆山顯看著後視鏡,沉默不語。
半晌後,017悄悄冒頭。
“宿主,您在想什麼?”它好奇地問。
穆山顯這才收回視線,緩緩道:“主神係統在打造世界時,為了追求真實感,許多地方都已經做到了極致……”
偏遠山路上隨處可見的被貨車壓出的細碎的裂紋;車載音響裡隨手播放的一首曲子,都能查詢到詳細到上下五代的創作人生平。
正是有這些數以萬計的恐怖的細節填充,才能塑造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現實”世界。
/> 017心中一陣讚同,與有榮焉。
穆山顯話鋒一轉,道:“但是在這樣的世界裡,自身優秀沒有短板的主角,竟然會看上心高氣傲的窮小子?你不覺得很不合理麼?”
就算扶貧也是要進行選拔的,但像他們這樣的情況,還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係統:“……”
它乾巴巴地道:“大概是眼神不太好吧。”
穆山顯知道它給不出具體的答案,也沒有在這上面糾結。
說到底,謝景也隻是一個被塑造出來的人物,並沒有獨立自主的人格,他的喜悲早在世界生成的那一刻就定好了。
他批判的隻是這荒誕無理的劇情罷了。
沒過多久,車速緩緩降了下來。
小青葵福利院到了。
穆山顯把車停在大門外,下車時四周一片漆黑,隻有兩三盞路燈亮著,用舊的燈泡底下發黑,燈光照亮了在旁邊繞來繞去的飛蟲。
院長已經等很久了,看到有動靜連忙走到門口迎接,她並不清楚穆山顯的身份,聽劉老師說似乎是謝景的朋友,才放下了戒心。
穆山顯環顧了一圈,即便夜色模糊,也能感受到福利院設施的破舊。
大門帶鐵的部位已經生了鏽,一眼望去,基本都是兩三層的小矮樓,建在外場的娛樂設施也能明顯看出年代的痕跡。
他身材高大,穿著一身價值不菲的西服,站在兒童樂園一旁顯得尤為突兀。
“穆先生。”
穆山顯回過頭,謝景坐到了不遠處一架秋千上,正朝他招手。院長和劉老師不知不覺已經離開了,院落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他頓了頓,緩緩走過去。
這架秋千明顯要新許多,看上去是新添置的,還帶著些許新家具的味道。雖然下過雨,一片潮濕,但謝景已經把座位擦拭乾淨了。
秋千是給小朋友們做的,位置也放得比較低,穆山顯看了眼鐵凳,慢慢扶著欄杆坐下。
伸直腿時他的西裝褲瞬間繃緊,露出了些許褶皺。讓他坐這個,屬實是有些為難人了。
謝景善意地笑了起來。
/> 他也伸直了腿,隻是平放著的時候,肉眼看比穆山顯要短了一小段。牛仔褲往上一縮,露出了一截清瘦白皙的腳腕。
雲層遮住月光,隻剩下些許落在他們身上。秋千並不寬敞,穆山顯一米九的身高,再瘦也是個大塊頭,一坐下,空氣都好像收緊了。
“穆先生。”
“嗯。”
謝景撫摸著那條欄杆,感受著上面冰涼的氣息,“這個……是你出資購買的秋千。”
“什麼?”
謝景手指合攏,比了個方框的形狀。
“還記得你買的那副畫嗎?這是補發的‘贈品’。”他眼角微彎,“怎麼樣,劃算吧?”
園裡新添的幾樣家具,都是他用賣畫的資金購置的。謝景雖然沒什麼名氣,但還算有良心,他一分不少地收了錢,自然要讓買主覺得物超所值,這一趟沒白來。
風聲從遠處一陣一陣地蕩過來,傳到耳邊時,隻剩下樹葉簌簌的響聲。穆山顯目光落在他眉宇之間,久久沒有移開。
半晌後,他慢吞吞地收回了視線。
“嗯,劃算。”
穆山顯話不多,謝景也逐漸習慣了。
他彎下腰,從腳邊摘了朵白色的野花,輕輕摸了摸花瓣。片刻後,穆山顯低沉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
“以後,可以不用叫我穆先生。”
謝景仰起臉望向他,柔軟的發絲側面傾垂著,在風中輕輕飄蕩。
他臉上露著些許疑惑,但也沒有在意。穆先生這個稱呼,是有些太正式了。
“那……穆哥?”
“嗯。”
謝景笑了笑,起身,朝他伸出手。
“時間不早了。”他說,“你該走了。”
再晚回去,就真不安全了。
“你呢?”穆山顯握住,借力站了起來,“一起回去?”
謝景和院長關係好,又常常過來,所以院長特意給他留了一間。如果太晚了他沒辦法回去,可以在這兒歇一晚,等明早再回市裡。
“我……”
他正準備拒絕
,就聽穆山顯無意提起,“好像要起霧了,等下開車的時候得小心些。”
聽到這句,謝景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上次他撞到穆山顯的車,就是在一個雨天的夜。
穆山顯都這麼說,他自然不能再拒絕。
從這兒開回市區起碼要一個小時,穆山顯一個人回去確實有些危險,有他陪著,起碼困了還能說說話,累了也能倒個班。
謝景想到此處,便點了點頭。
·
嚴正洲拖著行李箱好不容易從人擠人的車廂裡擠出來,下一秒,背後就響起了即將關門的提示音。
他咒罵了一句。
金鈴市到鄰市的動車一天就隻有三班,他發車前半小時才開始買票,早就已經沒有座位了,他和趙佳甚至沒分到同一節車廂。
周圍來來往往的乘客很多,三個多小時的動車,嚴正洲隻能站完了全程,腰酸背痛不說,一出來看到外面還在下暴雨,心情更是難以言說的煩躁。
就好像這一年的倒黴都集中在這一天了,草,真特麼的晦氣。
路上的時候,他給謝景發了微信,讓他到火車站來接自己,但是一直沒得到回複,想打電話的時候手機卻又碰巧沒了電。
出站旅客太多,他和趙佳都衝散了,再這樣下去,等會兒打車都付不起車費。
他東翻西找,好不容易從錢包裡翻出一張百元現鈔,準備打輛車回家。
然而大雨如注,這種惡劣天氣,司機都不樂意出來拉客了。上車點處僧多肉少,排了老長一條隊伍,過十幾分鐘才能等到一輛車。
嚴正洲又餓又累又冷又困,但是又無計可施,最後一班公交已經開走了,他硬生生地熬了兩個多小時,終於打到了車。
等回到家,他哆哆嗦嗦地按上指紋鎖的時候,大門卻沒有任何動靜——
鎖沒電了。
嚴正洲眼前一暈,“……”
其實一天前電子門就發出過提示,但是他當時急著出門,想著回頭讓謝景幫忙去充個電就好,結果萬萬沒想到,自己給忙忘了。
這其實隻是一件小事,去超市買電池換上就好,也不費多少力氣,真正讓人煩悶的是那
種事事不順的感覺。
就好像老天爺都在跟他作對一樣。
嚴正洲一拳砸在門上,牙咬得腮幫子都疼,一腔怒火不知往何處發泄。
生氣歸生氣,但總不能真不進門,他隻能跑到樓下便利店,請店員幫忙掃了個充電寶。
手機一開機,他就打給了謝景。
漫長的提示音過後,電話終於接起。
“謝——”
嚴正洲剛不耐煩地吐出一個字,就聽到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暗啞磁性。
“哪位?”
他的心一瞬間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