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點老爺子已經歇下了,穆山顯沒回老宅,改道直接去了自己的公寓。
推門進去時,寬敞的客廳裡一片漆黑,門縫外透進來一束光,傾斜著落在地板上。落地窗外小雨連綿,視野朦朧,分外安靜。
穆山顯接了杯溫水,坐在陽台的靠椅上,借著天光看向窗外的風景。遠處高樓林立,在茫茫的雨霧中露出一片棱角鋒銳的陰影。
他摩挲著杯沿,忽然問:“謝景在做什麼?”
017數據微微波動。
“他現在……心情不太好。”
“我知道,所以我問他現在在做什麼。”
017:“……”
宿主還好意思說,謝景情緒低落還不是因為他麼?搞得它回來的一路上都在懷疑,總覺得宿主似乎有欺負、逗弄主角受的惡趣味。
不過這些話它也隻敢暗自腹誹了,係統也是有使用壽命的。017自認還在壯年,不想那麼早退休。
“和往常一樣。”它老老實實地回答,“剛洗完澡,給爸媽打電話說晚安……沒什麼特彆的。”
沒什麼特彆,才更加顯得不尋常。
穆山顯抬眸,看向遠處黝黑沉重的天空,玻璃隔絕了室外的風聲,馬路兩旁的楊樹被吹得枝葉飛舞,仿佛一出靜默的啞劇。
他放下水杯,輕聲道:“要下暴雨了。”
·
大門密碼鎖滴滴響起的時候,謝景還躺在床上。他隱隱約約感覺是嚴正洲來了,卻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嗓子跟刀片刮過似的疼痛。
昨晚晚上刮風下雨,謝景忘記關窗,睡到半夜被凍醒,趕緊爬起來關上,但還是著了涼。
“小景,你在麼?還睡著?”
嚴正洲喊了兩聲,就又沒了動靜。
謝景伏在枕頭上等了一會兒,見他一直沒進來,就披了件衣服,慢慢地扶著牆走了出去。
玄關處掛外套的架子空空蕩蕩,隻有一雙濕潤的皮鞋放在地上,旁邊靠著一把濕漉漉的傘。客廳沒開燈,嚴正洲正站在桌邊,皺著眉翻看桌上的文件,神情認真、嚴肅。
> 謝景倚著牆,冷不丁地道:“在看什麼?”
嚴正洲肩膀彈了一下,明顯被嚇了一跳。等轉身看到是他後,才鬆了口氣。
“沒什麼,就看看投標書有沒有錯誤。”他放下手裡的公文包,“剛醒麼?又熬夜畫畫了?”
謝景搖搖頭,“你幫我倒杯水吧。”
嚴正洲原本想摸摸他的發,手抬到一半,聽到這句話後就收了回去。他左右看看,找了個乾淨杯子倒了半杯溫水,遞給了謝景。
謝景慢慢挪到沙發邊坐下,握著杯子一點點地喝水。他側臉也生得漂亮,這麼昏暗的光下,也能看出那優越挺拔的曲線。
“知道你工作忙,但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好歹是這麼多年的戀人,說一點都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嚴正洲放緩了語氣,“我今晚留下陪你?”
謝景喝完了那半杯水,輕聲說了句好,然後摸索著靠了過來,枕在了他的肩上。
大概是累了。
嚴正洲的心柔軟了一瞬,摸了摸他的臉,感覺有些微熱,但也沒太在意。畢竟剛從被窩裡出來,暖乎乎的很正常。
“我跟領導請假了,明天可以不去公司。”他低聲說,“昨晚下暴雨了,吵得我後半夜都沒睡著。想起之前我們去川明島玩,也是一個暴雨天,我們被困在島上,走不了……”
那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了,現在想起來,他才發現他們也有過溫馨快樂的時光,隻是時間流逝,那些記憶也隨之模糊了。
他絮叨地說著,謝景偶爾嗯兩聲,嚴正洲看他反應平淡,自覺沒趣,便慢慢止住了話。
“昨天你們聊得怎麼樣?”他重提正事,“穆總反應如何?說了些什麼?”
謝景沉默了一會兒,等眩暈和耳鳴緩過之後,才慢吞吞地坐正。
“我跟他說,”他垂著眼,聲音幾不可聞,“這屬於串通評標,建議他不要這麼做……穆總就沒說什麼了。”
他話音落下,嚴正洲那剛才還微微揚著的唇角下一秒仿佛被熨鬥燙過似的,不見一點弧度。
“……你說什麼?”
謝景移開了目光,淡淡道:“我希望你能和其他投標方公平競爭。”
嚴正洲眉
頭緊皺,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謝景,”他猛然起身,“你是不是瘋了?”
這種話,是能和穆山顯隨便說的嗎?!
謝景掌心貼著沙發的棉麻布料,他緩緩抬起臉,那張漂亮的五官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可惜都被黑暗掩去了,無法看真切。
“你既然知道,”他聲音微啞,問出了他最想問的那個問題,“為什麼還要去做?”
那天嚴正洲說,他們公司的產品很有競爭力,隻是缺少一個展示的機會,希望他能在穆山顯面前提一提,不會有其他影響。
謝景本來想拒絕的,但是耐不住他軟磨硬泡,最後還是答應了。直到見面的前兩天,他和幾個大學同學一起聚會,席上有位好友提到他們設計院競標的事,他才知道這是違規的。
可是嚴正洲卻從來沒告訴他。
這不是第一次了,謝景相信,如果不是他自己發現,對方恐怕會一直這樣瞞下去。
為什麼,是他不值得信任麼?
嚴正洲呼吸微微一滯,他扭過頭,冷硬地道:“你根本不懂這個項目對我的重要性。”
“我是不懂。正洲,你怎麼變成這樣了?還記得你以前跟我抱怨過不乾實事還搶下屬功勞的上司,你說你不要成為那樣不擇手段的人,你要憑自己的能力一步步往上走……”
嚴正洲打斷他,“人脈難道不是能力之一麼?還是因為你有了,所以才來嘲笑我?”
謝景撞上他冰冷的目光,一時間頓住,想說的話都忘了。
他從沒見過對方這種神情。
“是,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爺。你全家都是有錢人,都是不需要不擇手段的人,我呢?我能靠什麼,我隻有自己。”他往後退了一步,點點頭,冷笑一聲,“你多高貴,你隻要隨便畫兩筆,就有大把的人上來吹捧你,說你有靈氣說你牛逼,畢竟你可是中美副校長的得意弟子啊。”
“可是謝景我告訴你,你以為他們誇的是你的才華?不是,他們誇的隻是你背後的權勢,誇你投了個好胎,有個好爹媽!而我呢,哦原來是因為我什麼都沒有,所以你才會說我是忘了初心,不擇手段的小人,你是這意思嗎?”
謝景臉色微白,“不是的,我——”
嚴正洲並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可是你又為我做了什麼?我在公司被總監穿小鞋,我被同事搶走了單子,這些你知道嗎?”
“你身體不好,從小被家裡人寵著長大,你隻要提一句,他們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給你。可唯獨在我們倆的事上,他們看我怎麼都看不順眼,明裡暗裡地瞧不起我。謝景,你讓我怎麼想?你真覺得我是聖人,可以毫無芥蒂嗎?”
這一通炮轟下來,謝景已經啞口無言。
這些話,嚴正洲憋在心裡很久了。
他當然知道有些事和謝景無關,但擠壓的情緒總需要發泄。他常常憎恨謝景有這麼好的先天條件,卻硬生生地浪費在了無關緊要的事上。張口閉口都是什麼創作藝術,其實就是自恃清高。
謝景說不出話,指尖微微發抖。
可嚴正洲隻是冷冰冰地看著他,“彆哭。”
他隻能解釋,他沒有哭。
這樣的吵架也不是頭一次,嚴正洲一直對他的家庭、工作甚至對他的交友都很不滿。謝景為此也做了許多努力。除了工作,他的生活裡幾乎一直在遷就對方,但似乎還不夠,遠遠不夠。
他好像要再付出多一些,再努力一些,才能在嚴正洲心中拿到及格分。
可是要做多少,才能證明是‘愛’的呢?
他也不知道。
良久的沉默後,謝景先服了軟,“對不起,是我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彆生氣……”
他垂著下巴,輕輕地拉著嚴正洲的袖子。嚴正洲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對方,從這個臣服低頭的姿勢中獲取到了難以言說的掌控感。
“小景,我剛才的話是說得重了些,但那是因為我愛你。所以彆再讓我失望,好嗎?”
他緩了緩語氣,你這輩子就沒正經上過一天班,這些都是職場裡慣用的手段,你以為他的賬就乾淨麼?大家都一樣。”
“告訴我穆總是什麼反應,一個字都彆漏,我看看還有沒有補救的餘地。”
謝景的肩膀一直在不可控製地發抖,但是嚴正洲沒有發現。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穆山顯……”
謝景沒有把穆山顯拉下水,
隻說自己提醒對方之後,他就沒有再提這件事。
嚴正洲不相信,又逼問了幾句,謝景才遲鈍地想起臨走之前穆山顯問他的問題。
他話音落下後,嚴正洲起初疑惑了片刻,隨後表情突然變了,握著謝景肩膀的手也緊了緊。
謝景吃痛地喊了一聲,但他沒聽到。
那一瞬間,嚴正洲忽然想起那天打球時,穆山顯也問了他差不多的問題。
“你是謝景的朋友?”
“哪種朋友?”
什麼情況下認識不久的人會問出這種問題?
嚴正洲臉色鐵青。
他真是太大意了,謝景死心塌地地跟了他好幾年,外面的人也大都知道他們的關係,他就想當然地忽略了這一點——
穆山顯並不知道。
當然,他現在知道了。
穆山顯在外待了那麼多年,手段估計比常人高明得多。自從他回國後,這兩個人又是車禍,又是買畫的,這麼多接觸的機會,自己怎麼沒想到……
嚴正洲心裡忽然湧上一股怒火。
謝景是有魅力的,他竟然會被彆人看上。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鬆開了手。
“你以後不要再跟穆山顯接觸,這人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厭惡地警告,“也彆隨便跟人說我們在冷靜期,知道麼?”
隻是分開,又不是分手。
他的東西,還輪不到彆人來覬覦。
謝景抬起目光看著他,那張曾經那麼熟悉的臉,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
他垂下眼瞼,點點頭,“……知道了。”
·
嚴正洲離開後,謝景簡單地把玄關的水漬擦了擦,又接了杯熱水,喝完後總算恢複了點精神。
他翻了翻醫藥箱,正在看感冒衝劑有沒有過期,外面忽然響起了門鈴聲。
起初謝景還以為是自己幻聽了,過了好一陣才聽到外面傳來一道溫柔的中年女人的聲音:“小景,你在家嗎?”
謝景愣了愣,那好像是他媽媽。
宋秋萍女士牽著一條油光水滑的淺金色金毛,按
了一會兒門鈴都沒反應,還以為兒子不在家,正要走的時候,門鎖忽然哢噠一聲——
金毛嗷嗚兩句,前爪搭在門上,用力一頂。
深棕色的門順勢推開。
“這孩子……怎麼出去的時候沒帶好門呢?”宋秋萍嘀咕了兩句,她推門走了進去,習慣性地打開燈,光線陡然一亮,照亮了一抹人影。
宋秋萍嚇了一跳,起初還以為是嚴正洲,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家兒子。
謝景坐在沙發前,一臉怔怔的,“……媽?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不能來了,我剛帶小紅去洗了個澡,回來路過你這兒,小紅一直叫,我想著它肯定是想你了,就過來看看。”
聽到自己的名字,金毛嗷嗚嗷嗚了兩聲,不等宋秋萍幫它擦腳,銜著牽引繩哼哧哼哧地就衝到了謝景懷裡,嚶嚶地蹭他。
格外黏人。
謝景笑了笑,摸了摸它柔順的毛發。
“正洲呢?還在上班?正好我給你倆做幾個菜,等下他回來就能吃了……”
宋秋萍擦了擦手,話還沒說完,轉身看到茶幾上的小醫藥箱時愣了兩秒,臉色瞬間變了。
“怎麼了?是不是心臟不舒服?心絞痛了?”
她說完才發現兒子臉色蒼白得不正常,趕緊摸了摸臉,頓時嚇一跳,怎麼會這麼燙!
“量過體溫沒有?怪不得臉色這麼難看……”她心疼地問,“這會兒頭暈不暈,胸悶嗎?”
謝景靠在宋秋萍的肩膀上,像小孩子一樣。半晌後,才拖著重重的鼻音說:“嗯,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