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純皺眉,其實並不明白骷爺為什麼又一副要找他聊天的樣子。

不過這次對方開出的條件也隻是聽一個故事而已，他想了想，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損失,於是大大方方地找了個石塊坐下,還給骷爺留出了一個寬敞的空位。

“那你得說話算話。”顧純拍了拍石塊上的風沙道。

少年的樣子老氣橫秋，骷爺見著,竟不由得啞然失笑。

隨後,他也跟著坐了下來,理了理故事的開頭。

“以前我是一個賞金獵人,給人打工、做間諜、當殺手，從來沒有失過手，後來名聲打響了,就成為了五城黑市排行榜第一名的單乾賞金獵人。”

“這個我知道。”骷爺的事跡在E-03裡面不是秘密，很多人都曾說起過。顧純聽著，很快打斷道。

“我成名以後接了很多大單子，為每個城市的領導者們探聽情報,就成為了雙面間諜,這也讓我失去了很多朋友。”

“這個我也知道。”顧純聽著，又打斷道。

“……”大抵是宋昌惡的事跡在E-03裡面太過出名，骷爺沉默了一陣,索性呲牙道,“那你肯定不知道,我在我賞金獵人生涯裡的最後一個任務裡遇到了誰。”

顧純狐疑地看了骷爺一眼,心想這不是你關押在這裡這麼多年都沒有說的秘密嗎？

但骷爺卻像來了勁似的，開始說起自己最後的任務來：“那時候我雇傭於閃耀科技公司，要去匹諾信息的實驗室竊取一份新型彈藥的設計圖紙。嘿嘿，匹諾信息實驗室在當時可是擁有全世界最前沿的科技成果和最先進的安保係統,想要進入到實驗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可難倒了世界上99.9%的雇傭團隊……”

每個人說起自己過往那些“崢嶸歲月”的時候都帶有無限瑰麗的回味，骷爺在夕陽下也陷入一陣帶著HunterPenk個人英雄主義的美麗回憶裡，他自豪道：“這對於我來說是小菜一碟，我一個人也就花了一丁點的功夫，很快就破解了實驗室裡的所有機關，成功找到了那份資料。”

顧純托起下巴，覺得對方好像隻是在吹噓自己的往事。

這一點骷爺好像也注意到了，於是他在無限品茗過去事跡的時候，又小聲地乾咳了一下。

“當然，前面的過程都很順利，就是在返程的路上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意外。”他厚著臉皮靦笑，“資料到手後，我不小心觸發了實驗室裡的一個陷阱，一顆子彈從旁邊偷襲過來……我沒注意到。”

匹諾信息的暗槍藏在背後，目標是改造人的後腦顱，還帶著追蹤的設置，隻要被擊中，那麼就算是五城第一的賞金獵人也逃脫不了被貫穿頭顱、當場死亡的命運。

可也就在這時，有人跳了起來，用身體“砰”地接住了子彈。

賞金獵人聽到聲響回頭，錯愕地發現這顆原本要打中自己的子彈正卡在一個巴掌大的機器人身上。機器人被子彈的衝力撞得支離破碎，它從空中掉落，左肢和左

軀乾處裸.露著電路和電流，模樣看上去非常狼狽。

宋昌惡驚住了，他不知道這個小機器人是從哪裡蹦出來的，以至於忍不住多看了那一地散落的肢體兩眼。

結果他發現，這是打著匹諾信息Loge的機器人，生產自實驗室。

“欸……你說這個機器人是不是白癡？明明是匹諾信息的東西，還要救我一個外來的入侵者？它不知道和我是敵對的關係嗎？我當時覺得這個機器人就是個傻子。”

“……”

有這麼說自己救命恩人的嗎？顧純白了骷爺一眼，心想如果有人救了他，他可一定要和對方做朋友。

骷爺卻絮絮叨叨地，又歎了口氣：“不過它好像也確實是傻子，因為我在實驗室裡瞥見過一個‘報廢品’回收艙，上面的有個和它體型差不多大小的裂口，是我和實驗室那些家夥交戰時候打碎的，那家夥估計就是從那裡鑽出來的。”

要被報廢的機器人好不容易從回收艙出逃，結果甫一出頭，就因為給壞人擋了子彈，成為一灘真正的廢品。

可鬼使神差的，被它救下的賞金獵人看了兩眼，在觸及到機器人那隻破裂的、晶瑩的眼睛時，竟悄悄地把它從地上撿了起來。

這個時候，實驗室的警報聲開始鈴鈴大作，安保人員從四面八方圍湧而來，已經完成任務的賞金獵人來不及細想，隻把那破碎的機器人與資料一起往口袋裡一塞，便馬不停蹄地往外突圍。

一路上又是一場酣戰，獵人受了傷，一路躲避匹諾信息的監控回到閃耀科技的地盤，然而剛剛進入城市，他便發現大量的帶著世界樹標誌的部隊在城裡駐紮集結，將昔日輝煌的科技城市徹底封鎖。

緊跟著，一群天使的羽翼劃過天空，流彈的光輝從天上傾灑，在地面爆開一朵朵的煙花，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那場場景令人難以忘懷，獵人的口袋裡鼓了鼓，一個破碎的小腦袋從衣服間鑽了出來，也用一隻碎裂的人造玻璃眼，目睹了第三次賽博戰爭最後的尾聲，以及人世間血肉模糊的哀嚎，像塵世的萬花筒。

獵人又把它摁回了口袋裡。

“閃耀科技一夕之間被世界樹摧毀，他們發布通緝令，我的名字也在裡面。”骷爺道，“我的人緣不好，在當間諜的時候失去了朋友，當時沒有一個人願意收留我。於是我就開始一個城市一個城市流亡。那傻子機器人都被打散架了，居然也沒有報廢，就剩一隻眼睛、一個胳膊、一條腿地一直跟著我。”

他說著，忍不住看了眼顧純。

人類的談話突然熄聲，應當是想作為旁聽者表達一些什麼。顧純被骷爺盯著，終於還是點評了一句。

“那它眼光可真不怎麼好。”

“……”

骷爺一愣，又失笑，這次是笑出聲來。

骷髏笑起來的模樣也很瘮人，他轉回視線，看著餘暉道：“你說得對，你說它跟著我圖什麼呢？跟著我打架、殺人、當間諜、每天為錢奔波，雖然是個賞金獵人，卻隻是企業資本的走狗，做的

沒有一件是好事情。”

顧純驚訝，沒想到骷爺會對自己有這樣深刻的認知。

骷爺卻依舊自豪，又挺了挺背。

“可偏偏我這樣一個連朋友都要唾棄的爛人，它卻跟了我很久、很久！”

“……”

骷爺這次哈哈地笑出聲來，他沒有在意顧純一臉無語的樣子，忽然想起在那艘通往地底城的飛船上，他偽裝成逃難的平民，擠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裡，而那機器人在他的行李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鼓搗，惹來旁邊人狐疑的目光，他卻大笑著把袋子摟在懷裡，和人說這是他的兒子，為了逃票而特地砍了手腳裝了麻袋。

旁邊的人立即拚命地退避三尺，那個殘次品機器人還什麼都不懂，露出腦袋看著他，破碎的眼睛裡仿佛充滿著不解、疑惑與期待。

他笑得更加興奮，不過在笑的同時，也在奇怪為什麼明明是沒有情感、沒有回應的人類造物，怎麼會流露這樣的眼神，而他本人竟也被同化成一個傻子，還把機器人比喻成自己的兒子。

不過這些他都沒有告訴顧純，也沒必要告訴顧純，他想了想，表情又慢慢地恢複正常。

“可惜好景不長，後來我漸漸地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骷爺道，“我一直以為世界樹是因為我手中那份從實驗室竊取的彈藥資料通緝我，可後來當我秘密地托人將這份資料送還給世界樹的首領們後，我的通緝令還是沒有撤銷。”

“世界樹在追查匹諾信息實驗室丟失的一段數據——我隻從實驗室帶走了兩樣東西，如果這個數據不是那份彈藥資料，那就隻能是一直跟著我的小傻子。”

“我當時震驚極了，偷偷讓人打聽它的來曆，也觀察了它很久。也就在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世界樹縮緊了對我的搜查，他們寄希望於找到機器人裡面的數據，可我為了保命，是絕對不能讓傻子落在他們的手裡。”

作為一名與上層首領們打過交道的資深獵人，宋昌惡比任何人都知道，一旦這些人得到了匹諾信息的實驗數據以後會對一切知情者進行抹殺。而面對世界樹的天羅地網，他也比任何一個人都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被創天使和秩序官抓住，淪為第三次賽博戰爭的罪犯與階下囚。

最重要的是，他們相遇時，那傻子是被人類定義為“報廢品”。

“報廢品”落在容不得瑕疵的世界樹手中，會被再次扔入回收艙嗎？

它會記得有一個壞蛋為了報恩，帶著它在各個城市逃亡嗎？

可它隻是機器人，自己那些縹緲虛無的情感在它面前，或許隻是一堆無法讀懂的數據而已。

殘陽似血，骷髏看著太陽的方向，隱約覺得那也是地底城所在的方向、代表著新生的方向。

隨後，他忽然轉過頭，再度看向少年稚嫩的臉龐。

“所以啊……那時候為了保住我自己這條狗命，我親手粉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