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業業原本是跟著顧純來到骷爺房間的。

這幾天監獄裡傳起流言,說是獄警抓回了一周前從礦區越獄的罪犯，將他關押在禁閉室裡沒日沒夜地反省。程業業擔心顧純出事，一直旁敲側擊地打聽他的消息，直至這天上午,他看到顧純路過處刑台的身影,這才確定自己的這位朋友沒有和預想的一樣成功逃脫,而是又被抓了回來。

今天的顧純板著臉,極為少見地顯露出不開心的樣子，程業業在遠處喚了幾聲，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於是，他一路跟著顧純上了樓,希望能夠找個機會緩和顧純的心情。

他以為自己可以幫到顧純,可當他忐忑地來到八樓時,顧純所在的房間傳來有人倒地的聲音,他走上前,發現房間的地面上倒著的人容貌熟悉，眼神僵直,頭顱以折斷的角度靠在床板邊，正是他先前還一心一意想著要怎麼安慰的少年。

“你、你殺了他，是你殺了他……”他大腦瞬間出現片刻的短路,語無倫次地說著,第一時間推開牢門,一個箭步衝了進去。

但這還是太遲了，他扶起顧純，感覺到入手的身體一陣冰涼。

“這是他自找的。”骷爺並不介意一隻螻蟻進入自己的房間，他掃了一眼程業業，認出這是疤哥當初要進獻給自己的學生,忽然聯想到當初顧純也是他看中的獵物之一，忍不住仄仄地笑了起來。

“就這麼被我掐死，也算便宜他了。”骷爺毫無半點羞愧。

“……你、你這個十惡不赦的王八蛋！”程業業頭眼前發暈，憤怒地回道。

他一貫軟弱可欺，此時腦海裡浮現的卻是一周前顧純還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樣子，隻覺得這世界上殘存的美好也被黑暗啃噬殆儘了，他抱緊顧純，第一次對著這窮凶極惡的獄霸怒吼。

骷爺瞳孔眯了眯，心中沒由來地生出一股嫉妒，他也一把拎起程業業的衣領，將對方從顧純的身邊甩來，仔細地看了看學生的臉，嘲諷地笑了笑。

“敢這麼對我說話，你是不是也活膩了？”他收緊手中的力道，如願地看到顧純和程業業分開，如法炮製，“既然這麼想追隨他，那我也送你上路好了。”

程業業呼吸一窒，隻覺得喉嚨被大手緊緊堵住，眼白開始不停地往上翻動，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要死了嗎？他在想，如果沒有顧純，他早就死在這地獄裡，隻可惜自己太軟弱，即便是遲一點死，也沒有幫到顧純任何的忙。

他的大腦漸漸出現盲音，過往的種種畫面紛至遝來，如回光返照地在死前走馬觀花。可也就在這時，他的耳邊又傳一陣低咳，聲音又沙啞又熟悉。

“程、程業業？住手！你不想現在被我也擰斷脖子的話。”

“……”

“……”

那是顧純的聲音。

程業業聽出來了，瀕死的眼中流露出一絲驚悅，牢房裡的骷爺也聽到了，視線裡滿是震驚和不信。

然而這由不得他不信，他看到顧純

的“屍體”不知什麼時候從地上爬了起來，

正倚靠在旁邊的床板上，

他的手在摸自己歪掉的腦袋，下一秒，屍體的脖子裡再度傳來“哢擦”一聲正骨聲響。

骷爺驚住，勒著程業業的手不自主地鬆了鬆，心裡出現了一絲驚瀾。

他折斷了顧純的脖子，在現場沒有機械師急救的情況下，就算是改造人也會因為頭腦分離而迅速死亡。但此時顧純的“屍體”卻完全脫離了他的預想，它自行地糾正了錯位，眼睛又重新恢複清明，朝自己緩緩看來。

“放開他，程業業是我的人。”重新“複活”的顧純見到了此時的場面，沉著聲音說道。

不知是不是聲帶在折頸的時候遭到了破壞，他的聲音沒有了原來的銳利，聽上去帶著緩鈍的粗糙，仿佛剛剛死去的和現在重新複活的，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骷爺還發現，少年的眼裡重新亮起的瞳光並不是人類視網膜的折射，而是一連串高頻的數據矩陣，不像改造人，更像人類研發的機器。

他震驚，鬆開程業業的衣領，眼中頭一回出現波動。

程業業這才死裡逃生，他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等順過氣來望見旁邊端坐的少年時，雙眼又開始發紅。

顧純一把把他拉到自己的身邊。

“彆哭了，你怎麼在這？”

“我、咳咳、我怕你出事。”

“我不會死，出不了事的。”

“……”

兩人簡單地對話，話語帶著朋友之間的慰問，似乎把外界的人自動隔絕。骷爺在他身後牢牢地審視著，沒有再敢動手，隻是在旁邊忽然開口。

“你竟然不是人類，難怪敢進入我的房間。”他肯定道，“我殺過很多人，無論是普通人類，還是改造人都不可能在我的手底下存活，除非你是第三種……你難道是人工開發的智能？”

他說著，又馬上閉了嘴，自己也覺得監獄關押了一個機器人的猜測十分荒謬。可偏偏顧純還維持著人類的模樣，除了脖子上可怕的淤青，幾乎叫人看不出一點死而複生的樣子。

“你不交出證據，我們之間無話可說。”少年回道。

骷爺陷入沉默，他想到顧純之前在牢房中的歇斯底裡，好像再度發現，自己剛剛很可能在這個少年面前做錯了選擇。

他可以替喻長所殺死無辜的普通人、殺死凶惡的改造人，但卻永遠無法親手殺死一個擁有著自己思維、活靈活現的人工智能。

初見時，這個人工智能的眼睛還是清澈的。

骷爺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動手，隻是看著顧純帶著程業業提防地離開，隨後緩緩在床邊坐下，面對四壁的牢房一陣愣忡。

*

從禁閉室和骷爺的房間裡出來，顧純果然像大變了一個人一樣。他不知道從哪個獄警手上敲詐了一本記事本，開始頻繁地出入各個礦區，真的開始像他說的那樣記錄每天礦區出入的An1總量，誓要找到E-03走私武器之城的證據，扳倒一切阻攔他尋找主人的人

。

牢房裡的黑客、克隆人等人對顧純每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行為面面相覷，

以為這小子這次在禁閉室受到了刺激，

又開始間歇性的抽風，於是圍在一起商量，決定每人每天多挖些礦石湊夠顧純每日的上交量，以防這家夥再次受到獄警的刁難，忍受無謂的折磨。

在他們眼裡，顧純雖然行為不著邊際，但他能夠提供一片富裕的礦區供給他們開采，已經是十分仗義的行為。四個人私底下還讓同牢房的醫生給顧純做個全身診療，原因是看到顧純脖子上的勒痕淤青恐怖，覺得一定是獄警們又動用了私刑，為了防範顧純落下病根，無論如何也要查清楚顧純的全身狀況，確保這孩子安然無事。

這些人裡隻有程業業知道顧純受傷的真正原因。他經曆了一次顧純的“死亡”，知曉顧純恐怕並不是真正的“人類”，同時又害怕秘密被泄露，全程跟著醫生參與顧純的體檢，直至那醫生將粗劣的自製聽筒從顧純身上拿開，自暴自棄地說了一句“不醫了，這家夥肚子裡壓根沒有一個正常器官”，這才恍恍惚惚地回過神，仿佛之前發生的一切猶在夢裡。

以前他怎麼會以人類的角度去嫌棄顧純坐飛船的行為的呢？顧純那時候被數落了還衝他開心地笑，他笑的時候又是以什麼的角度去看待身為人類的自己呢？

程業業常在心裡這樣想，又覺得顧純隱隱變得和最初相遇的那名少年不一樣了，現在的顧純已經很少會像以前一樣笑，除了在與自己核對完每天礦區出納的數額後，他才會高興地抱著紙筆睡上一會。

骷爺沒有找過顧純的麻煩，喻長所也沒有。直至一周的處刑日過後，獄警們忽然宣布E-03負責的礦區發生變動，整個監獄將臨時移動至新的地點進行勘采，重新計量每個囚犯的開采數額，末了，還意味深長地看了顧純一眼。

顧純立即明白過來，這是喻長所想出來掩蓋他走私罪名、防止他收集證據的方法。

他跟著眾人來到新的礦區，果然這裡已經打好了礦井，裡面進進出出著一批面生的囚犯，穿著與E-03不同編號的囚衣，竟是信息之城其他監獄的囚犯。

這個礦區將由兩個不同的監獄囚犯開采，徹底混淆了所有人的挖采數量。

顧純面無表情地放下紙筆。他知道在新的環境裡，收集證據又變成了次要的事情，現在當務之急是要從彆的監獄的罪犯手裡搶過新的地盤，以保證程業業等人的礦石補給。

但有些事情，又往往出乎喻長所和顧純的預料。

這次，顧純的地盤不請自來。他走過新的礦區，其中一批帶著E-21的囚犯見到他的模樣後忽然全體反射性地起立，給他這個不高的少年讓出一條道來。

此外，還有個高大的改造人慌裡慌張地跑下礦山，對著顧純哈腰點頭。

“老大，嘿嘿，老大，彆來無恙，你怎麼也跑這兒來啦？”他在程業業、黑客、克隆人眾人震驚的目光下，對著顧純訕訕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