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警們並不時常在礦場巡邏,一是因為這些犯人沒有足夠的資源在荒漠裡生存;二是對於獄警而言,他們關心的指標永遠隻有監獄如何為天上城承包過剩的人口壓力,以及人口壓力如何轉換為能源動力,用An1礦石的開采量換取罪犯生存的最後權力而已。
顧純觀察了一陣子,覺得這很可能是一個離開監獄的契機。
“那你是要橫渡這片沙漠?”對此,程業業還是被些許震驚到,哪怕他已經被顧純的能力連環地震驚了好幾回。
“是啊,我肯定會沒事的。如果成功了,你可以離開監獄,繼續上你的大學;而我獲得自由,又能去尋找我的主人啦!”顧純點頭,對未來充滿信心。
他滿懷憧憬的樣子就像是一顆明亮的星星,一下子就倒映在程業業的眼睛裡。程業業沒由來的呼吸一窒,心裡仿佛有滾燙的熱血翻湧,給顧純露出一個真心祝福的笑容。
但很快,他又低下頭:“顧純,你要是有機會離開這裡,那就自己走吧。你是一個能力很強的人,一個人肯定更加自由,不用故意捎上我的。”
“為什麼?你是怕我帶不了你嗎?”顧純一愣,問道。
程業業之所以會進監獄,是因為被海盜劫走了入學金卡和電子憑證,無法證明其身份的有效性。他知道顧純的脾氣,很快笑了一下,否認道:“你也知道,我是無線電子大學的特招生,雖然弄丟了身份證明,但隻要在監獄裡熬兩年就可以出去了。可現在要是和你一起越獄,以後我的罪名又要加上一條逃脫罪,這條罪至少有五年的罪行……”
他說到這,深深地看了顧純一眼道:“顧純,我有我的父母,他們都指望著我能在信息之城出人頭地,我現在在監獄裡面待滿兩年出獄,以後至少還能在外面試著找份工作,試著打工讀書,緩解家裡的壓力。可要是我現在再背上一個罪名,我要在信息之城躲藏一輩子,所有的人生就是真的毀了——顧純,對不起,其、其實,我和你本質上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
……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嗎?顧純聽出了程業業的拒絕,卻發現自己聽不懂話裡的意思,他在心裡想:明明不同的人,可為什麼他倆現在能站在一塊?
“但我還是支持你的。”可程業業又重重地握了下他的手道,“你的刑期比我長,又總在監獄裡弄一堆的傷,如果這一次能夠越獄成功,那就再好不過了。你是我的‘朋友’,以後我也會在這裡為你的未來祝福的!”
這是程業業第一次說到“朋友”兩個字,顧純站在原地沒有動,隻感覺那一個刹那,心裡似乎有什麼被輕輕地叩開,柔軟的、誠摯的、真實地在他內心裡百轉千回。
“那好吧。”他也是頭一次擁有這樣的感受,也回握住程業業的手,真誠道:“程業業,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就不要求你什麼了。等回頭我再好好想想辦法,幫你從監獄裡頭合法合規地撈出來,繼續去那個大學讀書吧!”
“……”這個少年還是抱著一如既往的執著,程業
業張了張嘴,心裡又感激又想拒絕,但看到對方堅定的目光,最終還是將反對的話咽回了肚子裡,沒有再說什麼。
是夜裡,礦區收工,囚犯們作業了一天,開始零零星星地返回E-03休整。顧純待在偏僻的礦井裡,等獄警們巡視了一遍場地,這才從黑暗中悄然起身,一個人拾起步伐,往礦區外廣淼無垠的荒漠走去。
荒漠中,晝夜的溫差已然拉大,砂石的地面起了薄霜,在月光的鋪灑下折射淺白的銀光。顧純抬頭看了眼明亮的圓月,在霜寒裡逆向而行,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此後兩番日月輪換,他邊走邊逃,躲過了監獄的追擊,終於來到一處廢棄的遺跡,在遺跡的石碑附近發現一些四五成新的水壺和雜物,是人類活動的痕跡。
這個發現不失為逃亡的好兆頭,預示著前方極有可能會存在人類的村莊,隻要顧純到達那裡,便可以依托外界的電子設備找到解開禁錮項圈的方法,他一喜,立即又馬不停蹄地趕路,往前再度行出一百公裡的路途。
這次趕路,天漸漸黑了,半夜裡起了大風,卷起地表的砂石。塵土在空氣裡四處亂舞,遮住了頭頂的月亮,讓地面處在更加昏暗的環境裡。顧純遇到了風的阻力,身體立刻被吹得歪歪斜斜,他索性手腳並用地在沙塵暴裡攀爬,終於在漫天的狂沙中,看到了一個閃爍不息的導航標。
顧純眼睛也跟著導航標亮了起來,他信心倍增,以最快的速度向著光亮處聚攏,渺小的身體就像黑暗中追逐光亮的蟲子,在遼闊的土地上宛如飛蛾。
可等他靠近了,他發現在導航標附近,還有引擎發動的聲音。
這是飛機旋渦噴射裝置運行的聲音。風暴中,他看到一架巨大的運輸貨機橫亙在地面上,貨機的艙門打開,裡頭有人影在進進出出,從旁邊停靠的貨車上搬運著集裝箱。
而在貨車邊,同樣立著兩個人影,一人頭部合金打造,外表上看著像是一具骷髏;一人身材適中,披著黑色的鬥篷,像在黑暗中的幽靈。
他們的交談聲也從遠處飄到顧純的耳裡。
“嘖嘖,怎麼才這麼點結晶?”
“E-03”
“欸欸,我明白,可惜武器之城的那些家夥並不這麼想,An1是世界運營的基礎,他們自從知道你這裡有這麼一條渠道,可都和瘋了一樣呐。”
“那你就慫恿他們再多抓點人進來。”
“彆,說得我好像是個冷血無情的人似的。”
對話進行著,顧純趴在沙丘上,很快看到黑色鬥篷自機艙內取出一個行李箱,交給了身邊的合金骷髏。那合金骷髏轉過身,將東西放進貨車的駕駛艙內,終於露出正面的臉,這面目實在具有辨識度,合金的骷髏頭下閃著猩紅的目光,正是此前顧純在監獄裡面一起打過架的——骷爺。
骷爺身為囚犯,竟然也能夠獨自跑到這麼遠的地方!這一回顧純一愣,
直覺自己好像遇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
那黑色鬥篷裡的人影往他的方向側了側身體,緊跟著,他忽然感覺脖子上的禁錮項圈緊了緊,竟然毫無征兆地再度發出一股電脈震動。
不好!在昏過去之前,顧純意識裡忽然閃現這麼一個念頭,急忙地抓住項圈,在地上拚命地掙紮。
然而這已經無濟於事,一分鐘後,他的視野裡突然出現骷爺猙獰恐怖的樣貌,那曾經的賞金獵人毫不猶豫地抬起拳,一下打在他的太陽穴上。
顧純所有的掙紮都變成徒勞的抵抗,他卸力,再度暈了過去,不過一會兒,身體上便覆蓋上一層薄沙。
這場風暴裡交易的意外就像是一個名叫命運的導航標在指引,誰都沒曾想過會有這樣始料未及的展開,交易的骷爺沒想到會有人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裡撞破,而顧純也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跑出了這麼遠,竟然兜兜轉轉又栽在了脖子上的項圈上。
但這絕不是好事情。風暴裡,骷爺盯視著顧純三秒鐘,眼中露出凶光,再度抬起拳頭,準備把顧純打個腦漿迸裂。
“行了,他是編號80111,是景麓州提審過的犯人。他如果消失了,我們的交易才會變得更加危險。”黑色鬥篷見狀,伸手製止了他。
骷爺並沒有鬆手。
黑色鬥篷隻好又道:“你這幾年在監獄不知道,景麓州是被世界樹組織借人選育出來的秩序官,打小就沒什麼自己的思想。你想的沒錯,他母係是天星景家的那個‘景’。”
“……”骷爺的眼光頓時變得凝重,這才鬆開拳。
黑色鬥篷微微一笑,他看了看顧純昏迷的樣子,忽然俯身,伸手輕輕地給對方撫去臉上的沙子。
“不過說起來,他挺聽話的,可比我兄弟乖多了。”
黑色鬥篷的話悠悠的、近在咫尺,如果顧純此時醒著,恐怕立時會辨認出他的聲音,隻可惜少年失去了知覺,隻是紋絲不動地躺著,並做不了任何回應。
於是,黑色鬥篷又笑了笑,輕柔地用指腹劃過對方的眉眼。
“嗯,希望他醒來懂事一點,能夠多多牽製住景麓州就更好啦。”
他在黑暗的風暴裡許下一個期願。而在地底城的黑夜裡,一人正站立在集裝箱內,翻看上面陳舊的書籍。
書籍是一年前信息之城出版的《無限信息公式書》《世界符號概論》《深淵矩陣編錄》,上面有泛黃的汙漬,和他的白色手套形成鮮明的對比。但他並沒有丟棄書本,隻是站在比他衣服還臟的環境裡,容許一個染著黃色頭發的臟少年做著介紹。
“你說顧純?他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妹妹,以前去過信息之城,但是不久後莫名其妙就變成了植物人,重新遣返下來。後來顧純為了醫治妹妹借了很多錢,欠了一屁股債。”
“那他妹妹呢?”
“死了唄!她妹妹被青傭幫帶走,肯定活不了。”
“……”
“顧純應該也死了吧?他那天拚命地追著青傭幫出去的,我怎麼攔也攔不住,合著遇到那夥人肯定也要被大卸八塊的。”
“……那你知道她妹妹葬在哪裡嗎?”
“這我咋知道喲!”
“。”
房間裡驟然又冷了場,大抵是眼前出現的男人太過乾淨太過冷峻,黃毛少年心底裡有些不大舒服,又摳了摳鼻子道:“不過像我們這種人,死了一般都被丟到郊外的。”
白手套的男人抬起眼。
黃毛少年瞅了眼他質地很好的白衣服,將手中的臟東西故意彈了彈,讓這房間更加汙穢,隨後咧嘴又笑了起來。
“因為我們沒錢給自己買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