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場外是巨大的廢品中轉站,中轉站由百米高的鐵牆壘駐著,數百個管道錯綜交彙,有的向外吐著廢品,有的正靜靜地橫亙,黝黑的管口處滴著油水,順著沉澱的垢柱緩緩流淌。
隻有一天的時間,顧純連摸帶爬地鑽進一條拾荒者開拓出來的廢棄甬道,快速地往城區跑去。
奔跑的時候,顧純感覺到自己的鼻子輕微地聳了聳。
“原來人類的嗅覺是這樣子的呀!”代碼的聲音響起,帶著好奇的、新鮮的感覺。
可腐臭的味道撲鼻而來,顧純被熏得差點當場嘔吐。
“……彆聞、彆聞。”他連忙製止,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你、你、你以前沒來過這裡嗎?”
“來過呀,我以前也試著想出去過呢,不過那時候我還是隻老鼠。”
在人類的眼裡,腐爛的食物、發酵的泔水、生鏽的廢品棄之鄙夷。在老鼠眼裡,那些又是豐盛的晚餐、天賜的甘露和賴以棲息的老鼠窩。
顧純的腳步頓了頓,忽然陷入短暫的沉默,但那代碼卻喋喋不休地和他聊起天來。
“我以前可出過這個中轉站呢!”
“我去過外面,就在五公裡外的水溝裡,看到過這座地下城最好看的夢想之塔!”
“夢想之塔是真的好漂亮,可那裡的人也是真的好凶,他們追了我好幾條街,我就隻能又回到垃圾場裡了。”
顧純聽著,忽然想起城市裡是有這麼一座塔,全名Make your dreams e true,意為“實現你的夢想”,常年投影著地面上五大城市的宣傳廣告,是地下城裡最高的地標,也是最繁華的交易所。顧純曾經也曾向往著在那裡擺攤,擦過三天的皮鞋。
然後他便被塔邊的巡邏隊逮到,被沒收了擦鞋的工具,被打斷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原來他和代碼也是一樣的。
他一邊想,一邊手腳並用地爬出垃圾場的隧道,身上的血跡和臭味覆蓋在一起,也像一隻從臭水溝裡出來的小老鼠。
而那Make your dreams e true,像個小三角一般立在黑暗的剪影中,投射的霓虹燈光就像可見不可及的亮光,在遠處奢靡塵上。
“你還有16個小時30分鐘。”看到MYDCT塔,代碼又說話了,迫不及待地催促時間。
顧純還可以活著的時間。
“我、我先和我叔叔通個話。”貧民窟距離這裡還有三個小時的路程,顧純立即撥出了通信。
這裡的通信設備與人體內植入的身份芯片相連,直通大腦語言中樞神經,可以實現人類之間跨區域的腦波交流。
但代碼聽到通信器裡傳來很長的盲音。
然後“滴”的一聲。
有人掛斷了通信。
顧純臉色發白,又重新撥出了號碼。
這一次他改成了留言。
“叔叔,我是小純。”他發出的信息和說話一樣小心翼翼,“我最近要出一趟遠門,可能會有一段時間沒辦法照顧小紓,想把她先寄托在您家裡,您、您看可以收留她嗎……”
留言發出之後,是一段長時間的無人回應。
顧純又走了一段路,忍不住抬眼看著地底層看不見的天。
“叔叔,其實我給小紓預約了機械工程院的醫生,再過半年就能為她植入新的人造脊髓,等移植後她就能像個正常人一樣行走啦。”顧純又發過去一段留言,“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會給小紓留下寫生活費,你們隻需要照顧她半年的時間,等她動了手術,她一定也會回報你們的。”
這一次提到了錢,安靜的通信彼方終於傳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生活費有多少?”
“大概、大概有30個銀元。”
對面又是長久的沉默。
隔了許久,那男子才緩緩地歎了口氣:“小純啊,不是叔叔不想照顧你們兩個孩子,實在是叔叔的生活拮據,還要攢錢養你的嬸嬸和哥哥……”
“錢、錢……錢……”聽到錢,顧純又抖起了聲音,“錢我一定會想辦法的,我會另外支付銀元給你們的。”
“唉!這點銀元能做些什麼呀!我是你叔叔,原本也應該照顧你們的。不過這些錢你都得先墊付啊……”
顧純慢慢地停下腳步,調出自己的電子賬戶,看了眼最後的餘額,將最後的錢全部劃撥了過去。
通信的另一頭這才發出滿意的聲音,掛斷了通信。
顧純立在大街上,街上起了一陣風,卷起了地面遺棄的宣傳單,也吹起他身上的破布濕布,有一種凍入骨髓的冷和寂寞。
“你對你妹妹可真執著。” 代碼在他腦裡竊聽了全程的通話,也忍不住評價道。
“我除了妹妹,什麼都沒有了。”顧純揉了揉臉,臉上又露出些振作的笑容來,“她是我唯一的親人,在沒有得那種病之前,很漂亮、很聰明,你彆看我這樣,她以前成功進入過信息之城黑客培育計劃的遴選,你要是看到過以前的她,你也一定會喜歡的。”
“那可不一定。我是代碼,又不是人類。”代碼嘀嘀咕咕,“你現在還剩下12小時50分鐘了。”
顧純:“……”
離開垃圾場花了六個小時,回貧民窟也需要走六個小時,顧純發現他和妹妹告彆的時間也隻剩下半天的時間了。
他不再停留,來到地下城東郊的貧民窟區,與往日一樣來到這片由廢棄集裝箱搭建的簡易房。
但今天簡易房外看上去有些淩亂。
顧純和顧紓原本住在第三層的集裝箱內,平常用著由鋼管搭建的梯子上下出入。可今天梯子卻歪歪扭扭地倒在一邊,箱門有凹陷的痕跡,像是被人大肆破壞過。
顧純呆呆地看了一眼,忽然反應過來什麼,連忙快速打開自家的房門。
房間裡空空的,隻有到處雜亂散落的雜物,和一床散落的被褥。
“顧純,你可終於回來了!”有人在集裝箱外探進頭顱來,是一頭黃毛的少年。
“妹妹、我妹妹呢……”顧純喃喃地問道。
“青傭幫的人早上來過這裡,你妹妹被他們帶走啦!”黃毛少年撓了撓頭,從頭發裡捉下一顆虱子來,“我們都以為你回不來了呢……”
青傭幫是地下傭兵組織,負責的業務有交易信息、籌貸錢款、雇傭保鏢以及許多見不得光的黑色產業。
而在早上的時候,顧純被這群人逼著討債,並且被挖出了心臟,稱斤稱兩,供給上層社會的人物們消費消遣。
隨後,他被拋屍,妹妹也被人帶走。
顧純的身體再度發起抖來,抖成了一個篩糠。他跌跌撞撞地撥開黃毛少年,往青傭幫的方向跑去。
“妹妹,我的妹妹,你不能死。”他在心裡呐喊。
他跑得前所未有地快,不顧一切地推開了路上所有阻攔他的人,終於抵達到青傭幫的外圍。
青傭幫的駐地前有一個開闊的場地,那本是顧純被他們開膛破肚的地方。
可現在在那被血色長久浸潤的地面上,他看到了一隻蝴蝶結,靜靜地落在了那裡。
蝴蝶結並不精致,那是一個哥哥用一隻笨拙的手編製起來的樣子。而在它的旁邊,還放著一個垃圾桶。
桶裡,一隻蒼白的、有了屍斑的斷肢伸在外面,周圍滿是蒼蠅嚶嚶飛舞。
顧純直直地站在青傭幫外,愣愣地看著那隻蝴蝶結、和那隻手。
他隻乞求妹妹能活著。
至少活得比他長久。
這卑微的、如老鼠一樣的夢想。
在距離他生命結束的最後6個小時裡,新一輪的太陽從地下城外的世界升起,托起了萬物一切的希望、和夢想。
但在這個時間點,顧純的夢想破滅了。
場地裡的血跡、人體組織充斥著顧純的眼睛,他顫抖著肩膀,感覺到比垃圾場被拋屍時的絕望更絕望的絕望。
沉悶的氣氛中,那青傭幫駐地裡傳來人類的腳步聲。
“查古斯家的狗居然聞出這婆娘有病,儘丟老子的臉,這群不值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