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霍以南想把李夕霧的皮給剝了。
他讓她大老遠從港城過來, 是讓她教霍南笙這些的嗎?
是嗎?
霍以南按捺著火氣,這火兩頭燒。
對李夕霧的火氣。
以及,對霍南笙說的話。
他儘量心平氣和, “笙笙, 你喝醉了, 喝醉了說的話,我不當真。”
隨後,他打開車門, 下車。繞到副駕駛座外, 打開車門, 作勢拉她回家。偏偏霍南笙死活不願意下車,光線晦澀的停車場, 車子又攏下一大片陰影,她置身於暗處, 濕漉漉的雙眼一眨一眨, 猝不及防地, 眼淚滴落。
霍以南立即停下動作。
“哭什麼?”
“你不願意帶我去酒吧, 哥哥,”霍南笙哭得很安靜,嗓音裡不含哭腔,平靜地轉過頭, 望向彆處, 不看他,“這麼小的一個要求, 你都不滿足我了嗎?”
“你去酒吧是去乾什麼的?”他當然可以二話不說地把她拉上樓,但他沒有。
明知她醉了,霍以南也沒把她現在的行為, 當做醉鬼發瘋。他好聲好氣地和她說話,如同平常。
霍南笙眼梢泛紅,雙眼空洞無神。
她像是毫無感情的動物,機械地回答著:“去看男模秀。”
霍以南眼色一凜,“那是你該看的嗎?”
霍南笙:“我看的是彆人的,又不是看你的,怎麼就不行了?”
“……”
“……”
夏夜停車場,空氣燥熱滯悶。
霍南笙伸手擦拭去臉上的兩行淚,她雙手撐著坐墊,直起腰身,身子半傾向霍以南。她坐他站,縮短了身高差距,視線齊平。
她醉臉坨紅,像是喝醉,又不像。
“就因為你是我哥哥,是嗎?”
“還是因為那個人?”
極有邏輯,條理清晰的兩個問句。
霍以南一隻手撐在車門上,另一隻手垂落在身側。衣袖被他挽至小臂上方,他小臂肌肉孔武有力,時間在彼此的眼神碰撞悄然而逝,而他小臂處的青筋逐漸崩發凸起。
他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鬆了又緊,緊了又鬆。
“因為哪個人?”他忽略第一個問題,對第二個問題,進行反問。
霍南笙說:“你喜歡的那個人。”
說這話似乎用儘了她全部氣力,說完後,她後背與椅背完美地貼合在一起。
她闔上了眼,不願面對霍以南,也不想聽到他口中的任何一個答案,是也好,不是也罷,她都不想聽也不敢聽。
“哥哥。”她甕聲甕氣地說,“你抱抱我吧。”
像以前一樣,抱抱我吧。
以哥哥的名義,抱抱我吧。
抱抱你從小疼到大的妹妹吧。
下一秒。
霍南笙落入熟悉的懷抱裡。
是公主抱的姿勢,停車場光線不充裕,霍以南並沒注意到她裡面穿的是什麼。這麼抱在懷裡,都不需要低頭,透過電梯的金屬鏡牆就能看見。
她衛衣敞開,自然垂落。衛衣裡,是枝蔓蜿蜒的蕾絲,她白皙柔軟的皮膚,若隱若現,隨著呼吸,胸口起伏,漣漪波動。
似乎是他的目光太熱切,穿過金屬鏡牆,漫反射到她身上。
道道似火,寸寸燎原。
霍南笙忽然問:“哥哥,我今天穿得好看嗎?”
霍以南沉聲:“你每天都很好看。”
與此同時,電梯抵達樓層,發出的機械“叮”響,遮蓋住他微啞的尾音。
霍以南抱著霍南笙出了電梯,他是個生活很規整的人。
到玄關處的換鞋凳坐下,把彼此的鞋換成拖鞋,才抱著霍南笙去往她的臥室。他沒多餘的手開燈,室外路燈燈光傾泄入內,有幾縷微光。
良久,霍南笙闔上雙眼,好似很疲倦地說:“哥哥,你說的沒錯,好看沒用。”
“……”
霍以南不明所以。
他把她放在床上,用手背蹭了蹭她臉頰。哭過後,淚痕留下乾印,皮膚有些乾。
“我給你拿條毛巾擦臉,”他又問,“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他對她的周到更讓她眼眶發熱。
她手抬起,胳膊遮住臉,“你口口聲聲說我好看,可你不喜歡我。”
霍以南眉頭皺起。
霍南笙轉了個身,背對著他。
但她聲音裡的哭腔怎麼也藏不住,哽咽著說:“你根本不知道,我不想當你的妹妹……霍以南,我討厭我名字裡的霍,我不想叫霍南笙,我是南笙。我和你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你不是我的哥哥,我也不是你的妹妹。”
“……但你隻把我當你的妹妹。”
“哥哥,你喜歡的人,一定很好吧?她……你怎麼會配不上她呢?你是我眼裡,全世界最好的人,你配得上她的,你配得上任何人的喜歡。”
“你對她再好一點兒,比對我還要好,她一定會喜歡你的,你也一定會幸福的。”
霍南笙是霍以南親手教出來的,霍以南灌輸給她的,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是尊重。所以即便她喜歡他喜歡了那麼多年,但是得知他有喜歡的人之後,她不是和他傾訴自己對他的喜歡。
她敢保證,沒有人能比她更喜歡他了。沒有任何人能超過她。
而是。
她希望他,得償所願。
人要學會尊重他人的感情,尊重對方的選擇。
最後這句話,耗費了她所有的力氣,說完之後,她沒有再說話,甚至連落淚的力氣都沒有了。
落地窗外是小區的路燈,路燈到半夜十二點便自動熄滅。
霍以南站在床邊,光影裁剪出他冷峭的身形輪廓。他沉默無聲,如雕塑般長久地靜止。
不知過了多久,在某個時間點。
路燈熄滅。
他徹底融入黑夜中。
-
宿醉後醒來。
霍南笙頭疼欲裂。
室外天色昏暗,霍南笙分不出今夕是何夕。
她抱膝坐在床頭,迷蒙著眼發呆。直到床頭,手機定時的睡眠鬨鐘,輕音樂緩慢流淌,提醒著她當下的時間。
這不是她第一次喝醉。
高中畢業的謝師宴,她接過同桌人遞來的酒。當時她還不知曉自己的酒量,心想著自己酒量總不能差到一杯倒吧?
喝一口。
就喝一口。
一口之後,又是一口。
低濃度的酒,酒味很淡,氣泡在口腔裡炸裂,像是氣泡飲料。
謝師宴未過半,霍南笙就意識到自己醉了。
她也就這點兒好,知道自己醉了,老老實實地坐在位置上,面上還能保持清醒,任人沒法看出她現在已經是醉酒的狀態了。
但她知道,自己多說幾句話就會露餡。
她掏出手機,給霍以南發消息。
霍南笙:【哥哥,我好像喝醉了。】
沒有人喝醉了之後會發這種消息,收到消息的人,恐怕也以為是惡作劇。
然而霍以南對她說的話深信不疑:【還在謝師宴嗎?】
霍南笙腦袋暈乎乎的,打字的手都有些不穩,鍵盤都按不對:【em】
霍南笙:【hsn yub】
輸入法的模糊拚音都讀不出來她想打的是什麼內容。
霍以南堪比她肚子裡的蛔蟲:【很暈?】
霍以南:【我馬上過來。】
霍以南:【大概五分鐘的樣子。】
霍南笙:【ok】
得到霍以南的答複後,霍南笙和周圍的同學說了聲,便提早離開謝師宴。
謝師宴定的酒店是本城一家平平無奇的五星級酒店,七月暑熱,樓下大廳裡擠滿了人。空氣裡是難聞的汗水味兒和煙味兒,霍南笙聞得想吐。
霍以南是在停車場的犄角嘎達處找到的霍南笙。
她蹲在那裡,頭埋在膝蓋上,頭發披散在肩頸。
黑色頭發,白色裙子,遠遠看去,像是女鬼。
“——笙笙。”
霍南笙惶惶惑惑地抬頭,眯著眼打量了好久,總算認出來人了:“哥哥。”
她很委屈:“你怎麼才來啊,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了嗎?”
分明他比預計時間到的還要快。
霍以南認錯:“哥哥的錯,哥哥來慢了,你能站起來嗎?”
霍南笙說:“能。”
她雙手撐著膝蓋,半天沒動靜,繼而又仰頭,哭著臉:“我站不起來。”
還是霍以南把她抱起來的。
其實她身上沒有什麼酒味兒,唯獨說話時,唇齒翕動,溢出微末的酒氣。
“喝了幾杯酒?”就醉成這樣?
“一杯。”霍南笙更委屈了,“我酒量怎麼這麼差?”
霍以南笑的胸腔都在抖。
人喝醉了之後,大腦都會變得格外遲鈍滯緩。
緩慢的,連眨眼頻率抖放慢許多。霍南笙靠在霍以南的胸口,在他把自己放在副駕駛座椅上的時候,她忽然說:“哥哥,你的心臟,跳得很快。”
霍以南正彎腰給她係安全帶。
聞言,漫不經心地問:“是嗎?”
“嗯,”霍南笙眼睫輕顫,小聲慢速地說,“你知道我的心臟現在跳得有多快嗎?”
“不知道。”
“我讓你知道。”
“什麼?”
霍以南並未意料到她這話的意思。
待他明白過來後,他的手已經被她強硬地,按在胸口,與她起伏的部分,緊密的貼合著。
寬敞的副駕駛,因容納著兩個人而顯得逼仄。
轎車處於啟動狀態,冷氣由出風口氤氳噴湧,副駕駛門敞開,室外的熱浪與冷氣碰撞。四目相對,呼吸交織,濕冷被潮熱取代。
霍南笙的手很小一隻,嬌生慣養的人,手都是柔軟無骨的,像棉花。
此刻卻有著從未有過的力道,用力地壓著他放在自己身上的手,讓他無法離開。
“哥哥,我的心臟跳得快不快?”她眨眼,問他。
“……笙笙,”霍以南控製住自己的衝動,“你鬆開手,行嗎,哥哥要把車門給關了。”
“為什麼要關車門?”
“因為我要開車。”
“司機呢?”
“司機不在。”
幾個對話下來,他的手都被強有力地按在那裡。
感受到她每次說話時,都隨之起伏的起承轉合。
手心裡像是有座火山,灼燒著他岌岌可危的理智。手肘後背處是車廂內無儘蔓延的冷氣,抽離提取出他大腦內清醒的部分。
冰火交融,他備受煎熬。
霍南笙歪了歪頭:“哥哥。”
霍以南啞聲:“嗯。”
霍南笙又繞回之前的問題:“我的心跳,是不是很快?”
霍以南沒再逃避,喉結滾動:“很快。”
“你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快嗎?”
“為什麼?”
“因為……”她笑著說,“我很開心,我畢業了,長大了,可以去外面的世界了。”
說話間,她手上的力度小了下來。
霍以南及時抽離,手心淌著,眷戀的溫度。
他將車門關上,繞到駕駛座,發動著車子,載她回家。
“就這麼想去外面的世界嗎?”
“嗯。”她說,“我不想在霍家待著,也不想待在你身邊。”
燥熱的七月,車廂內冷氣吹得人神清氣爽,霍以南卻有種喘不過氣兒來的窒息感。
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收緊,淡笑著問:“不想要哥哥了?”
霍南笙說:“不想。”
頓了兩三秒。
她說:“我一直都討厭霍家,也討厭你,我想爸爸媽媽了。我叫南笙,我不叫霍南笙。”
在霍家,她管霍起陽和李素問叫,父親,母親。
因為在他們眼裡,隻有霍以南,才配叫他們“爸爸”、“媽媽”。霍南笙不在乎他們的區彆對待,她巴不得被區彆對待,她又不是沒有爸爸媽媽,隻是他們都去另一個世界了。
霍南笙討厭霍家。
一直以來都很討厭。
她討厭霍家的階級意識,討厭自己交友都被束縛著,討厭各種條條框框的規矩。
她更討厭霍以南。
她最討厭的,是喜歡霍以南的霍南笙。
霍家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件物品,她都很討厭。因為他們都與“霍”緊密相關,包括她自己。
喝醉的人都會無意間說出真心話,但霍南笙是個喝醉了,都會保留一絲清醒的人。
她隻說,她討厭霍以南。
她沒說,比起討厭,更多的是喜歡。
她隻說,我不想當你的妹妹。
她沒說,我想當你的女朋友,想和你牽手,接吻,上床。
比起喝醉耍酒瘋更糟糕的事。
是醒來後,對自己耍酒瘋的內容,記得清清楚楚。
霍南笙更頭疼了。
她捂著頭,忍不住哀嚎了一聲。
啊!
真煩!
在床上發了會兒瘋後,霍南笙起床洗漱。
又是一個嶄新的工作日,她還得上班。洗漱好,她來到餐廳用餐。
意外地,看見霍以南坐在餐桌旁。
她在他對面位置坐下:“哥哥,你怎麼在這兒?”
霍以南:“今天閒來無事,所以過來給你做頓早餐。對了,吃早餐前,先喝了醒酒湯。”
霍南笙抿了抿唇:“……哦。”
一碗醒酒湯下肚,沒過多久,她身體舒緩不少。
快吃完早餐,霍以南突然問她:“昨晚發生的事兒,還記得嗎?”
霍南笙:“昨晚發生什麼事兒了?”
她放下手裡的碗筷,明澈雙眸不帶任何情緒,筆直乾淨地望向霍以南。
一臉無辜疑惑。
霍以南眸間暗色一閃而過,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