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蟬鳴, 陽光明亮又熱烈，照在玻璃窗外的窗沿上, 白花花的一片。

小學生的課間總是吵吵鬨鬨的，十分鐘休息時間夠精力旺盛的小孩從三樓的教室跑到門口小賣部，再順路去操場上瘋玩一圈後，趕在預備鈴響起之前去廁所間洗個臉再衝回教室。

葉韶趴在窗邊的課桌上，懶洋洋地在語文課本上畫畫，給悲天憫人的杜甫畫像上塗了兩個圓圓的黑眼鏡。

想了想，又加了一把絡腮胡子, 尾端紮了個小小的蝴蝶結。

畫著畫著她又不耐煩了, 把筆蓋合起來, 靠在椅背上翹著二郎腿發呆。

她的同桌兩周前回老家念書去了，她現在獨享兩個座位, 索性就把自己桌面上的書和雜物都堆在隔壁。

此刻二郎腿一翹, 手臂搭在隔壁椅背上，瀟灑快活極了。

窗戶大開著, 胸前平整簇新的紅領巾被熱風吹得一飄一飄的。

她昨天做了個不知道算不算噩夢的夢, 夢見自己被一隻白狐狸追著啃，痛倒是不痛，就是啃得一臉口水。

導致她今天起床的時候還一愣一愣的, 兵荒馬亂出了門, 才發覺自己這個月第八次忘記帶紅領巾, 不得不把原本用來買早飯的錢貢獻給小賣部，重新買了一根紅領巾戴著。

好生氣。她咬牙啟齒, 拿起筆的動作像是拿起一把西瓜刀，惡狠狠地在已經變得十分抽象的杜甫邊上畫了一隻大尾巴狐狸。都怪你！

“葉韶！門口有人找你！”有同學喊她。

葉韶探頭一看，果然門口站著和她眉眼有著幾分相似的女孩子, 略為局促地朝她招招手。

“來了。”葉韶應了一聲，起身小跑到門邊。

“你姐妹？”同學朝她擠眉弄眼，又衝愈發不安的葉九善意地笑，“你們長得好像。”

“謝了。”葉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拉著葉九的手往人少的地方走了兩步，“小九怎麼了？”

離開眾人的注視後葉九很顯然鬆了一口氣，她撓撓臉，從背後拿出一個塑料袋，“哥哥叫我給你的。”

葉韶打開塑料袋，裡面是一盒牛奶和一袋面包，還有一個尚有餘溫的雞蛋。

“噢謝謝謝謝。”她開心地笑起來，一邊說話一邊剝開雞蛋往嘴裡面塞，“你又找你哥去了？”

“嗯。”葉九點點頭，看葉韶狼吞虎咽，又細聲細氣解釋道，“哥哥說早上在校門口執勤，看你沒戴紅領巾往小賣部跑，就知道你沒吃早飯，所以給你買的。”

“挺好的，”葉韶費勁咀嚼著，鼓起的腮幫子像一隻花栗鼠，“回頭可以寫周記裡面，題目就叫《感恩的心》。”

“這樣子是偏題的。”葉九糾正葉韶，“這個素材可以用在《我愛我家》。”

“嗯？”葉韶咬面包的動作一頓，圓滾滾的菠蘿包上留下一個月牙似的咬痕，“你現在不怕我搶你哥哥了？”

“哥哥不會的。”葉九搖搖頭，抬頭看看教室裡的鐘表，小聲驚呼，“哎呀，要上課了！”

“還有兩分半急什麼。”葉韶也看了一眼，見葉九明顯已經開始忐忑的小臉，“好好好快回去吧。”

葉九點點頭，腦袋一勾貼著牆邊，儘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溜回自己的班級去了。

外面的世界好可怕。

葉韶站在門口把食物三口兩口吃完，鼓著腮幫子往教室裡走，突然腳步一頓。

——她的座位邊上，站著一個陌生的男孩子。

他背對著她，身上穿著同款藍白校服。

明明都是便於活動的寬鬆剪裁，穿在他身上就比同班喜歡亂嚎的男孩子要整潔合身得多，像夏日清爽乾淨的風。

他把黑色書包放在空出來的座位上，倒是沒有動桌面上淩亂的雜物，隻是歪著頭在看葉韶攤開的書。

葉韶莫名屏住了呼吸，走到他的背後。

“嗯？”男孩子聽見她的腳步聲，回過了頭。

葉韶一怔。

他的額發有些長，隨意搭在眉骨上。眼睛顏色偏淺，像是漂亮的琥珀，眼下有一顆小小的淚痣。

皮膚很白，白到有種奇異的半透明的錯覺。偏偏眉與發卻是極黑，睫羽又長又濃，絲毫沒有後來流行起來的破碎感，而是像一棵小鬆樹，堅實有力地生長在這裡。

眾所周知，葉韶是個顏狗。

“你是？”她清清嗓子，下意識露出過年時會被誇乖孩子，能夠多拿紅包的甜甜小天使微笑。

“啊。”被她這麼一笑，男孩子也有些不好意思，撓撓臉，“我是新來的，我叫曲泠。”

他又看了眼葉韶練習冊上的名字，有些猶豫道，“你是...葉音？”

葉韶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忍不住笑話他，“這個字要念韶！”

她聲音又清脆又響亮，周圍幾個注意到這裡的同學也忍不住笑起來。

曲泠意識到自己念錯了，臉上發燙，抿抿唇，“抱歉...”

“哎沒事，”葉韶也不在意，自來熟地拍拍他，“學習不好又不是隻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咱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而且你還長這麼好看！有這張臉就已經贏了一半了！

曲泠愣了一下，葉韶已經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桌面了，“馬上就上課了你搭把手。”

葉韶一邊收一邊對自己十分滿意，哼哼，我可真是成熟懂事。

小樣，這不迷死你！

曲泠趕快幫忙把桌子上的東西歸類，目光落在葉韶畫的糖果朋克杜甫上面，實在是挪不開視線。

“好看嗎？”葉韶見到好看小男孩一直盯著她的畫，獻寶一樣把畫端起來湊過去，“是不是很逼真？”

她手指著小白狐狸，很期待地看著曲泠。

曲泠看了看她畫的東西，又抬眼看了看葉韶亮晶晶的眼神，終於背著良心開口，“嗯。”

“很可愛的小豬。”

葉韶“哈？”了一聲。

曲泠沒忍住再次開口，“同學，你臉上...有雞蛋。”

葉韶伸手一抹，發現手上全是嫩嫩的雞蛋黃。

周邊看戲的同學笑出了聲，葉韶小臉一下子漲紅了。

她也是有偶像包袱的！

“沒事的。”曲泠還在嘗試安慰她，“和你畫的小豬一樣可愛。”

小豬。他居然說小狐狸像豬頭！葉韶憤怒了，還說我像豬！

於是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進教室的時候，正好看見的就是葉韶委屈巴巴地掉眼淚，邊上新來的轉學生手足無措的場景。

“怎麼了？”她詫異，葉韶的性格活潑又心大，怎麼看都像是讓彆人哭的而不是自己哭的。

小學一年級大家第一次上學哭得如喪考妣，隻有葉韶一個人特彆淡定，還在逗彆的小朋友說一會兒學校要把爸爸媽媽給騙過來沒收掉，再次引起山崩海嘯一樣的痛哭。

按理說，她不應該哭成這麼可憐兮兮的樣子呀。

“他，他說我畫得醜！”葉韶指著曲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是...”曲泠急道，“我哪裡有這麼說。”

“你說我畫得像豬嗚嗚嗚...”葉韶都哭得打嗝了。“豬還不醜嘛！”

“好了好了。”老師覺得有誤會在，她拍拍葉韶的肩膀，又先讓曲泠坐下，拿起葉韶畫作來看。

第一眼先是被杜甫吸引過去，她眼角一抽，然後往下看，視線落在那更為抽象的幾個圓圈和大三角上。

老師思考片刻，露出了一張親切的笑臉道，“這尖臉毛毛蟲多有想象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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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泠？”曲媽媽擔心地和曲爸爸對視一眼，放下碗筷問曲泠，“身體不舒服嗎？”

“啊...嗯？沒有。”正在發呆的曲泠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扒了兩口飯，“沒有的。”

曲媽媽給他夾了一根他最愛的雞腿，曲泠抓起來啃了一口，隨後又盯著虛空開始發呆。

“怎麼了？”曲媽媽更擔心了，“和同學相處不好嗎？”

曲泠搖搖頭，又點點頭。

意料之中的答案，曲媽媽有些埋怨地看著曲爸爸，“都說了小孩子轉學很難融入的，你非要搬家！”

“現在小泠被欺負了可怎麼辦，”曲媽媽皺著眉，“不行，我明天得去學校一趟。”

“哎！媽，不是。”曲泠反應過來了，趕快攔住自己媽媽，“沒有被欺負。”

“就是...”他把頭勾下去，很挫敗的樣子，“我把我同桌...很可愛的女孩子，給弄哭了。”

曲媽媽“啊”了一聲。

曲泠猛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臉也漲紅了，“才沒有很可愛！”

曲爸爸沒忍住撲哧一聲。

曲泠憋屈地啞口無言，在父母揶揄的眼神下，低下頭惡狠狠地咬了一口雞腿。

第二天，曲泠走進教室的時候下意識看了一眼，發現葉韶已經到了，正一邊看小說書一邊啃面包。

葉韶也看見了他，沒好氣地把書豎起來擋住了臉，不想和他說話。

曲泠坐了會，輕輕地戳了下葉韶。

“乾什麼！”葉韶放下書，強作鎮定地凶巴巴問他。

不要以為你長得好看我就會原諒你！

曲泠抿抿唇，把手遞到葉韶面前，展開來露出攥了一路的兩顆金箔巧克力，“給你的。”

“昨天...”他回憶著媽媽教他的話，“我不應該說你畫得像豬的。”

葉韶盯了他一會，像矜貴的貓一樣揚起下巴，從他手心裡拿過巧克力，“嗯。”

結果手一撚，入手的感覺軟乎乎的，葉韶一呆，小心翼翼剝開巧克力的皮，發覺它已經化了大半。

原來曲泠一路上一直將巧克力握在手心，過高的溫度把它給握成了甜滋滋的泥。

曲泠也沒想到這樣，臉一下子燙得要冒煙。

小少爺難得給人賠禮道歉，沒想到一出門就遇到這樣的滑鐵盧，一把將巧克力搶回來以後，就把臉埋進了臂彎。

耳尖燙得快燒起來，曲泠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嗚啊...她一定討厭死我了。曲泠絕望地想，肯定覺得我是在故意欺負她！

葉韶戳了戳他。

曲泠不理她，把臉埋得更深了些。

“不是吧？真哭了？”葉韶聲音聽起來很詫異，扒拉著曲泠的胳膊往裡看，“不要啊。”

“我沒有！”曲泠這可忍不了，猛得抬起頭，正好對上葉韶湊得極其近的臉。

小女孩眼睛是很圓潤的杏眼，眼尾尖尖的有些上挑，眸子漆黑潤澤，像上好的墨玉。

湊得實在太近了，他幾乎能看見她臉上細軟的小絨毛，讓他想起新鮮的水蜜桃，咬一口是甜滋滋的津液。

小孩子沒有什麼奇怪念頭，曲泠不自覺咽了下口水，他就是單純地想啃上一口。

“喔，沒哭啊。”葉韶倒是沒發覺曲泠在想什麼，她鬆了口氣，隨後又笑起來，“張嘴。”

曲泠下意識張嘴，什麼軟軟的東西被葉韶塞進嘴裡，他一抿，甜蜜濃鬱的滋味在嘴巴裡化開來。

“嗯，好吃的。”葉韶托著下巴笑，眼睛彎成兩枚亮晶晶的小月牙。

曲泠盯了她一會，突然伸手戳了戳她的臉，“你把嘴巴吃臟了。”

他想了想，“像小豬，很可愛。”

葉韶瞪圓了眼睛，像被踩住尾巴的貓。

“我最討厭你了！”她擲地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