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涼風吹過, 遠方海面上波光粼粼，映著細碎的星光，如夢似幻。底下的瑩潤珠光也深深淺淺延伸開去, 如星海倒灌。

明明是極美的盛景，葉韶卻起了一身冷汗。

鮫人的淚水化作的明珠鋪滿了整個秘境淺海, 層層疊疊, 綿延不絕。

於是那不間斷的潮聲也像是無止儘回響著的絕望的悲泣。

“撲通。”曲泠把明珠拋回了海水裡。

明珠悠悠沉底, 大尾巴小魚們被驚得到處亂竄，隨後又懸停在不遠處，小心翼翼觀察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曲泠在身上摸了摸，找出一顆補充妖力的丹藥, 用手捏碎後一點點灑進海水裡。

滋補妖族的藥屑在海水裡隨著水流擴散開，小魚們警惕地慢慢上前，小口啄食著藥屑。

啄食了幾口, 它們像是不可置信地僵住了幾秒, 隨後一擁而上, 爭先恐後地啄食著丹藥。

曲泠臉色稍緩。

“你居然還準備這些東西。”葉韶看著小魚搶食, 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竟然還懂得備一些續航物資以防萬一，不太像他的風格。

“謝映和宿棠月一起做的, ”曲泠聲音悶悶的，“臨行前給你們兜裡塞了靈丹, 也給我塞了我能用的。”

葉韶一摸口袋，果然發現裡面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塞了一小袋丹藥。

真的很像送孩子遠行上大學前偷偷往孩子書包裡塞零花錢的老父親與老母親。

曲泠一連捏碎了好幾顆，隨後把手伸進海水裡洗了洗，期間有膽大的小魚上來，啄食他指縫間的碎屑。

“還好。”曲泠鬆了口氣。

他把手上的碎屑洗乾淨，起身對葉韶笑了一下, “有食欲，就能夠活下去。”

對於妖族幼崽來說，神智往往混沌。

但是不管如何，隻要依舊保有進食的欲望，生命總能夠自己給自己找到出路。

“問題不大。”葉韶拍拍曲泠，“還挺人...魚丁興旺的。”

曲泠微微皺眉，“這不太正常。”

他牽著葉韶往岸上走，未吃飽的小魚們追在他的身後，被他走路淌出的水流紛紛攪得翻起了跟頭。

“越高等的妖，繁衍生息越困難。”曲泠說。

這也是青丘為什麼明明這麼大一塊地方，小狐狸就這麼幾隻，每個同族都能喊出彼此的名字。

“鮫人雖然不太...能打，”曲泠斟酌了一下用詞，“但也屬於子嗣艱難的。”

站在岸上，他回頭望困於淺海，期待地仰頭於水面的鮫人幼崽們，眉頭緊鎖，“不可能生出這麼多。”

好幾百隻小崽子，都快趕上青丘的狐口了。

葉韶搖了搖曲泠的手，“你站著彆動。”

這裡的妖息淡薄，曲泠的修為又被封印，妖力需要量入為出。

葉韶指尖聚起靈光，念著法訣，幫曲泠把身上的水汽烘乾。

“你先弄你自己。”曲泠回神擋了下葉韶的手，“小心感冒了。”

“沒事，看你心情不好。”葉韶說，“我先體貼你一下。建議你記住，以後不要沒良心。”

原本挺鬱悶的曲泠沒忍住笑了一聲，捏了把葉韶的臉，“你怎麼這麼直白。”

“乾好事不圖回報我又不是雷鋒。”葉韶說，“暫時還沒這個覺悟，哎，你手抬抬。”

曲泠無可奈何地抬起手，剛剛低沉的心情漸漸舒展起來。

他從兜裡又摸出一顆妖丹，按在自己的劍穗上喂給沐白，指尖妖力閃爍，讓它陷入沉睡。

這裡情況不明，沐白比他腦子還要不好使，還是謹慎為上。

葉韶注意到他動作，了然地笑，“到時候沐白又要哭訴說要掛印還鄉了。”

曲泠摸摸鼻子。

葉韶身上就是有這種奇特的氣質，無論處在什麼環境裡面，都能讓人慢慢地跟著她的步調走。

她就像一塊看上去漂亮活潑實則又臭又硬的頑石，平時油鹽不進恨得人咬牙切齒，但到了濁浪滔天的時候，她又成了係住小舟的沉靜鎮石。

在纖細的身體裡面，有著無窮儘的力量。

“我們先把另外兩個人找到。”葉韶說，“這裡不對勁的話，還是先集合比較安全一些。”

曲泠嗯了一聲。

話音剛落，伴隨一聲從天而降的慘叫，淺海兩朵水花炸起。

葉韶嘴角一抽。

葉向川掙紮著爬起，順手把崔之風拉起來，一轉眼看見岸上的葉韶二人，眼睛一亮，“你們在這裡啊！”

葉韶好笑道，“你不是會禦劍嗎？”

“害，”葉向川不以為意地擺手，“這裡的靈氣太充足了，一下子沒把握好，劍起步太快從我腳底竄出去了。”

葉韶：。

葉向川獨自開朗，“問題不大，它一會飛一圈發現沒給我載上就會飛回來了，問海就是比較粗心。”

看起來還是個慣犯。

邊上的崔之風卻皺起眉，他大步上岸，小心從懷裡掏出畫妖棲身的畫卷。

他的手在畫上懸了幾秒，面色有些不好看地轉向曲泠，“這裡有禁製？”

“嗯。”曲泠回答。

“她說好難受，像是被抽乾了一樣。”崔之風說。

“封閉五感，入定休眠。”曲泠說，“會好一些。”

葉韶聞言回頭，有些擔心，“你也不舒服嗎？”

曲泠朝她安撫地笑了笑，“我還可以。”

他和畫妖不同，以劍入道，從小挨打練功到大的，本身就身子骨強悍，即便被禁製壓住了修為，底子也還在那裡。

“但是...”他擰眉，看向自己的手，“我感覺妖力在一點點溢散出去。”

不多，但是積沙成塔積水成淵，這種被剝離妖力的感覺讓他無端煩躁。

“畫妖大概是沒有鍛體過，”曲泠對崔之風說，“所以妖力會散得快些。”

崔之風對著畫紙低語幾句，輕手輕腳把它放回胸口的暗袋，“好。”

越來越不對勁。葉韶皺眉，天空淡藍濃紫雲霧彌漫，看不清具體的景象，隻能看見雲層背後閃爍著的朦朧光彩。

一道劍光劃過，一直心不在焉翹首以盼的葉向川抬手抓住，把問海劍歸鞘。

劍修的心肝寶貝終於回到手上，葉向川也鬆了口氣，有心思去觀望四周，不由大為震撼，“這裡真漂亮啊！”

他指了指淺海裡如夢似幻的寶珠，又張開雙臂深吸一口氣，“靈氣還這麼足，怪不得說是難得的秘境。”

曲泠不語，看了他一眼。崔之風似笑非笑按了按心口的畫紙。

葉韶：。

她拍了拍葉向川，開始扮演一個介紹劇情的npc。

“...我的老天。”聽完後的葉向川倒抽一口冷氣，不由離海水遠了些。

剛剛盛讚過的寶珠居然是鮫人的淚水，此時的寧靜祥和反而變得毛骨悚然，他搓了搓胳膊。

“鮫人不是很愛好和平的種族嗎？日常愛好也是唱歌寫詩之類的，怎麼會哭出這麼大一片呢。”葉向川想不通，他從小看的《百妖譜》上，鮫人是被劃分成無威脅的那一檔次的妖物。配圖也是一隻面容清秀的鮫人，坐在礁石上含笑唱歌。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往裡面走吧。”葉韶說，這裡沒有外人，她大大方方挽住曲泠的手臂，“先探探。”

她眨眨眼，掩去眼底的不安。

這裡如果沒有曲泠和畫妖的異樣，隻怕他們作為修士會和最初的葉向川一樣，以為這裡是什麼洞天福地。

然而這原是妖族的秘境，根本不是什麼來自前輩的饋贈。

“沒事的。”思忖間，曲泠撓撓葉韶的掌心，輕聲道，“不用太擔心。”

“我才沒有。”葉韶下意識回嘴。

曲泠笑。

“對了，”葉向川想到什麼，“秘境入口上的黃眼珠子，你們都看到了嗎？”

獲得除崔之風之外的肯定答複後，葉向川猜測道，“秘境入口不是具體的門，一般來說是秘境力量象征的具象化。”

“這些是鮫人的眼睛？”

曲泠搖頭，他不自覺地咬著自己的唇角，“不是的，鮫人是不會露出這樣的眼神的。”

能夠露出這樣眼神的妖，是不可能被劃分到無害的那類裡面去的。

“有些像是蛇。”葉韶說，隨後被自己的想象給弄得渾身一抖，“嗚啊。”

“鮫人不會養蛇吧？”她問曲泠。

“不會...吧？”曲泠有些不確定，“蛇的話，有很多種的。如果靈智很低，又長得好看，或者有好聞味道，可能會被當作寵物？”

“你學學人家。”葉韶對崔之風說，“養寵物養點好的，玩蟲子多影響市容市貌啊。”

崔之風含笑，手又開始作勢在袖子裡掏。

葉韶拽著曲泠往前跑了幾步，告狀道，“老婆，他欺負我！”

曲泠扶著額頭笑。

四人順著沙灘往遠離海岸的方向走，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還挺壯觀。”走著走著，葉韶發現秘境構造和她想象中有些不同。

她本來以為這裡沙灘才是主體，但顯然沙灘已經到儘頭了，遠處又是一大片亮閃閃的水域。

水面上波光粼粼，反射著天空藍紫色的光輝，如夢似幻。夢境一樣的細碎波浪上壓著木質的浮橋，邊角被精心打磨過，手感光滑圓潤，浸在水裡也沒有腐爛的跡象。

曲泠先行踏上浮橋，腳下的木板微微晃動一下，引起水面上鋪設地四通八達曲折著的浮橋也搖晃起來，木板互相磕碰著，發出輕輕的哢噠聲，又被浪花吞下。

見毫無異動，曲泠朝葉韶伸出手。她在曲泠手上借了力，踏上了浮橋。

浮橋邊上每隔一段距離都放著一塊頂部平坦的大石頭，石頭被瑩潤的鮫紗圍著作為裝飾，邊上散布著幾塊小石頭，像是奇特的桌椅。

見葉韶盯著石頭看，曲泠解釋道，“這是鮫人喜歡用的桌椅，他們平時下身是魚尾，可以坐在石頭上做點在水裡不太方便的事情，比如吃飯或者曬太陽。”

他一邊輕聲介紹，一手牽著葉韶，另一隻手隨意敲著劍柄，暗金色眸子變得冷了下去。

“你還挺了解的。”葉韶說，“看不出來。”

“還可以。”曲泠說，“小時候鮫人首領來青丘拜訪過。”

說著，他有些惱，“你為什麼總是默認我是文盲？”

葉韶無辜眨眼。

曲泠牙癢癢，捏了捏她的耳尖，“回去等著。”

葉韶縮脖子。

“哎，那裡有東西擺著！”葉向川突然出聲。

兩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面前不遠處的石台上放著吃到一半的糕點和幾隻茶杯。

曲泠不顧浮橋的搖動，大步走過去，站在石台上，蹲下身拾起一塊糕點。

他盯著手上的糕點，眸子暗了暗。

餅的邊緣已經乾燥了，一捏就細細碎碎地落下乾屑。他掰了一小塊，放進嘴裡，輕盈的甜味慢慢化開。

曲泠睜開眼，冷冷地看著那剩下的半塊餅子，開口道，“這塊糕點還算新鮮。”

還算新鮮，那就是不久之前還有鮫人坐在眼前的礁石上吃著點心聊天。

可現在隻有茶杯裡剩下的茶水裡倒映著天光。

“沒事，”葉韶定了定神，強行把曲泠拉起來，“往前走。”

“對對，”葉向川也反應過來，打起笑臉道，“既然如此，鮫人一定在不遠的地方。”

就連崔之風也伸手，拍了拍曲泠的肩膀。

浮橋搖動間，水波發出輕柔的潮聲。

無人注意到，一條巨大長條黑影從浮橋下安靜而快速地遊過，隨後盤桓於他們足下。

明黃色的眼珠透過木板的間隙，滿是怨毒地盯著他們。一張巨口漸漸咧開，露出獠牙之後，從上顎蔓延至喉管的密密麻麻排列著的倒鉤一般的利齒。

曲泠猛然回頭，手上濯月劍出鞘半寸。

他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身體裡每個細胞都在尖叫著有危險逼近，然而入目卻是一片平靜祥和。

“什麼味道。”葉韶皺起眉，她伸手在鼻子前面扇，“好臭。”

底下的巨蛇嘴角快要咧到腦後，正欲吞食之時，突然一怔。

隨後沉到水底，如離弦的劍一樣朝著某個方向飛速遊去。

“？”曲泠眉間一鬆，那股危險的氣息莫名其妙消失了，他有些茫然地將劍歸鞘。

邊上的另外三個人卻沒感覺到異樣，隻有崔之風若有所思地側著頭，“這裡水下還有養彆的東西嗎？”

剛剛模模糊糊好像有個大家夥過去了。

“有可能？”曲泠回答，“不過鮫人養的小寵物都是沒什麼威脅的，不用放在心上。”

畢竟他們本身就完全不會戰鬥，不可能養什麼傷人的妖獸給自己生活加點難度。

“咦？”葉韶突然發出了困惑的聲音，她抽了抽鼻子，“好像不是臭味。”

也許是風把味道給漸漸吹淡了，那股惡臭變成了一股淡淡的奇異的花香，甚至聞起來讓人有幾分心曠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