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泠?”葉韶的聲音帶著點笑, 重新接著開始摸曲泠的頭,手指順著他的發絲滑下去,觸感像是上好的冰涼綢緞, “這話怎麼說?”
“...”曲泠沒說話,把葉韶抱得更緊了些。
“等一下, 喘不上氣。”葉韶推了他腦袋一下。
曲泠悶悶地鬆了點手, 仍然把臉埋在她的懷裡, “其實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爹...要把我騙進秘境。”
他的手無意識用力,他抱著葉韶,就像是落水的人抱住一根浮木。
明明在溫暖的室內, 鼻尖卻又嗅到了鐵與火的氣息。
拖著全身破碎的經脈踉蹌離開秘境時,他滿以為能再次見到遍地亂跑的小團子,他還要去質問自己老爹, 乾什麼把他扔進去, 這個秘境是用來鍛煉下一任主君的, 難道他老人家這麼早就要退位了嗎?
結果目之所及, 是鐵灰色的天空與暗紅龜裂的大地。
他顫抖著把指甲都碎裂的手伸向風中,蒼涼的風告訴了他。
整個青丘, 僅剩他與寄居於劍穗裡的沐白兩個活物。
那一瞬間,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凍結成冰。
灼熱的劇痛也變得僵冷, 一點點滲入他的骨髓,將他蠶食乾淨。
百年的時光,從他耳邊呼嘯而過。
青丘之狐,僅餘他一個。
“...他是不是,”曲泠聲音發悶,“那時候就知道, 青丘撐不到援軍來的時候了?”
葉韶手一頓。
曲泠若有所覺,抬頭看她。
他此刻是人類少年的形態,眉眼之間少了點半妖時的妖冶,更像是清冷自持的劍修少年。
從下往上這麼一抬眼,看上去像隻可憐巴巴的,小心翼翼藏起尖牙利爪的小狗,“阿音也這麼覺得是嗎?”
葉韶默了默,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把他散落的發掖在耳後,“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之前一直沒有想起來。”曲泠低聲說,“繼承秘境,是為了主君更替而存在的。”
“也就是說...如果我爹沒死,隻要我斬殺了秘境之靈。”曲泠睫羽輕顫,他看著葉韶,眸光卻有些渙散,“我父親會立即死去。”
葉韶微怔。
繼承秘境原來不是她想象中的傳承與試煉,而是可以用作弑君或是篡位的更為殘暴無情的自然規律。
野獸之間的權力繼承,本就是勝者為王,而不是父慈子孝。
青丘主君將曲泠騙進去的時候,已經有了必死的決意。
畢竟世間隻能有一匹九尾狐。
“阿音。”曲泠喊她,“所以,他讓我進去。”
去到最安全的地方,也將無上的力量與無匹的絕望一並送與他。
葉韶安靜地眨了眨眼。
曲泠把手從葉韶腰後抽了出來,遞到她的前面。
葉韶接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少年的手指節修長,潔白如玉,隻有指腹與掌側有著握劍留下的薄繭。
薄薄的皮肉勻稱,像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曲泠動了動手指,“阿音,我的父母,小花小月亮...都死了。”
“它們的力量,都在我的身上。”
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寸血肉都不僅僅屬於他自己,也屬於所有亡去的同族。
“其實可以不這樣的。”曲泠說,“如果不把我關進去,也許我可以多救下幾個人,也許...”
他聲音猛然揚起,又生生壓抑住,最後變成一聲奇異的哽咽,“而不是替我選擇了這條路。”
困獸之鬥,隨著同族的死去,生者越來越強。
如果青丘之主搏鬥到了最後一刻,他原應繼承了整個青丘的力量,那應該是毀滅性的強大——但是因為秘境裡的曲泠,他硬生生地失去了一半,被扼住了咽喉。
“——曲泠。”葉韶喊住了他。
溫柔的暖黃燈光下,少女眸光柔和,她輕輕地摸了下他的側臉。
“如果,你的父親,隻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呢?”
不是為了複仇,不是為了青丘,僅僅是...活下去。
曲泠“哈?”了一聲,他本能覺得荒謬,但是觸及到葉韶溫和的眸光,他發覺她是認真的。
“他希望你能夠開心的,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活下去。”葉韶語氣平靜,複述了一遍畫境裡青丘之主自破畫境時留下的話語。
“可是...”曲泠莫名覺得有些無措,“可是,不會的,青丘...”
“也許你在你父親心裡,你和青丘一樣重要。”葉韶緩緩地說。
“他希望你可以開開心心地生活。”她說,“如果能順手報個仇,那就再好不過了。但也不要勉強自己。”
“為什麼?!”曲泠猛然撐起身子,眉頭擰地很緊,“不可能!”
“啊對,”他像是抓到什麼救命稻草,和葉韶爭辯道,“還有母親!如果隻是想讓人活下去,他一定會選擇母親!”
“曲泠。”葉韶抬起手,環住他的脖頸,手遊移到他頸後,輕輕捏著他緊繃的肌肉,“如果,我們遇到了一個可以致命的危險,現在有個極度安全的地方,隻能容納一個人。”
漆黑杏眸安靜地望著他。
“你會把我放進去嗎?”
“當然是讓你進去!”曲泠毫不猶豫地說道。
“好。”葉韶彎了彎眼睛,“那如果我說,我的願望是想和你呆在一起呢?”
曲泠怔住。
“曲泠,你要硬生生把我和你分開嗎?”葉韶笑盈盈發問,“你舍得嗎?”
曲泠沉默片刻,慢慢搖了下頭。
“這就對了。”葉韶也撐起身子,親親他的唇角,“你的母親一定是與你的父親陪伴到最後一刻。”
“你是他們的孩子。”葉韶眸光溫柔,“也是他們的延續。”
希望孩子活下去,是每對父母的本能,即便是茹毛飲血的野獸也不會例外。
這也是留給他的無形的枷鎖。
“曲泠。”葉韶說,“換個想法。”
“他們並沒有真正的遠去。”與他相扣的手搖了搖,“他們回到了青丘,永遠和你在一起的。”
窗外雨聲淅瀝。
曲泠撐在葉韶身上,安靜地看她。
少女大大方方讓他看,甚至還勾起了嘴角。
“我也和你在一起。”葉韶溫聲道,眸光裡帶了點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憐惜,“到最後為止。”
曲泠傾身下去,吻住了她。
今夜的吻格外溫柔,近乎隻是唇瓣之間的輾轉摩擦。
“不要這麼看我...”呼吸的間隙,曲泠含糊說道,“我會想把你吃掉的。”
“哪種?”葉韶有些喘,但是忍不住笑,“十八禁的,還是另一種十八禁?”
曲泠還真的側頭認真思考片刻,一本正經地回答,“兩個都。”
...
-
第二天,四個人一大清早就被喊了出來,準備收拾收拾上路。
看見曲泠牽著不斷打哈欠的葉韶從房間裡出來,謝映露出了一副很想打小孩的忍耐表情。
“看看人家。”荒川補刀。
哪像有些人,百多年差點就能摸到老婆小手了,結果臨門一腳給自己加了個追求觀察期。
謝映微妙覺得自己被罵了,他去看宿棠月,宿棠月朝他無辜微笑。
某種意義上,父母愛情與兒女愛情是一樣的。
都是女方保管著男方的腦子。
有荒川送行,自然是使命必達,四個人連帶著帶隊的謝映宿棠月二人,還有其餘新弟子全都轉移到了試煉秘境前。
“好多人啊!”葉韶說。
穿越來之後她第一次看見這個陣仗,不算大的空地裡密密麻麻站了上百個弟子,嘰嘰喳喳聊著天。
偏偏大家身上氣質涇渭分明,一看就是好幾個不同的陣營。
“穿紅衣服的是鳳翔門,花裡胡哨的是萬花宗,打扮地像是要出家的是清淨門。”葉向川小聲給他們介紹。
“?加上我們宗就四個?”葉韶問。
葉向川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四大宗門啊。”
“這不對,”葉韶說,“四大宗門有五個宗門難道不應該是常識?”
葉向川:?
正好這時謝映走過來,聞言插了一句,“這裡還有山海派的。”
山海派本是小門派,但是不知道得了什麼機緣,門裡新弟子修為一個漲得比一個快,就像是雨後的春筍。
於是一時之間風頭無兩,甚至也躋身於向來隻有四大宗門參加的試劍會,美其名曰學習交流。
“這才對嘛。”葉韶舒服了,靠在曲泠身上。
曲泠瞥她一眼,下意識想要用尾巴繞她手腕,卻又想起臨行前荒川對他的警告——“收好你的狐狸尾巴!”於是硬生生的忍住。
葉韶主動勾住他的胳膊。
到了正午,大家陸陸續續到齊了。
於是開始了喜聞樂見的領導講話環節。
臨時搬出的偌大白玉台上,站著五個宗門的掌門人。
激情發言的是主持這次試劍會的鳳翔門掌門,這次秘境也是他發現並提出共享的,此刻紅光滿面,顯然覺得自己風光極了。
邊上另外個掌門也露出一張與有榮焉的表情。
“下面我簡單講兩句啊...!”鳳翔門掌門輕咳兩聲,意氣風發道。
另外個人帶頭鼓掌,很快,底下稀稀拉拉的掌聲連成一片。
“哎,不至於,不至於。”鳳翔門掌門揮揮手,眼帶得意。
荒川懨懨地歎了口氣。
謝映突然有點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秒,荒川看向謝映,“阿映,你替我罰站。”
罰站。
擲地有聲。
謝映:。
他癱著一張臉,當著上百吃瓜群眾的面,無比鎮定地禦劍上台,與荒川換了位置。
頂著鳳翔門掌門不滿的眼神,謝映淡定道,“師尊因先前鎮壓魔氣,神魂有損,精神不濟。”
“萬分惶恐,但請諒由我代她。”
說著惶恐,卻已經把大帽子給扣上了,有著荒川先前功績在,不管行為如何出格,鳳翔門掌門此刻都不能說一個不字。
“自然自然,”鳳翔門掌門連忙開口,“荒川仙尊願意來就是賞臉了。”
其實已經咬碎了一口後槽牙,尤其是看見底下的弟子們都在因為這件事交頭接耳的時候。
好不容易搭好的戲台子,結果被荒川師徒給攪得停住,再接上去總覺得不是那個味兒。
混到四人邊上的荒川輕笑一聲。
葉韶很難不懷疑她是故意的。
她漸漸想明白,為什麼上輩子的高冷酷哥會變成如今含辛茹苦還有些蔫壞的老父親。
荒川功不可沒。
被打斷之後,鳳翔門掌門越說越不是滋味,結果準備的厚厚一遝演講稿也沒用上,草草講了幾句就宣布試煉開始。
空氣中傳來波動,秘境禁製慢慢顯現。
一座周身纏繞著水草,以珍珠點綴的古老石門顯出雛形。
曲泠突然“咦”了一聲。
“這是妖族的秘境。”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