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

小葉韶坐在秋千上, 被曲泠越推越高。

她咯咯笑著，小手用力拽住秋千繩，感覺自己像是要飛起來了。

夜風清涼, 今夜月色正好。

蕩在最高點的時候, 連月亮都變得觸手可及。

常年壓抑著的不安與鬱氣似乎在今天被一掃而空，就像是一個美妙夢境的開端。

小葉韶彎起眼睛, 回頭去看曲泠，“要不要我來推你？”

出乎她意料的，少年正眉眼沉沉地思索什麼, 聽見她的問話後瞬間換上一張有些調侃的笑顏，“就你這小短手？”

小葉韶眨眨眼。

“好啊。”曲泠托著小葉韶的腰背將秋千穩穩停下, “推我五十下看看實力。”

小葉韶沒說話, 仰頭望著曲泠。

曲泠低頭看她, 笑著捏她的小臉, “怎麼？反悔了不成？”

小葉韶的手攥緊了秋千鐵鏈。

“你是在不開心嗎？”她問。

曲泠微笑。

“我玩累了。”小葉韶低聲說，“我想回家了。”

曲泠沒有強迫小葉韶，想把她從秋千上抱下來，被小葉韶一擰身避開，自己跳了下來。

前面梳好的雙麻花已經亂了，小葉韶把蝴蝶結取下來，散了頭發搭在身前。

曲泠下意識想幫她把頭發梳好, 手又被小葉韶咬著唇躲開。

曲泠的手一頓。

小葉韶安安靜靜地給自己紮了個馬尾，見曲泠一直看著她，才裝作無異般解釋，“反正你都是急著要回去的。”

曲泠拍拍她的頭，“那你要快點長大。”

聽見曲泠沒有否認，小葉韶生起悶氣來。

她還不像長大的葉韶那樣純熟地消化情緒插科打諢, 此刻漆黑杏眼裡已經泛起淚光，還在嘴硬，“哦。”

“以後的你還在等我啊。”曲泠笑，牽起小葉韶的手。

小葉韶抿著嘴沒出聲，拽著曲泠的幾根手指走了幾步，才悶聲開口，“她也不讓讓我。”

曲泠忍不住真的笑出了聲。

好像兩個葉韶都不會是什麼互相謙讓的好性格。

“回去吧。”小葉韶很輕聲地說，拉著曲泠往家的方向走。

夜深了，月光也漸漸隱藏在烏雲中，光線昏暗浮動。

房門鎖了，曲泠輕車熟路翻了窗戶進去，又悄悄打開門讓葉韶往裡走。

開門的瞬間，站在門外的小葉韶微妙地露出了嫌棄和懷疑的神色。

...你到底為什麼這麼熟練啊？

曲泠：。

也就是因為這是阿音小時候了，這張小臉什麼表情在他眼裡都怪可愛的。

如果換作這是幼時的他，他早就一腳踹屁股上去了。

有本事自己翻窗。

小葉韶很警覺，“你是不是想踹我？”

曲泠笑笑，這裡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於是狐耳和九尾再次探出。

他拿尾巴梢點點小葉韶的鼻尖，“我可不敢，你記仇得很。”

誰記仇？她麼？小葉韶覺得好大一口鍋扣下來，於是鼓著臉看曲泠。

“是我膽小。”曲泠笑，推著小葉韶往房間去，“很晚了，洗澡準備睡覺好不好？”

等小葉韶不情不願去拿換洗衣物了，曲泠才斂了眉宇間的笑意，大步走進關著崔之風的書房。

門口禁製盈盈生光，崔之風完全沒有被關起來的自覺，很舒適地趴伏在桌面上，把玩著手中的一枝藤花。

藤花。

聽見曲泠的腳步聲，崔之風笑吟吟地轉過身，“曲小哥。”

下一秒，粗壯有力的狐尾已經纏在他的脖頸之上，硬毛像銀針一樣往他皮肉裡紮。

崔之風順從地仰頭，眉間不見痛色。

曲泠頭也不回，身後劍訣齊發，將數隻無聲爬行的蜈蚣紮進地上。

崔之風微笑。

他對世間氣息流動極其敏感。先前感覺到狐妖的妖力雖然磅礴，但是經脈有阻滯甚至斷裂之處，使用時得時刻壓製著自己。

現在似乎已經好了不少。

“畫妖用此間妖氣替你蘊養，”崔之風笑，“竟然不知感激麼？”

曲泠語氣冷淡，“這不是我要求的。”

“那便是我們倒貼了。”崔之風很惆悵歎氣，“她隻是想求得一個答案。”

“把阿音還給我。”曲泠不想和謎語人廢話，“不然你缺的就不隻是眼睛了。”

做劍修的，又是在秘境裡以戰證道三百多年，他的觀念就是遇事不決打就對了。

如果還有不服氣的，說明打得還不夠狠。

窗外的晚風吹進屋內，帶著藤花柔軟清潤的香氣，拂過曲泠的眼睫，像在溫柔地討饒。

曲泠眉間神色緩和些許，隨後又帶上了點煩悶，“無不無聊啊。”

“和人類有什麼好說的。”他喃喃，“他們隻信奉自己那一套。”

突然想起什麼，曲泠又冷了聲音，“那蛾子呢？”

“啊。”崔之風歎息地說，“他和我的小朋友們關係很好。”

“此行也沒什麼惡意...大概，”他歪歪頭，“隻是很喜歡建國姑娘？”

“嗚啊。”崔之風呼吸驟然不暢，他用力嗆咳幾聲，“你要是把我勒死，建國姑娘就要生氣了。”

又是葉韶。

崔之風那張曲泠一直看不慣的臉上一邊說著這樣的話，一邊露出了好整以暇的神色。

他似乎十分篤定，隻要拿出葉韶作威脅，曲泠就會變得乖巧老實。

年輕的青丘主君金色的眸光很冷，一種被控製著的不悅與煩躁感升騰起來。

像是脖子被人拴上了鎖鏈，另一端被牽在葉韶手裡，而有人正在拿葉韶的喜怒做籌碼威脅他就範。

一時分不清哪個更讓他暴躁。

他下意識扯了扯自己脖頸上的領帶，領帶結上似乎還有葉韶推上去的氣息。

“青丘的小狐狸，你正在被人類利用呢。”窗邊傳來絮絮的低語聲。

曲泠目光望過去，隻見窗棱上停著一隻漆黑的蛾子。

蛾子翅膀翕動，發出奇異的人聲，“你自找的。”

曲泠眉毛都沒抬一下，一道劍光打過去，蛾子被碾為齏粉。

在所有魔息消散之前，秋心悲的聲音在空氣中輕笑。

“你會明白的。”

...我們都是一樣的。

曲泠面沉如水，手指緊緊扣住喉間的領帶，因為過於用力，指節都泛起了白色。

柔軟織物韌而有力，葉韶輕佻又親昵的話語浮在耳邊，手指輕鬆撫摸過他脆弱的脖頸，但他們分明隻認識兩個月不到。

——怎麼會這麼輕易地就接受她了呢？

甚至還騙走與他性命相連的本命法印。

更何況她一心惦記著彆人，嘴裡吐出這麼多甜蜜的諾言，轉頭又去找謝哥哥去了。

實則可惡。

心裡煩躁情緒翻湧，曲泠甚至有些頭疼，像是有什麼混沌的東西想要攪動他的識海。

原本剛愈合一些的經脈再度搖搖欲碎。

“曲泠！”門口傳來小葉韶的呼喊聲，腳步一點點朝著書房走來，語氣越發焦急，“你回去了？”

曲泠驟然回神，警告性地用尾巴卷了一下崔之風，大步朝門口走去。

書房門推開，小葉韶站在門口，燈光打在她蒼白的小臉上，眼圈紅紅的。

曲泠心中一動，斂去所有戾氣，半蹲下去，“哭了？”

沒想到小葉韶退了一步。

他身上的氣息很危險，小孩的感覺像動物一樣敏銳，她立馬覺得不安起來。

曲泠眼神不由黯下去了一些。

然而下一秒葉韶又上前，她圈住了曲泠的脖子，吸了吸鼻子，“我以為你回去了。”

人類柔軟的手臂摟在他脖頸上，一扯就斷。

曲泠垂眸，輕輕地拍拍小葉韶的背，“沒有呢。”

小葉韶沒吭聲，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處。

“睡覺去吧？”曲泠笑，一用力就把小葉韶抱起來，往她的臥室走去。

書房中。

崔之風摸摸自己脖子上滲出的血跡，嘶了一聲。

剛剛曲泠的力道真是把他往死裡勒的。

不過...

他翹起嘴角，對著邊上再次出現的飛蛾輕笑道，“你輸了。”

飛蛾黑霧一閃，秋心悲坐在書桌上，垂眸看著自己指間氤氳著的魔氣，“真是想不到。”

他剛剛在空氣中摻了幻蛾的粉末，理論上很容易讓人心神動搖才是。

沒想到居然就像小狗一樣，一被叫掉頭就走。

沒出息。

-

小葉韶進了被窩，曲泠坐在床邊上，托著下巴看她，“快睡吧。”

她翻了個身，側躺在枕頭上朝著曲泠，“我睡了，是不是就夢醒了？”

曲泠微微皺眉。

漆黑的杏眼安靜地看著曲泠，“之前那個我和我說了，這是我的一場夢。”

曲泠啊了一聲。

“如果我把那幅畫交給你，夢就醒了。”小葉韶說。“現在的一切都是假的。”

曲泠無意識捏緊了劍柄，“這樣啊。”

葉韶居然就這麼和小時候的自己說了。

“夢醒了，你會去哪裡？”小葉韶問。

曲泠沒有隱瞞她，“我會回去。”

小葉韶望著他，床頭燈溫暖的光線落在她的眼底。

“那你會把畫給我嗎？”曲泠溫和問道。

“你會留下來陪我嗎？”與此同時，葉韶問道。

房間內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了。”小葉韶翻過身去，把臉埋進枕頭裡，“畫在書桌左邊第一個抽屜裡。”

她等著曲泠離開。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比她年長不少的少年的手伸過來，輕輕捏捏她的後頸，“謝謝你。”

小葉韶把臉埋得更深，試圖把自己憋死過去，“不用謝。”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媽媽選擇了一切都符合她心意的玩偶，而這個少年選擇了長大後的她。

她早該習慣的。

夢是假的，隻是冰冷的現實才是屬於她的真實。

她身子一輕，隨後臉被微涼的空氣包裹。

小葉韶被曲泠翻轉過來，滿是淚痕的小臉上雙眸緊閉，拒絕去搭理曲泠。

然而少年清冷又溫和的聲音卻不受阻撓傳進她的耳朵，“你想不想知道以後的你是什麼樣子的？”

“長相想必你也看過了，我覺得挺好看的。”

“但是性格可就厲害了，”曲泠好像想起了什麼，低聲笑起來，“膽子很大，脾氣又硬。從來不委屈自己，隻折磨他人。有一套自己的歪理邪說。”

“對了，還油嘴滑舌。”

“你說她性子好，那我可以找出千般不好。”

小葉韶用力蹬了一下腿表示不滿。

曲泠笑笑，伸手幫她把被子掖好。

“但是呢，如果說她不好，或是換個人呢。”

他聲音拉長，然後又低下去，變成一句歎息。

“我想都不願去想。”

他捏捏小葉韶的臉，將她臉上的淚搽乾淨，“快些長大好不好？”

“我不是她。”小葉韶鼻音很重。

曲泠失笑。

“你做你喜歡的樣子就好了。”曲泠溫和道。

在燈光下，他睫羽上墜著些光。

明知眼前的小葉韶隻是畫妖造出來的偽像，他卻硬不起心腸拿著畫紙就離去。

這是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