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郡。
春風跋涉,終入河西。
吹得青草紅花,羊群朵朵,馬蹄聲聲,雪溶叮咚。
新近落成的河西郡衙署。
郡守陳平身著上褶下褲,腳登皮靴,一身利落的短打戎狄胡服。
似隨時隨刻皆可離了案牘,飛身上馬,曠野奔馳,搭弓射箭。
“郡守,季春三月將儘,過幾日便是孟夏四月。”說話者是郡吏陳金,同為三川郡陽武縣人。
也正是當日仙使東遊,為仙使接風洗塵宴上的學子之一,終究隻是勉強通過三川郡郡試,入鹹陽會試落榜。
——當日宴上學子,除陳平考得一甲第三,餘者或折戟郡試,或潰敗會試。
陳金受限學識和家境,沒有選擇像有幾位同鄉一樣,繼續備考下屆會試。
因與陳平同鄉,先前又交好,再同為陳姓,雖親緣已遠,勉強也算是同族本家。便在陳平邀請下,謀職做了河西郡一名郡吏。
像陳金一樣,出自陽武縣的郡吏,還有兩名,近日正在外監工建城。
陳金:“馳道路面的預計工期,還有兩月就該結束。根據以往經驗,不久便要開始第二輪役夫的征召。”
參照之前東方和南方道的舊例,多半提前竣工,那最多再過十日,就要下令各郡具名挑選役夫。
“是啊,第二輪征召役夫的數目,將會大大減少。”
陳平從《秦學大典》學說集中抬首,沉吟道。
在案角上,一摞書冊最上,還擺著一本《仙使算書》,可見在得中廷士後,他仍未懈怠學習。
而此時近看,陳平著裝形製確是胡服,布料卻是細膩厚實的仙緞。
一身著裝,一如陳平其人。
既彰顯郡守對胡人即月氏遺民的親近,令如今的河西郡黔首們心生歸依。卻又拉開距離,樹立了郡守威嚴。
如月溫潤,似月清冷,終歸高懸天空。可遠觀敬畏,不可近處親昵。
可謂將為官者的形象樹立,給悟透了。
“上一輪,河西郡與西域東郡同等待遇,各有一千名。”陳平仍舊俊美,隻是如玉白皙的膚皮,曬得小麥一樣顏色。
“參照先前舊例,第二輪若征召役夫三萬,那落到河西郡的,該有三百名……”
河西郡黔首九萬餘人,兩萬餘戶。
第一輪一千戶,第二輪三百戶,太少了。
陳金他們這些追隨而來的陽武同鄉,是陳平忠誠心腹,自也知曉他們郡守的野望。
“郡中發動建城的黔首役夫有萬人,五千餘戶。參照舊例,修建馳道將經三輪,而預估在河西郡前後征召役夫,若無意外約兩千人,也就是惠及兩千戶。”
陳平作為河西郡第一任郡守,等同白手起家,憑空建郡。
而他心懷野望,便要做得政績漂亮。
到任之初,他翌日便跑馬巡察河西郡全郡,尤其馳道沿途。隨即就
定下近期政績目標:建城四座。
在兩山夾持的河西走廊,馳道沿線,建設四座城池。
這些城池規製自然不比鹹陽,甚至不比關東中原的縣城。就算這樣,儘管有武城侯王離所率兩萬餘駐軍援手,還是在郡中征召了萬名役夫。
服徭役是大秦黔首應儘的責任,按律不必授衣給食,一聲令下莫不應役。但陳平另有考量,簡言之,便是他要政績和民心二者兼得。
於是便承諾了,會在仙使修建馳道征召役夫時,從建城役夫的家戶中挑選役夫。
這種操作,仙使知道,也已報稟鹹陽,也說不上不公。屬於因地、因時、因事製宜之舉。
陳平思忖著:“總共兩千戶,太少了。”
建城役夫涉及五千戶,卻隻能惠及兩千戶,太少了。
陳金一乾心腹皆知,那四座城池將會是未來四縣治所的縣城。
毋庸置疑,至今為止,河西郡建製隻有郡,尚且沒有縣。
隻待縣城建成,郡守就上書立縣。隻待天長日久,自然而然就會在城周形成鄉鎮村落,那時河西郡也就算建成了。
而作為郡守心腹,他們將被舉薦,極有可能被任命為縣令。
固然通過郡試者本就可以謀職縣官,但授官縣令者多半還是新科廷士,他們多為縣丞、縣尉或縣嗇夫。
而且建縣之初的縣令,政績更易積累,甚至本就有建縣之功。說不定三年考績時,一舉便能升遷郡官。來日某時,成為一地郡守,也未必不可。
“郡守之意,也是想為河西郡多掙得役夫名額?”陳金試探提議道。“郡守得仙使看重,若叫仙使知曉河西郡初建不易,未必不能多求得七八百名額。”
每輪賜福大典,仙使皆來去匆忙,但每到河西郡,都會見上一見郡守,其間相談甚歡,多有共用餐食。
陳平看向陳金,搖頭否決。
又略帶指點之意,道:“仙使純善,若依你所言,固然能多求得數百名額。但索求太多,便也耗空了仙使的善意與看重。”
若叫他陳平抉擇,是額外惠及千餘戶郡中黔首,還是維持仙使的看重?他毫不猶豫,必選後者。
但這些話就不必宣諸於口了。
陳平摩挲著大典書冊的硬紙封皮,思索片刻,道:“能自己掙得的待遇,就莫去勞煩貴人了。”
仙使的看重偏愛,可比千餘役夫名額更貴重。
陳金猛然醒悟!
郡守確與仙使交好,得仙使看重,卻不可因此便向仙使索求,一旦過度,仙使的偏愛也將被消耗殆儘,那將得不償失。
“郡守之意是?”
陳平取來一張白紙,陳金見機為其添水研墨。
“我欲上書陛下,請立蓋臧、金羌、酒泉、敦煌四縣。同時,請求挪西域東郡役夫名額,再請同等對待河西郡。”
河西郡既已建郡立縣,固然民戶不足,僅黔首十來萬、兩萬餘戶,也當將河西郡同等視作一郡。
陳金將重點放在了前半句話,“妙哉!先前河西郡與西域東郡各征召一千役夫,是因郡守尚未到任主事,才不公地各分一千之數。
但西域東郡黔首才四萬餘人、不及萬戶,尚不及河西郡一半,怎能一樣!豈不占了便宜?”
“郡守建四城,論功勞、論所需,陛下都當偏向河西郡。除此之外,再額外恩賜七八百名!如此,下一輪的役夫名額就有近千之數。”
下一輪既已有一千,那第三輪也當遵照舊例,自然也是一千。
如此,河西郡征召役夫總數便有三千多,建城役夫約五千戶,那就有過半之數可得獎賞!
西域東郡都沒理由抗議,按人戶比例、按功勞及所需,都該是河西郡占役夫人數更多!
至於陛下額外恩賜的七八百名額,從哪裡來?從鹹陽,從其他諸郡,各挪幾十個,也就夠了!
為官一方,便要爭,與天地爭,與鄰郡爭,與朝廷爭!
爭到了手,就能惠及地方,做出政績。
陳平卻是笑笑,因為陳金的保守和誤解。
“我請陛下同等對待河西郡,是與關中及諸郡一起,同樣分配名額。”
陳平如深海的笑眼裡,有野心浮沉。
“算上鹹陽,此次西方和北方道共經二十郡。若下一輪征召三萬役夫,均分各郡,則每郡一千五百。河西郡所求,不奢望超過此數,卻也不能低上太多。”
說白了,相比向仙使求情走後門,陳平選擇向始皇帝和朝廷索求。
前者消耗仙使對陳平個人的欣賞偏愛,後者卻是公務公事,理所應當。
陳金也反應過來,“若能得一千五,三輪總共便有四千之數,再挪取西域東郡的名額,便是近五千之數!”
這樣一來,五千戶建城的役夫,差不多每戶都有所獎賞!
陳平:“我正是此意。”
此時,西域東郡郡守甘羅,打了一個噴嚏。
揉揉鼻子,嘀咕道:“都快入夏的日子,西域還這麼冷”
全沒想到,鄰郡那個美如冠玉的郡守,正在陰謀算計,搶奪西域東郡的役夫名額。
……
陳平寫好遞呈鹹陽的奏章,隻待稍後寄走。
便有郡尉趙亥,入內來找。
“郡守!河西郡兵甲士伍,職在維護治下安寧、緝拿盜賊宵小,另外警惕月氏遺民反叛,怎可去做那建城之事!”
趙亥,倫侯建成侯。始皇帝東巡時,他便在隨駕之列。
顯見的,河西郡雖授官新科廷士陳平為郡守,卻也派了一個侯爵、始皇帝親信,為郡尉鎮守。
陳平最識時務,是願意與趙亥和平共事的。
隻是趙亥頗有倨傲在身,不服氣他一個新科廷士,昔日甚至是庶民的新手,竟然一朝為郡守。
還有那個監禦史……
說人人到。
“郡尉。郡守決意建城,經營河西郡,心意是好的!吾等多
多配合便是了。”
郡尉前腳到達,監禦史楚顯,後腳便追到。
然而話裡綿中帶刺,並未有多大勸解效果,反有拱火之嫌。
楚顯,曾為禦史大夫馮劫下轄的侍禦史,一朝從鹹陽遷官河西郡,不算貶謫,卻也不能說高升。
——改建後的鹹陽,與城池都無的河西,你選哪裡?曾經的月氏翎侯們那是歡天喜地入鹹陽,便可知答案。
楚顯離了鹹陽,來到河西,自然也是不甘不願的。
而一旦不甘願,那便也懶怠政務、慢待同僚了。
楚顯對陳平這個郡守,也就是沒撕破面子而已。
日常所做,就是在陳平和趙亥之間和稀泥,偶爾拱拱火。
共事小半年,陳平早已拿捏住兩人脈門。
也不多餘囉唆,直接道:“郡尉,你如此大剌剌將‘月氏遺民反叛’的字眼掛在嘴邊,是在傷害河西郡黔首啊!傷害其對大秦的歸依真心。”
“郡尉,要知禍從口出。”
是提醒,更是威脅。
趙亥面色一變,“本官何曾有此意!”
陳平並不理會,又道:“再則,武城侯率二萬五千精兵,鎮守郡中,郡尉倒也不必杞人憂天。”
瞧不起他陳平,可你趙亥是倫侯,王離更是一門三列侯,孰貴孰賤?
再者,王離所率二萬五千大軍,日常有兩萬輪換參與建城。
外人都在援助建城,你趙亥身為河西郡郡尉,自己人卻還斤斤計較?
趙亥臉色再變,被堵得啞口無言。
而且陳平還得仙使看重欣賞,與仙使交往甚密。
就在此時,楚顯接話:“郡守言之有理、”
陳平轉頭,當即掐斷楚顯的後話,“還是監禦史明辨是非。”
“對了,不知監禦史是否已經刑律及各項律法,抄錄出來?”
“若已然抄錄完畢,接下來便該挨個聚落行走、宣講。教化河西郡黔首之重任,就全靠監禦史了。”
本來監禦史日常隻需記錄、更新律法,以供郡吏核對抄錄。
但誰讓河西郡初建,一人掰成兩半用呢?
楚顯瞬時被噎住!
隻因為給月氏遺民普法這事,是陳平在仙使在場時提起,他難道能推卻?仙使還對他多有勉勵。
他是被陳平架起來了,非做不可!
“哈哈哈,快了快了。”
陳平:“那監禦史得快些了,下一輪賜福大典將至,仙使不日便要抵達河西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