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紙。”嬴政手指夾著圖紙,問:“你知曉造紙之術?”
這紙雪白平滑,顯字清晰不暈墨,如能造出來,又不甚靡費,會是比縑帛還好的書寫載物。
周邈給出肯定回答:“中學曆史書上有蔡倫改進紙的內容,上課時老師還給我們做了知識拓展,就有配圖講解造紙的流程。”
“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造紙術。”
嬴政又問:“造此紙可容易?耗費高否?”
周邈再次給出了眾望所歸的答案:“工序不太簡單,可也不難。”
“但原材料可謂低廉,樹皮、破麻布、麻線漁網、竹子都能造紙。”
從周邈那得到了期待的答案,不獨嬴政,殿中大臣有一個算一個,都瘋狂心動!
設若能有造價低廉的紙,就可取代現在刻寫費力、驛傳笨重的簡牘,辦公時能省多少事兒!
蒙恬正要替眾人問出:造紙術究竟如何一個流程?
周邈忽然之間福至心靈,湧上一股衝動——
“在說造紙術之前,要先說說大秦帝國對六國故地,對縣鄉基層控製力不足的問題。”
——這種衝動,可以理解為嘴炮他嘴癢了。
後世有天幕版曆史直播小說,而章台宮現場版曆史直播,就在今朝!
話題啪地跳躍,眾人齊齊疑惑:?
但是,姑且先聽聽看。
而下一刹,猝不及防地,章台宮君臣們,就被周邈接下來九霄驚雷般的妄言,給劈得須發爆炸!眼冒金星!
“大秦帝國在秦始皇崩逝三年後,就迅速走向滅亡。”
周邈的模樣無懼無畏:“有曆史學者認為,論起主要原因,說是因為秦始皇的暴斃、皇權交接不當,這種說法是不妥的。”
章台宮中,一時間雜響四起,呼吸聲粗重可聞。
曆史蓋棺定論‘貪圖祿位、阿順苟合’的李斯,在某些時候與趙高有相似之處。
好比此時,他應當會出聲喝止大逆妄言者,以阿諛討好嬴政。
但就在話出口前,李斯猛地想起今日種種,選擇先看向上首——
嬴政神色冷肅,卻不曾暴怒發作。
又看向顯然是知情者的蒙恬——
蒙恬以手扶額遮眼,似是不忍直視!
李斯選擇把話吞回了肚子裡,緊緊閉上嘴。
蒙毅跟著他大兄走,王綰、隗狀和馮劫皆是低調謹慎之人,見嬴政不曾發怒,便也默不作聲。
至於剩下一個王賁?
王賁他震驚至極,險些驚掉下巴!
根本來不及反應,滿腦子飄著都是:哇哇哇!!啊啊啊!!真勇士!!
章台宮君臣震驚的時候,周邈已經繼續搬運曆史學者的觀點:
“實際上,秦始皇尚在時,秦朝對基層的控製力就已經不足,到秦始皇後期,秦朝的基層統治秩序已幾近瓦解。”
“與其說秦始皇的暴斃,導致了秦朝的加速崩析,不如說秦始皇死得及時。”
“嘶!!!”
章台宮裡似是爬進來一窩蛇,殿中嘶聲四起!
“不然就要面臨‘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的尷尬局面了。”
周邈有所察覺,慷慨激昂演講的狀態退去。
但仍舊轟出最後一擊——
“不然秦始皇就要親眼見證大秦帝國的滅亡了。”
“嘶!!!”
章台宮中再次嘶聲四起,相比蛇吐信,這次更像吸氣聲!
“咳咳!!!”
——這是王賁驚嚇得被口水嗆到了。
上首的嬴政,神色冷冽,手中捏得一卷竹簡嘎吱作響!
“即是說,大秦的滅亡,早就注定。”
蒙恬:陛下有先見之明,早就捏了一卷竹簡在手裡,此時正好發泄。
(bushi)
……周邈你一如既往地,是真勇啊!!!
周邈他就不是會察言觀色的人精,但他有小動物的直覺,以及對始皇陛下的推崇!
周·始皇陛下唯粉·邈,剛轉述完學者觀點,就甩出一句免責聲明:
“以上僅代表部分曆史學者的觀點。”
反手又是一個熟悉的大放厥詞!
“但那些曆史學家,他們懂什麼秦始皇!”
嬴政:“……”
蒙恬:熟悉的字句。
“始皇陛下的曆史功過,群眾心裡自有一杆秤!也就是欺負秦朝沒有自己的《秦史》,曆史隻憑後來者書寫。”
李斯:死了一個善於媚上的趙高,又來一個新對手?
不太確定,先看看。
畢竟他當陛下的面揭醜:秦朝連自己的一部《秦史》都沒有!
不太像能說會道(巧言令色)的樣子……
周邈一整個維護始皇陛下!
“而且以現在的生產力、交通和運輸能力水平,陛下能夠強勢統治、大權獨攬那麼久,已經很難得了!”
監察百官的馮劫,司職的緣故,經驗積累之下,更擅辨析百官的言行。
此時不禁心道:說到底,也沒有否認陛下若再活得久些,可能會親眼見證大秦滅亡。
大秦滅亡……大秦滅亡……
——馮劫的腦袋裡,重新被‘大秦滅亡’占領。
隗狀和王綰等人,情況也沒比馮劫好。
……
“秦的滅亡,是多種原因綜合導致。對基層的控製不足,隻是大秦滅亡的征兆。”
周邈用大放厥詞的花招,打斷了嬴政怒氣值的積蓄。
但本人還無知無覺地,接著擺事實、列論據:
“說到秦朝對基層控製力的不足,在始皇陛下後來遇到的兩次刺殺大案中,有顯著體現。”
嬴政仍舊不曾開口。
顯然默認了聽周邈講下去,其餘人自然不敢出言製止。
也紛紛豎耳細聽。
於是,章台宮中隻聞周邈的聲音:
“一是博狼沙遇刺案。”
周邈援引史料:“《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二十九年,始皇東遊,至陽武博狼沙中,為盜所驚。求弗得,乃令天下大索十日*。”
“二是蘭池刺殺案。”
蒙恬:……周邈之前說的‘逢盜蘭池’來了。
同樣援引史料:“依舊是《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始皇帝三十一年,‘始皇為微行鹹陽,與武士四人俱,夜出逢盜蘭池,見窘,武士擊殺盜。關中大索二十日。米石千六百。’*”
如果周邈真有神異來曆,所出皆為真言——關於這一點,陛下和蒙恬甚至死去的趙高,應當都已經驗證過了。
現在陛下手邊的馬鞍、馬鐙和馬蹄鐵,三張圖樣,也正證明著周邈的不凡。
那麼,周邈所言:秦對縣鄉基層的控製幾欲瓦解,就極有可信度了。
博狼沙遇刺還罷,發生在關東六國故地。
然而蘭池宮刺殺,可是發生在關中鹹陽!
而且是鹹陽城中的宮苑蘭池宮內。
但是……
周邈也道出另一種可能:“關於蘭池宮刺殺案,究竟是偶發性刺殺,還是有預謀的政治暗殺?”
“我覺得始皇陛下,更偏向於相信是後者。”
“於是才在盜賊已經被武士殺死後,依舊在關中大肆搜捕二十日。”
李斯深感認同:“的確,相比因鹹陽周邊混亂而生的突發刺殺,更像是蓄謀已久的暗殺。”
“關中隨後飛漲的米價——從一石三十錢漲到一千六百錢,就是最好的佐證。”
李斯合理質疑道:“陛下微服私訪,行蹤當是絕密,若無重量級人物在背後操縱,如何能得知陛下行蹤?”
“又如何能在大索關中時,操縱米價飛漲五十倍?”
李斯一通陰謀論分析下來,周邈聽完不禁感歎:“不愧是你李斯啊。”
陰謀專精!
李斯:?
蒙恬:當面說人時,已經知道收斂了。可見之前的勸說指點,有記住一點點。
“不過……”周邈悠悠道。
“也可能真的是鹹陽治安已經糜爛至極,甚至有盜賊能自由來去皇家宮苑,在偶遇陛下後決定刺殺。”
“又在關中搜捕之時,大肆侵擾黔首,民間愈加惶恐難安,關中動蕩,以至紛紛囤米以防萬一。
致使米價飛漲,而鹹陽平準物價的直市也失去了作用。”
嬴政眼底暗潮湧動,神情冷凜。
是事出意外,還是蓄謀已久?
無人得知他心中偏向。
但周邈最不願意聽人說始皇陛下的壞話,哪怕他自己也不行!
立即反駁道:“但這裡可是關中鹹陽,陛下眼皮子底下,絕不至於糜爛至此!”
李斯:……那你剛才反駁我?
周邈並不覺得他自相矛盾。
接著說:“相比蘭池案的撲朔迷離,博狼沙案的真相,就是世人皆知了!”
“雖然大索天下十日,最終也沒抓到元凶,但曆史給我們揭露了真相:
博狼沙刺殺案主謀,乃漢初三傑之一的張良是也!”
“張良家五世相韓,為報滅韓之仇,在秦始皇東巡時,找來一力士,在高遠處扔出一百二十斤鐵椎,隻是誤中副車。”
“不過……”
蒙恬:警覺.jpg
轉折來了!
周邈果然轉折:“不過若非張良才華精絕,闖出聲名赫赫留載青史,也無人知曉此案主謀。博狼沙刺殺案,也將成為一件迷案。”
嬴政此時反而很冷靜,在深思刺殺案的同時,還一心二用:
三傑之一,舊韓地的張良……
“在韓國故地遇刺,有動機、有能力籌劃刺殺的張良,卻沒被查出來,‘亡匿下邳’回歸正常生活,足見大秦在當地控製力之鬆散。”
“綜上,從關中到關東六國故地,大秦對基層控製力都普遍不足。”
以兩樁刺殺案論證之後,重申了事實結論。
章台宮君臣對這一事實,眼下其實也已有所察覺。
隻是在此之前,不曾料到會那樣嚴重。
承上啟下,周邈順勢道出原因:“究其原因,在於秦國擴張過快。”
“就好比,一口生吞下一滿碗麥飯,一頓還連吞六碗,會消化不良,是再正常不過了的。”
……
但周邈依舊聽不得批評始皇陛下的話,尤其還有一點證據支持時。
“但是!”
周邈一個重音轉折。
“始皇陛下接手的大秦,就像是一輛戰車,爬行在坎坷上坡段。”
“車後推著向前的、擴張的,是先祖英靈、是秦國黔首,更是客觀時勢!”
“進,則上行;停,則倒退。而一旦倒退,戰車將從先烈英靈的骸骨、黔首的血肉之軀上碾過,甚至大秦也隨之衰亡。”
“大勢所趨,旨令所出並不全由君王。”
忽如其來地,嬴政一直牢緊的胸臆,有刹那舒展。
“何為大勢?隻取一方面舉個例子。”
“請看史記記載:‘三年…歲大饑’;‘四年…天下疫’;‘八年…四月,寒凍’;‘十一年…天下大旱’;‘十七年,民大饑’;‘十九年,大饑’;‘二十一年…大雨雪’!”
“除了密集的自然災害記載之外,還有多次‘彗星見’之類表示不詳的描述,要求君王有所行動。”
“可以看出,始皇陛下繼位後,可謂是多災多難!”
“再加上秦國之所以強於六國,之所以將士英勇、戰力彪悍,最主要的推力:軍功爵製。”
“層層加碼下來,不迅速擴張,將內部矛盾轉為外部矛盾,奪取六國資源以滋養大秦,並保障軍功爵製度的繼續運行。
誰能斷定,大秦不會步入衰亡?!”
章台宮中眾人,無一不是秦國老臣,或老臣之後。
聽得周邈一番話,腦中忽地有如青天響雷!
先前不曾設想過,設若秦國不曾兼並六國,秦國能不衰亡嗎?!
隻道是為戰而戰,為雄業而戰,卻難道是為存亡而戰?!
王綰、隗狀和馮劫等人不約而同,忽地轉頭看向上首的嬴政。
嬴政手指緊捏竹簡,以抵抗指尖一股股酸麻感的衝擊。
指尖酸麻,是大喜大悲大激動時,心臟傳遞出的暗號。
“大秦的過快擴張,有君王意誌,更有大勢所趨。”
周邈歎息道:“不過無論如何,擴張太快以致消化不良,已成既定事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