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三十七 ......(1 / 1)

“爆炸”過後, 滿室的狐狸全都變作了大致的人模樣。

一個個大鐵籠,裝的竟全是少年兒童。其中竟有幼兒。最大的,十歲上下。最小的, 年不過二三歲,還是幼兒。容貌在現代人看來, 都最起碼能算清秀。

就連李秀麗隔著像素,都能看出他們的像素更可愛一些。

在這個人人平均一口爛牙、一臉皮膚病的時代, 已經稱得上“姣好”。

寒冬臘月, 孩子們穿著外翻棉絮、發黑發硬的爛棉衣,蓬頭垢面。沒了白布擋風遮寒,縮在籠裡瑟瑟發抖。

籠中遍是穢物,臭氣衝天。

十歲的童子, 紮雙髻, 發褐。穿赤衣, 履烏鞋。他以悲傷的目光看著籠中人,轉過身,對李秀麗長揖到底:

“這位姐姐, 我躲藏在宅院深處, 聽他們議論說,您是魚仙。曾消去了一整個縣的大肚子病,福澤一方。請您,救救他們罷!他們並不是狐狸,而是人啊!”

“鵲仙鎮,根本不是捕狐發家的,而是個人販子窩!”

“此地原名鵲山村,距京城有五日路途,地力貧瘠, 隱蔽山林,附近多山,難以農耕。幸而附近山上曾有許多狐狸出沒,村民以捕狐聞名。但狐狸被他們一代代捕殺乾儘,生計無著。

直到二十年前,有三個絕色孩子,在這裡與父母失散。一個姓吳的村民將他們捉住,賣與權貴。所得甚富,甲於一方。他嘗到甜頭,慢慢地,帶著村民開始做起‘人貨’生意,經營“人貨”的拐子們逐漸聚集在此。這裡成了附近最大的人販子聚集之一。

他們運來姣好的少年兒童,謊稱是青丘狐。

每趁風雨之夜,方便掩蓋行蹤之時,就有約定好的、非富即貴的買家,前來大批運走訂好的‘狐子’。

此鎮以人為貨,遂自鳴得意,在山字上添個人字,更名鵲仙鎮。”

“鵲仙鎮日益繁華,奇怪的事情隨之發生。被拐到這裡的少年兒童,身覆長毛,四肢著地,嘴臉凸出,竟然在鎮上果然變成了狐狸,無法人言,無法逃離。隻有被販賣離開鎮子的時候,才能逐漸恢複人形。曾有一心尋子的老父母到這裡,徘徊半月,與親生子當面不能相識,人‘狐’錯身而過,憾恨終身。”

說到這裡,童子垂淚,籠中亦隱隱傳來啜泣聲。

李秀麗皺眉道:“既然離鎮能恢複人形。難道就沒有年長點的孩子,被賣出去之後,引人回來救人?”

童子拭淚,歎道:“當然有。雖然鵲仙鎮背後有當朝的權貴作靠山,屢屢被官府縱容。但兩年前,曾有從這個鎮子被賣出去的‘狐子’,堅韌不拔,蟄伏多年,換得潑天富貴,掰倒了鵲仙鎮依靠的許多大官們,從而引來了官兵,要圍剿鵲仙鎮,抓捕這些拐子。”

“但這鎮上,並非隻有‘狐子’,還有‘鬼鳥’。”

童子的神色漸漸凝重:“風雨之夜,鎮上同時開始出沒的人面鬼鳥。”

“兩年前,好不容易來的官兵,為鬼鳥所迷,在風雨中轉了七天七夜,都無法找到鎮子的入口。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運貨人’之外的外人能進入鵲仙鎮。。”

“或許,在酒宴之上,您聽到那姓吳的畜生,欺瞞您們,說這些人面鬼鳥,是‘狐狸’招來以報複鎮民。並不是這樣。如果真是我們招來的,為什麼人面鬼鳥會反過來幫助鎮子驅逐官兵?”

“這些人面鬼鳥,並不是外來的妖物。而是——”

**

一重接一重的翅膀,幾乎像鋪天蓋地的黑雲,遮去了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溫。

一張又一張慘白的臉,無瞳的眼,居高臨下地逼視他。

傳說故事沉澱在幽界,又借洞天而顯化。賦予了此類妖物,無論雌雄老少,都一張美麗的臉。

可惜,一想到這些美麗的臉下面,有吳員外的老臉,這就足夠人作嘔了。

張白伸了個懶腰,似乎是醉夢方醒。他看了一圈這些人面怪鳥,笑道:“兩年前,發現自己變成了鬼鳥時,各位怕過嗎?”

為首的人面鳥——前吳員外,居高臨下,怪笑:“怕?還真怕過。誰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長出羽毛,變出利爪,逐漸不是人的時候不怕?”

“不過,可以繼續在鎮上享受富貴,甚至能飛翔風雨,具備異能,連堂堂朝廷都無可奈何我們。變成鬼鳥又怎麼樣呢?”

附近牆頭的人面鳥都笑了起來,顯然他們甚至以自己的異變為傲。

張白晃著空蕩蕩的酒壺,也笑了:“以人為畜,造下大孽,讓生彆離恨長年累月聚集,大片濃鬱至極的極端情感,打破了人世與幽世的界限,唯一之裡映照諸表,致使自己身化異物。卻反以為豪。”

另一隻鬼鳥不耐煩:“什麼‘人世’幽世的,員外,你何必與這練炁士多話!說,練炁士,你們是奉了誰的命令,到鵲仙鎮來撒野!”

張白眨眨眼:“誤入爾。黃內侍不是說了嗎?病急,偶然得知有個小鎮,所以暫停車馬在這裡休息!”

“吳員外”怒道:“胡謅!本來,鵲仙鎮上,我們早已布下迷陣,連官府的尋常練炁士,都衝不破這迷障。尋常凡人更隻會無意識地繞著這裡走,根本不會‘想到’要進這裡,更不會誤入!”

除非有超凡的存在,對凡人下了暗示,讓他們“發現”鵲仙鎮!

所以,從黃內侍一行人能順利地發現這個鎮子,並踏過這個界碑,全鎮就都知道,來者不善。這行“天使”中,定然有不懷好意的練炁士。

張白笑道:“哦,原來這裡還有迷陣。那,現在沒有了。”

鬼鳥們躁動起來,都笑:“你這練炁士,迷陣怎麼會破?我們特意請教過一位大師,這迷陣是仰賴我們的洞天而成,沒有我們的允許,怎麼可能——”

**

“吳員外等人,化身鬼鳥,仗著此地的洞天,布下迷陣。”

“您們是這兩年來,唯一的、能進入鵲仙鎮的外人。”

“而您。”童子的目光在李秀麗身上轉了一圈:“您身懷異術,我一看到您,就知道,您是我們破局的關鍵”

“我?”李秀麗指著自己:“我破局?怎麼破?”

童子微微一笑:“您肯隨我而來,站在這裡,就已經破局了。”

話音剛落,天邊起隆隆之聲。

李秀麗抬頭一看,以修行者的眼力,遙遙可看到天邊,從左、右兩側,各升起一點光芒,一藍一銀,朝著鵲仙鎮撲來。

*

某處山林,上千大夏士兵,正在幾個年輕人的帶領下,一寸一寸,在地上摸索過去。人人疲倦。

領頭的那幾個年輕人,都有修為在身。低者,煉精化炁中階。高者,煉炁化神初階。

這幾個年輕人的臉色都陰沉沉的。

一個娃娃臉的年輕男子站起身,甩掉手上的土,不耐煩:“娘娘又讓我們來找鵲仙鎮。這次,我們都在這裡耽擱了一旬了,還是沒找到。不會跟兩年前一樣無功而返吧?啊,這種靠五感,親自感知洞天邊界的笨辦法,還得搜到什麼時候?要不然,求援——”

另一個青春卻白眉的英俊男子說:“求什麼援?那些大夏主支的仙朝弟子,本來就看不起我們分支。現在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難道還想讓娘娘再同聖上哭訴,說我們無能?”

娃娃臉隻能悶悶不樂地再次蹲下,開始摸地摸空氣。

下一刻,忽然,他跳了起來。

跟白眉青年對視一眼,二人齊齊露出喜色。

另一個身穿宮裝的年輕女子一直沒有說話,這一瞬間,也笑了一下:“總算——找到了。”

她是現場修為最高者,煉炁化神初階。便拔下髻上藍色宮花,丟在地上。宮花綻開,變大,瞬間裹住在場所有人。

然後宮花化作藍芒,急速升空,飛向鵲仙鎮突然暴露的方位。

*

大夏,京城,某處。囚籠。面容英銳的少女,正面無表情地站在籠中。不笑、不言,宛如木偶。

忽然,她的眼神波動了一瞬間。

隻一瞬間。

但已經足夠囚籠外的有心人察覺。

一直監控著這具傀儡的那位銀甲神將,冷笑:“好賊子。終於等到你的破綻了!”

腳尖一點,化作銀光,猛然朝著一個方向激射而去。

*

才剛剛放話,說迷陣依賴洞天,絕對不會破的“吳員外”等怪,忽生感應,猛然色變:“洞天——破了口子!怎麼會這樣!”

它們也看到了那遙遙而來的兩道光芒。一藍、一銀。

再也顧不得黃內侍、張白等人,驚惶的它們驟然高飛而起,準備逃離這裡。

誰知才剛剛振翅,張白隨手從宴席上取了一支筷子,朝天一擲。

天上就掉下一根巨木,轟地,將鬼鳥們全部從天空打了下來,壓在地上。

木上似有千鈞之力,任憑它們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掙紮不得。

張白朝著天邊也看了一眼,說:“你們的‘白狐’,來找你們了。”

他晃了晃酒壺,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黃內侍、小黃、馬校尉等人,頓時被吸入壺中。他們翻了個身,在壺底的殘存酒液裡,繼續呼呼大睡。小黃還睡出了口水來。

張白嫌棄地嘀咕著“酒壺臟了”,一邁步,轉眼消失在了原地,隻留下哭號不已的鬼鳥們。

下一刻,他再次出現在了李秀麗身邊。

李秀麗還懵著,張白抓住她的肩膀,說:“快走。你變回人形,那大夏的小輩,已經順著你與傀儡的聯係追來了。還有一個挺凶的小輩也來了。再不走,電網就鋪下來了。”

說著,一指頭戳在她的額頭。李秀麗霎時天旋地轉,又變回了小魚。張白將魚兒一把撈走,轉身,一步如幻影,消失不見。

徒留童子露出了然的神色,他仰頭,看著天邊越來越近的兩道光芒,笑了。

然後,帶著籠中所有的孩子,朝張白、李秀麗消失的方向,三下禮拜。

轟隆,天邊驚雷起。

“白狐”對鵲仙鎮晚了二十年的報複,終於,遲遲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