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十六 ......(1 / 1)

二十年前, 鵲仙鎮還是個村子,隱在山坳裡,十分窮困。

某日, 村裡的一位獵戶,為養家糊口, 冒險進入深山, 一去七天七夜。

他的妻兒都以為他死在了野獸口中, 正嚎哭時, 渾身是血的獵人背著三隻昏迷不醒的狐狸回來了。

三隻都是白狐, 皮毛如雪,潔淨美麗。

他說:“我追一頭野豬,走得太深,慢慢, 四周的山路已經全然不認識。明明是蕭瑟的秋日,前方卻鮮花開遍, 綠草如茵, 一塊林中的空地上, 有泉水從山上彙聚成小潭。泉水旁有許多洞穴。漂亮的少男少女打鬨嬉戲於泉水旁, 二男一女, 年歲都不大,穿素衣, 食鮮花。

我悄悄躲在林子,看到他們玩耍累了,就飲一口泉水,像喝醉的樣子,竟然伏地一滾,變成白狐, 鑽入一處地下洞穴裡去了。”

“皮毛比新雪還要乾淨順滑。我一看,就想,這樣的皮毛,如果等完整地剝下來,一定可以賣出大價錢。”

“於是,我學著他們的樣子,以鮮花為食,以泉水為飲,也不覺饑餓。在那裡藏了七天七夜。它們每次白天都出來玩耍。終於,第七天的時候,我等到了機會。他們喝完泉水,再次暈乎乎地化作白狐,沒有鑽入洞穴,而是趴在譚水邊,呼呼大睡。我用隨身攜帶的麻藥把它們灌昏,再用砍好搓好的藤蔓捆起,帶了回來。”

帶回白狐後,村裡人都驚歎它們的美麗。獵人本來打算小心地剝下完整狐皮。

白狐醒來,知道自己中了招。於是最大的那頭,人立而起,前爪相扣,作伏拜哀求狀,竟然口吐人言:“我兄妹三者,嬉戲於青丘,因喝多了醴泉,失卻機敏的狐性,殆忘危險,而被獵人所捕。但求您不要剝我們的皮毛、毀壞我們的性命。皮毛之價,貴不過數金數銀。而您們留下我們兄妹的性命,將我們養於籠中。十日之後,有貴人到此,將買下我們,您將得金成百上千。”

村民們得知,都勸獵人留下三狐的性命,等待十日。

獵人等了十天。

第十天的時候,果然,隱蔽的深山裡,車馬轔轔,來了華服寶飾的貴人:“聽說你們這裡捉到了三隻白狐?我出五百金買下。”

獵人大喜過望,當即將三隻白狐交給了貴人。心裡卻想,要再去那奇異所在一趟,那裡的地上有這麼多洞穴,他是老練的獵人,早就一眼看出,那些都是狐洞。

臨彆之時,三隻白狐蹲在華車上,看出了他的心思。

於是,它們哀哀叮囑獵人:“您已經知道了青丘所在。那是與天下所有狐狸洞穴相通的所在。我知道,您們在其後,一定繼續會前往捉狐。我們為族群惹下這滔天大禍,不敢乞求寄望於您們的憐憫。

但,請您們莫行屠事,狐狸的血氣將損壞青丘的地氣,如果死在這裡的狐狸太多,這個地方將徹底被廢棄,您們的財路,也就斷了。

您們在門前掛上白布,風雨之夜,自有客來如雲,購狐。如此,即可富裕二十年,繁華於深山。”

從此之後,獵人一躍變成了附近最大的財主。而鵲仙村的村民,果然豔羨非常,時常前往青丘,那裡遍布狐洞。他們謹記白狐的叮囑,沒有屠殺狐狸,而是將它們捉起來,在門前懸上白布,靜待客來。

果然,每遭大風大雨,如白狐所說,就有客從四方而來,稱是慕名,來購買狐狸。

漸漸地,鵲仙村變成了鵲仙鎮。

鎮上的人由捉青丘狐,慢慢地,自己也養起狐狸。小鎮藏於深山,卻日益繁華。

說到這裡,吳員外露出自己殘存繭子的手:“我就是那二十年前,捉到白狐的獵戶。”

黃內侍聽得津津有味,問道:“那鬼鳥又從何說起?”

長歎一聲,吳員外說:“其實,準確來說,從我捉到白狐起,已經有二十二年了。兩年前,正月初一,我夜夢白狐。它們在夢中說:我們過去軟弱無力,不但自己遭禍,還連累了同族。不得不許了你們二十年的富貴,以贖我狐民的性命。如今,已經到結束的時候了。鵲仙鎮從今天起,不得再販賣狐子。全鎮換上紅布,取下白布。否則,禍從此起。”

“我醒來之後,見鎮上人人驚惶。一問,原來大家在這一晚,都做了同一個夢。”

“可是,我們已經家家戶戶養狐、販狐。如此二十年為業,荒廢農耕,冷落機杼。一時哪裡能改?鎮民以此而富庶,更不願意就此廢止。”

“於是,從兩年前,鎮上就陸續開始出現怪事。

每逢風雨之夜,天空就有振翅之聲,有人面鳥身的怪鳥,翱翔於雨中。

它們女面、無瞳、鳥身、骨腿、鬼爪,通人性,知人心,能學人語,能惑人,吸食人氣。被吸食人氣的鎮民,要麼不知所蹤。要麼,渾身長出羽毛,嘴部凸起如喙,漸漸也變作人面怪鳥,隨風雨而去。

我們走在街上,會被鬼鳥圍攻,從此不知所蹤。

我們闔門閉戶,它們就以各種各樣的招數來引誘我們開門。

有時候,是以你親人的聲音,有時候,是以美貌女子的模樣......全看你心中看重什麼。而且,它們依仗風雨而有神應,你隻要提到它們,它們必定就來到你的門外。

這些鬼鳥,平時不現身,隻有風雨之中才會出現。而我們曾經與白狐約定的,掛白布,等待客來買狐的日期,曾經也是風雨之夜。

我們的客人,大多是趁雨而來。

鬼鳥又最厭生人,隻要有生人,就循味而至,百般引誘。

失蹤了好幾人後,客人們因為畏懼,都改換了時間。甚至,有的再也不來了。

兩年下來,我們鎮子,再也沒人敢行走雨中。”

吳員外眉頭緊鎖,愁容滿面:“我們請遍四方僧道,甚至不遠千裡去有名的廟、觀,重金請大師來日夜作法,都沒有用。所有人都說,這是狐狸引來的鬼鳥,報複我們不願中止販狐的營生,違背‘二十年富貴’的約定。有一些鎮民,畏懼鬼鳥,已經搬走了。你們如果兩年前來,鵲仙鎮可比現在更繁華。”

“那你們現在還養、賣狐狸嗎?”黃內侍問。

吳員外點點頭:“已成世業,收入不菲,全鎮藉此謀生。即使鬼神在天,又哪裡能就輕易停止?”

他說得慘痛。

但於黃內侍,不過是酒席推杯換盞前的一個有趣怪談,他甚至沒有親眼看到鬼鳥。反而聽得來勁,興致勃勃:

“你家裡應該也有狐狸吧?青丘是傳說中狐眾的故鄉。都說,狐死必首丘。我倒是好奇,你們這的狐狸是有多稀奇,才能販狐而富。拿來讓我瞅瞅。”

送行的宴席上,貴客提出要求,吳員外哪敢不應?當即命管家去提幾籠狐狸來。

過了一會,仆人魚列而入,七八個人,都是壯年男子,每人都抱著一個大籠子,蓋著白布。

他們將籠子橫列而擺齊,掀開白布。籠中果然各坐著一隻狐狸。

大多是普通的紅毛狐狸,纖細的四肢呈黑色,隻是毛發格外順滑鮮豔一些。有的癱在籠裡,眼神呆滯。有的扒著鐵籠,狐鳴不止。還有的分外幼小,睜著眼睛,歪著頭,好奇地看著籠外。

其中,有一隻狐狸格外醒目,它渾身都是白色,跟吳員外說的二十年前的白狐,非常相似。

吳員外說:“這是珍品。售價與其他的普通狐狸大不相同。我們一兩年也不一定能捕到幾隻隻。”

“看起來,都是尋常畜生。”黃內侍打量幾眼,失望地搖搖頭:“就是皮毛還不錯。可惜,你們又不剝皮製草。帶回去,叫匠人剝好做好,又嫌麻煩。”

看了狐狸,滿足好奇心,黃內侍也就不關心了。

何況,這些狐狸吃住都在籠中,難免尿騷味極重,放在宴席邊,臭味會壞了胃口。

吳員外就叫人又把狐狸提了下去,站起來,滿臉堆笑地從黃內侍開始,挨個倒酒、敬酒:“這是賠罪酒,小老兒並非知情不報,實在是有衷由。已經全部告訴各位了。”

“都吃酒、吃酒!”黃內侍自己拿了一蠱,說:“現在聽來,也不是老吳故意知情不報。小孔這不也好好的?”

一刻鐘前,吳員外私下裡找他,說,為了賠罪上使受到的驚嚇,願奉上黃金一百兩。

小黃、馬校尉、孔侍衛等人,隻得也拿起酒杯,喝了這杯賠罪酒。

酒熱氣氛。宴席上,漸漸地,眾人也放開了,推杯換盞,吃酒夾肉。都是好酒好肉。

慢慢地,月上中天。

小黃、馬校尉本來還想去叫張白。

誰知道,一向嗜酒的張白,卻獨自坐在院子的角落,鏽劍橫置膝前,一手抱著空酒壺,一手攏著陶罐,竟然已經靠著牆、低著頭、閉著眼,微微地起了鼾聲。

他們叫了幾聲,叫不醒醉眠人,也不敢很打擾這位能劍開風雨的高人,就都罷了。隻是把那小案幾上又擺了幾盤熱乎的燒雞、烤鵝之類。

李秀麗嗅著香味,扒著陶罐口,探出魚腦袋來,正估量著自己能不能跳到案幾上,狠咬幾口燒雞。卻聽到有人輕輕地、焦急地說:【不能吃,不能吃!】

她晃了晃神,左右環顧:是誰在說話?

此時,月亮掛在天上,院子裡紅燈籠、香酒肉,婢女穿梭,熏熏然。

張白坐的牆角,卻分外寂然,月光照下來,冬日的枯草殘葉,冷冷清清。

牆根,探出了一隻抖抖的狐耳,尖嘴露了出來。

之前。曾在芭蕉樹下見過的那隻狐狸,探出毛茸茸的腦袋,人立而起,用細黑的前肢,狐臉上焦急萬分,對她說:【不能吃,不能吃!】

狐狸開口說了人話,李秀麗又覺身體忽然一輕。

一看,得,她竟然又變成了人模樣。這一回,沒有立即變回去。

奇怪的是,她身後,張白還在呼呼大睡,似毫無所覺。而正在喝酒的黃內侍等人,明明正對著院門,卻對她的大變活人也視若不見。

這難道又是夢?

李秀麗納悶地想,牆角根的狐狸卻躥了過來,咬著她的裙角,哀求地看著她:【跟我來,跟我來。】

又黑又亮的眼睛長在毛茸茸的臉上,大大的,還有點杏兒眼,眼底深處似乎有鉤子、漩渦,沉浸、沉浸......

兩次了。李秀麗盯著那雙眼睛,心裡有點癢癢。

咦?她清楚地認知到:這狐狸,好像是打算魅惑她?

她一向大膽,更好奇這狐狸到底想乾什麼,就踢了張白一腳。然後跟著狐狸走出了院子,走向吳家深處。

狐狸帶著她七拐八拐,繞了許多人與許多路,到了一個隱蔽在重重院落後的大屋子,屋子外橫七豎八,倒著兩個看守,地上全是酒壺,鼾聲此起彼伏。

紅毛狐狸用爪爪輕推門,門鎖啪嗒一聲掉下,門開了。

大屋子裡,一眼看去,全是蓋著白布的大籠子。

它躥進屋,咬著其中一個籠子的白布,拉下布。

這一瞬間,李秀麗周身忽然蹦出金光,與籠中蹦出的黑光,猛然一撞!

無形的、另一個維度上的爆炸煙雲,以這間大屋子為中心,猛然向整個吳家,乃至大半個鵲仙鎮橫掃而去。

身體沒有任何異樣,但意識裡嗡嗡了很久,像被大錘子錘過。李秀麗蹲下,捂著頭,半天沒回過神。

一隻稚嫩的小手,輕輕拍在她的背上:“姐姐,你沒事吧?”

紅毛狐狸,變成了個十歲左右的童子,焦急萬分地拍著她的背。

李秀麗抬起頭,看到,滿屋子的白布,不知何時都落了下來,籠中,並沒有狐狸。

而是一個又一個、渾身臟汙、蜷縮著的少年、孩童。最小的,甚至隻是嬰幼兒。

*

院子裡的酒宴,還在繼續。

那橫掃半個鎮子的“爆炸”,隻有張白聽到了。

他伸了懶腰,醒來,看一眼自己衣服上的腳印,嘀咕:“踢得還挺重。”

宴上,黃內侍、小黃、馬校尉等人,已經開始頭暈目眩。

他們以為自己是喝醉了酒。

馬校尉大著舌頭說:“你這酒、後勁、後勁、有點、有點大......我在京城,千、千杯、不醉......”

啪嗒,他一頭栽下。

此時,一行人已經幾乎沒有站著的。

黃內侍早就“爛醉如泥”了。

小黃年輕,不太喜歡喝酒,因此還勉強留著一絲清醒:“不、不對......你、你給我們、喝、喝了什麼......你、你想乾、乾什麼......”

吳員外的臉籠罩在燈籠的紅光裡,一半如血,一半陰影。

然後,他的脖子、手背,等外露的部分,開始密密麻麻地長黑色的羽毛。

不知何時,他蒼老如橘子皮的臉,開始拉平、光滑、細嫩,潔白,粗糙的五官逐漸柔美。

一對巨大的羽翼在他,或者它背後若隱若現。

女面的怪鳥,彎下腰,湊近了這個小太監的臉:“乾什麼?誰讓你們到鎮上,還帶著這麼個修行者來多管閒事,找死。”

它直起身來,蒼老的吳員外,已經變成了玉面黑羽、鳥身鬼爪的怪鳥。

吳家的院子裡,從家丁到仆人,所有“人”都不見了。

站著的隻有一隻隻鳥身骨爪,身高兩三米,頂著女面的黑羽怪鳥,將院子團團圍住。

它們歪著頭,漆黑無瞳的眼睛,盯住了這一行人中,唯一一個,還站著的人。

張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