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狗蛋一家 小卷毛留珍珠(1 / 1)

幾個孩子們住的村子確實與麥田離得不算遠, 約莫一刻鐘的時間,老愛一大家人就來到了村口,跟在領頭男孩的身後走進了村子裡。

正值麥收, 村子中的壯年男、女勞力們都在地裡乾活,坐在門口曬太陽的均是上了年紀、身形佝僂、發絲斑白又稀疏的小老頭與小腳老太太們。

瞧見村子中突然湧現了這般多衣著富貴的陌生旗人,老人們紛紛用渾濁的眼睛盯著康熙等人,神情也變得警惕了起來。

有那機靈的稚童見狀立刻撒腿朝著村外的麥田狂奔,準備去尋找村子中德高望重、能說得上話的人。

“狗蛋兒, 你領著的這些人都是誰啊?”

眾人路過一棵高大的香椿樹時,一個右手拄著拐杖的駝背老頭突然從樹後面走出來,開口朝著領頭的男孩兒喊道。

領頭男孩忙衝著老頭揮手,扯著嗓子大聲喊道:

“李佳爺爺, 這是我意外在麥田那邊碰到的貴人們,他們是住在內城的滿洲富貴人家,心善想要去看看我家的情況。”

康熙等人是玩政治的高手, 有心想要讓幾個孩子放下戒備,從他們嘴裡面套話, 簡直是太容易了。

早在趕來的路上, 領頭男孩的家境與村子的大致情況就被他們摸清楚了。

男孩姓氏為“巴雅拉氏”,名字叫“狗蛋”, 妹妹的名字為“小丫”,兄妹倆的父親身有殘疾, 瑪法、瑪嬤臥病在床,全家的花銷都是靠母親一人辛苦的給旁人洗衣服、做零工來維持。

他們住的村子是個雜姓的村落,旗、民混雜,滿、漢兩族都有人住在這裡,除此之外, 還有不少外來入京謀生計的人,覺得在外城租房太貴了,會退而求其次,租住在村子裡,總之此處是魚龍混雜之地。

李佳爺爺已經年逾七十了,老的牙齒都快要掉光了,他也是漢軍旗的旗人,耳背的他足足聽跑到他身邊的狗蛋兒解釋了遍,才搞懂康熙一行人不是壞人。

他想起狗蛋兒家中的情況也不禁歎了口氣,握著手裡的拐杖在黃土路上敲了敲,對著狗蛋兒壓低聲音道:“狗蛋兒,你家確實困難,如果人家真的好心幫你,你也彆因為那虛無縹緲的自尊心就拒絕來之不易的陌生人善意,但也不能將人家的好心,視為理所當然,彆人幫了你家,到時候等你有能力了要記得回報人家的,你曉得不?”

“嗯嗯,李佳爺爺,我懂得的。”

狗蛋兒點了點頭,而後又跑到了康熙等人身邊。

瞧著李佳爺爺拄著拐杖弓著背漸漸走遠了,胤祉才好奇的看著狗蛋兒詢問道:

“那位老人家也是旗人吧?他是哪個旗的?”

狗蛋兒抿了抿唇對著胤祉回答道:

“李佳爺爺是漢軍鑲藍旗的人,在村裡住了幾十年了,對我們這些小孩子很好。”

康熙聞言不禁摩挲了兩下玉扳指,在心中暗自算著時間,迄今為止,大清入關也有將近一甲子的時間了。

當初他翁庫瑪法努爾哈赤創立了滿洲八旗,而後他汗瑪法皇太極又創建了漢軍八旗與蒙古八旗,大清能順利入關,這些驍勇善戰的滿、蒙、漢八旗子弟們功不可沒。

隨著前明覆滅、闖王李自成打到京城,前明權貴們能逃則逃,京城中混亂的像是一鍋粥,他六歲的汗阿瑪坐在龍椅上當吉祥物,朝中一切大權被他的十四叔公——睿親王多爾袞把持。

清廷為了犒賞這些有功的八旗子弟們,從上到下就像是瓜分戰利品般,搞起來了轟轟烈烈、非常野蠻的跑馬圈地行為,八旗子弟們騎著馬,拿著繩子把看到的地一圈,圈到的地就屬於權貴們所有了。

圈地帶來的危害十分的大,許多漢家百姓們因為此事搞得無家可歸、流離失所,幾年後等朝廷反應過來,雖然很快叫停了這項野蠻的行為,但私下裡小型圈地行為如割不儘的野草般屢禁不止,還是直到他當政一十多年後,才徹底把圈地行為絕了根子。

按理來說,這些能入關的旗人們日子應該過得不錯,要比那些駐守在外省或者蹲在老家大東北的旗人們過得舒服些,可康熙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何此京郊村子中會住了近一半的旗人,這些旗人們怎麼混到這般差的地步了?

他牽著大孫子的小手,不動聲色的觀察著村子的內部情況,青磚瓦房少,多是土胚茅草屋的屋子,即使此地處於天子腳下,也談不上多麼富貴。

眾人跟在狗蛋和小丫兄妹倆身後,在村子中七拐八繞的,最後在一家院牆塌了一半的土胚小房子跟前停下了。

“各位爺,這就是我家了,我們家裡隻有倆凳子,沒法讓你們這麼多人都坐下。”

想來是走到自己的大本營了,性子像狼崽子似的狗蛋兒也不禁因為窘迫的家境,紅了耳根子,赤著腳上前,用手“咯吱”一聲將黑色的小門推開,示意康熙等人往裡走。

“沒事兒,我們站在院子裡就行。”

康熙笑著回答了一句,隨著兄妹倆進入院子裡,院子中空空蕩蕩的,但拾掇的比較乾淨,能看出來女主人是個勤勞能乾的。

牆邊開墾出來了幾攏菜地,緊挨著菜地的牆角用籬笆圈了兩隻雞,雞圈旁還用繩子栓了一隻黃色的土狗。

土狗消瘦的像他的倆小主人一樣,身上沒有半兩肉,黃色的皮毛貼著骨頭,看到這麼多陌生人隨著小主人們進院子了,瞬間做出攻擊的姿態,眼神像是狼般犀利,齜牙咧嘴衝著康熙一群人“汪汪汪——”地狂吠了起來。

“大黃不要叫!”

小丫忙幾步跑到土狗跟前拍了拍狗子的腦袋。

土狗立刻舔了舔小丫臟兮兮的腳丫子,變得溫順了起來。

愛狗的老四父子倆見狀不禁齊齊抿了抿嘴唇,小弘暉被他阿瑪抱在懷裡,忍不住用兩條短胳膊摟著胤禛的脖子,奶聲奶氣地對著四爺小聲說道:

“阿瑪,和黃狗狗比起來,造化和百福的日子過得實在是太好了。”

胤禛聞言雖然沒有開口,但心中也不禁歎了口氣。

這家窮苦的,孩子們連鞋子都穿不上,就更彆說把狗養的胖乎乎的了。

小卷毛話音剛落就從黑乎乎的屋子裡傳出來一聲男音:

“是狗蛋兒與小丫回來了嗎?”

“對,阿瑪是我們!”

兄妹倆忙張嘴應和了一聲,康熙等人也緊跟著瞧見一個沒有雙腿的男人坐在一個木樁子上,用兩隻粗糙的大手按著地面艱難的將大半個身子挪了出來。

八個孩子見狀立刻瞪大了眼睛。

小十五、小十六也詫異極了,兄弟倆第一次瞧見沒有雙腿的人。

康熙等大人們也驚呆了,他們雖然在路上就聽到狗蛋兒說自己父親有殘疾,也未曾想到竟然是這般嚴重的殘疾啊!

沒有雙腿的男人其實還不到十歲,但困苦的生活使得他瞧著像是五十多歲的人,面容比康熙還要大上幾歲。

他瞧見站在院子中間與環境格格不入的一群富貴人,心臟也咯噔一跳,蹙著眉頭對著康熙用滿語詢問道:

“你們是什麼人?來我們家乾嘛?”

看出男人的警惕心很重,康熙等人正準備開口又有幾個人匆匆忙忙的闖入了破敗的小院裡。

“你們是乾什麼的?”

“當家的,這些人是弄啥嘞? ”

弘晞剛扭過頭就看到一個滿頭大汗、腦袋上纏著布巾、臉上臟兮兮的中年東北婦人帶著倆老頭與一個壯年男人跑了過來。

很顯然婦人是狗蛋兒與小丫的母親,其餘人想來是掌管村落的人。

果然待幾人走近後,倆年約六十,下頜上蓄著灰白色胡子的老頭就一前一後開口道:”我是這裡的村長,你們是從哪來的,進我們村子乾嘛?“

“我是這村子裡管理旗人的,你們來狗蛋兒家做甚?”

婦人也極快的走到自己夫君與一雙兒女身旁,滿是防備的看著康熙一行人。

狗蛋兒正準備開口說康熙是附近大莊子上的“金老爺”,就看到康熙自己笑嗬嗬的做起了自我介紹:“我姓金是正黃旗的人,家中挺富貴的,京郊有幾處莊子,今個兒碰巧在麥田的土路上遇到了狗蛋兒,聽他說了家中的境遇很是同情,想著同為滿洲旗人能幫就幫一下,故而跟著狗蛋兒來村子了。”

後世有句話叫做“觀跟著五官跑”,康熙等人俊朗的面容再加上富貴的打扮,以及嘴角和煦的笑容,很容易讓人相信他們真的沒有壞心,就是樂善好施的富貴人。

村長是民人,聽到這些人是奔著旗人來的,不由扭頭看向與他共事多年的老搭檔。

同是滿洲旗人的老頭看了看狗蛋兒一家人,又瞧向康熙,用已經有些渾濁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康熙等人皺眉詢問道:

“你們這麼多人屈尊降貴的跟著狗蛋兒跑來村子裡,想來不僅是為了好心幫助狗蛋一家人,還是想要弄清楚為何我們這麼多旗人不住在內城反而住在這京郊的鄉野小村子裡吧?”

瞧出來這小老頭是個敏銳的,康熙也沒有撒謊,直接抿了抿薄唇,眉頭微擰地說道:

“朝廷對八旗子弟有優待,不管是住在京城,還是住在外省,八旗人員都有補貼的銀兩可拿,而且對於在京的旗人,朝廷不僅在內城給你們分了旗房、還有旗田,你們為何放著好好的內城旗房不住,跑來住這京郊的小村落房子?”

聽到康熙的問話,旗人小老頭還沒有開口,被生活的重擔壓的都快直不起身子的婦人冷笑一聲道:“看來這位旗人老爺自打從娘胎裡一落地就含著金湯匙,從未體驗過民生疾苦啊。”

不是,你這婦人怎麼說話的?怎麼還夾槍帶棍的?”老十四皺著眉頭,不滿道。

當著自己的兒子們、孫子、孫女們的面冷不丁被一個婦人給懟了,康熙的臉色也隱隱有些不太好看。

弘晞見狀忙用小手抓了抓自己汗瑪法的大手。

旗人老頭也適時地開口歎氣道:“這位爺您有所不知啊,朝廷分給我們的旗房已經沒有了,我們的房子裡現在住的是民人。”

“給民人住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朝廷禁止旗人將內城的旗房賣給民人,你們難不成把房子賣給民人住了?”直郡王皺起一雙濃眉,渾身的氣勢瞬間變得駭人了起來。

旗人老頭忙擺著手,滿臉苦澀地說道:“小爺,這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是?我們都是普通的旗人總歸得過日子、填飽肚子啊。”

“朝廷確實對八旗子弟有優待,但在優待的同時也添加了很多限製啊。”

“能躺著什麼事情都不乾純享福的都是富家子弟們,我們這些普通旗人的日子還比不上留在盛京的旗人們過得好嘞,實在是過不下去了,才不得不把旗房騰給有錢的民人居住了啊。”

“這是怎麼說的?”胤礽不解地詢問道。

“唉——”旗人老頭長歎一聲,有些傷感地說道:“朝廷將八旗中的人當成戰鬥力,對八旗兵丁的待遇確實不錯,打仗了能領雙倍軍餉,每個月還有餉銀可拿,像是有了‘鐵杆莊稼’,這基本上限製了八旗人員不是做官就是當兵,隻有這兩條康莊大道能走,但想一想也就知道了,這製度多不現實,哪可能每個旗人家庭都出現一個能當官或者當兵的壯勞力啊?像我們與鐵蛋兒家這種家裡沒有兵丁的普通旗人,朝廷不讓八旗人員經商、務農,那我們靠什麼吃飯?隻靠朝廷撥給我們微薄的錢銀,如何養育一家老小?把內城地段好的旗房騰出來搬到這京郊土胚房居住,雖然居住條件差了些,起碼還能靠著種田補貼一下家用,留在內城裡怕是早就餓死了。”

這時心直口快的婦人也忍不住又出聲道:“我們這村子也不是個例,內城中現在已經失去房子的旗人沒有一萬也有六、七千了。”

“挨著京郊的村落中旗、民混雜的多了,朝廷倒是想得挺好,用內城與外城牢牢的將旗人與民人分割開,想想也知道這是多不可能的事情了,人家民人雖然沒有旗人聽著有面子,但人家可以經商、務農、做匠人的,隻要勤勞肯乾,誰家的日子過得不是紅紅火火的?就我們這種家裡做不了官,也沒有兵丁的貧困旗人家庭被八旗製度給坑慘了!皇帝老爺這個不讓俺們乾,那個不讓俺們乾,俺們還不如重回東北那疙瘩,去打獵也能不時往飯桌上添一頓葷菜呢!”

“行了,孩子他額娘彆再說了。”

狗蛋他阿瑪抬起胳膊拽了拽自己妻子的袖子。

東北婦人說著說著,眼睛也紅了,用粗糙的雙手抹去臉上的淚水。

她是一個樸實能乾的女人,夫君殘疾、婆婆、公公臥床,家中隻有她一個勞動力,她家裡家外兩手抓,還得在農閒時拚命打零工撫養倆孩子,如果不是家中還有幾畝旗田,那是真沒有活路了,一家老小直接餓死好了。

聽到旗人老頭與婦人這些訴苦的話,老愛一家子心上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似的,沉甸甸的。

康熙轉頭看向一直跟在身後充當背景板的心腹太監,梁九功忙心領神會的從懷中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雙手呈遞給了萬歲爺。

康熙看了看狗蛋一家人,才將手中的荷包遞給旗人老頭,又看著村長說道:”這荷包中的銀子你們換成銅錢給這村子中家境像狗蛋兒一家子一樣貧困的人,不拘旗人還是民人,都分些錢吧,好歹讓娃娃們有雙草鞋穿。“

即使沒有拉開荷包看,但單看荷包的大小也能猜到裡面裝得銀子不會少,民人村長與旗人老頭都沒想到康熙竟然會如此大方,旗人老頭拿著鼓鼓囊囊的荷包手足無措的,眼圈也不禁紅了。

康熙沒有再開口歎了口氣就牽著大孫子的手,準備轉身抬腳往門外走。

弘晞知道若是直接當著村長與旗人老頭還有壯年男子的面給狗蛋兒一家大荷包,這對他們來說是禍不是福。

他下意識用小手在身上摸,可惜彆說銀子了,他連個銅板都沒有,隨身攜帶的玉佩都是宮裡的東西自然不能隨便給宮外的人。

弘晞無奈隻好隨著他汗瑪法拉他的力道走出了狗蛋兒的家門。

直郡王、太子爺等人也跟在祖孫倆的身後往外走,村長、旗人老頭以及壯年漢子也跟上了老愛一家子的腳步,準備將富貴、慷慨解囊的金老爺一家子送出村子。

在眾人轉身之際,小弘暉掙紮著從他阿瑪懷中下地,倒騰著兩條小短腿兒朝著被繩子拴著的土狗跑去。

原本趴在地上的黃色土狗立刻機靈的從地上站了起來。

小卷毛抿了抿小嘴,將握在小手中的東西朝著土狗丟去,立馬轉身往自己阿瑪跟前跑去。

四爺彎腰抱起他家銅蛋兒也沒有開口說話。

“汪汪汪——”

想來土狗也是有靈性的,待院子中的人都走完了,它才開始對著幾個主人叫了起來。

狗蛋兒敏感的覺察到不對,忙幾步走到他家大黃跟前,就看到大黃移開右前爪子,爪子底下赫然躺著一個圓滾滾的白色珍珠。

這珍珠他見過是那個滿頭卷毛的小少爺鑲嵌在腰間的帶子上的。

他撿起珍珠沉默了,這顆珍珠換成銅板足以讓他們家維持十年的花銷了,到時他也長大變成能支撐家庭的頂梁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