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稱呼 喪事酒席(1 / 1)

周嬸娘被謝靈當面嗆了一句, 臉色難免尷尬,但既然有了台階可下,她便不管有沒有面子了:

“嬸娘這次來找你, 是為著你王二貴叔的喪事, 伊本就有病,又被水災衝壞了身子,癱在家中熬了幾個月, 近兩日實是熬不過了, 你李嬸娘就在溪客塢東拚西湊借了好些錢,才能給伊辦喪事,你是棄嬰,小時候差點死在河邊,還是你王二貴叔給你撿回來的,伊的喪事你可得去,不好叫人說你閒話。”

這一番話聽起來是為著她著想, 謝靈的神情微微轉變了一些,卻不是因為周嬸娘的關心:

溪客塢在藕河鎮,其實是一處礙眼又尷尬的所在。

住在這裡的鎮民,是黎朝開國初年的一段混亂時期從各地流竄過來的, 本是難民出身,因盤踞在此不肯走,又一年一年繁衍,數十年後, 這撥難民便一直留在了藕河鎮。

可留在藕河鎮, 並不代表能融入。

這皆因藕河鎮是個極為特殊的地方,滿鎮無一不是女子,她們不僅以女性為尊, 供奉女神,還各個自尊為主,但凡遇見山外男子,心中都會天然高其一頭,故新擇一稱呼,稱其為伊,若有一群男子,便會稱其為伊們。

這個伊字,在她們眼中有兩層含義,一層是稱男子為外來者,另一層是稱其為異性之人。

闖進藕河鎮的難民男子出身封建舊朝,一個個起初根本不把女人放在眼裡,因為在他們眼中,女人就是用來傳宗接代,發泄欲望的工具,原也跟家畜沒什麼分彆,若是賢惠能乾,能為家中延續香火,死後她的牌位也能放在祠堂之中,就算是念著她綿延後嗣的一份功德。

所以當遇見完全不把男子放在眼裡,並斷然拒絕男子入鎮的土著女子後,這些難民男子氣急敗壞,趁著亂世硝煙四起,人人互戮,深山更無人管轄,就紛紛起了歹心要奪鎮屠女,然而他們都是逃荒來的,渾身餓的皮包骨,拿來煮湯都嫌肉少,何談從一群山中長大,高大健壯的土著女子手中奪取鎮地?

他們的險惡意圖卻是真的激怒了她們,引起一場報複性的伏擊戰。被剩下來的難民女子本可留下,但藕河鎮首領看穿了她們始終依附於這些男子的心理,若貿然吸納進來,恐怕會使自己一方遭到報複,謹慎考慮了一番後,便將這些難民女子一概驅逐出鎮了。

然而混亂的時期沒那麼容易結束,不斷有難民逃亡到京都,每次途中就有零零散散的幾個逃到汲浪山,藕河鎮女子吃了一次虧,便嚴防死守,但凡有難民敢闖進鎮子,就一律斬殺,且還會定期驅趕難民離山,時日一久,難民逃來了不少,也被殺殺趕趕了不少,憑這實打實堆起來的殺威,後來的難民便不敢再靠近藕河鎮,老老實實在紮住在了野外靠水的下遊地帶。

之後便是黎朝初定,太平盛世逐漸到來,藕河鎮因興修水利而面世。一連幾個十年過去,這裡幾經擴建,變得異常繁華,五湖四海的旅客來往不息,進京赴任的官員與趕考科舉的書生都要途徑此處,藕河鎮的地理位置變得舉足輕重,而當初遺留下來的那撥難民,也逐漸改習易俗,學會了自稱伊 ,同時稱其他男子為伊,伊們。

外來旅遊與途徑此地的黎朝男子,則是因為知道藕河鎮的尊女風俗,同會跟著自稱伊,不過也有故意找茬,冒犯藕河鎮女子的男子,每次出現這種情況,藕河鎮女子輕則警告,重則暴打,不出一段時間,就將威名傳遍了各州府縣。

太平盛世之所以太平,其一便是因為傷人的代價很大,但總有幾個地方是民風彪悍,不好惹的,藕河鎮女子是山中土著,天然領地意識強烈,更不喜被冒犯,所以在黎朝人眼中,各個睚眥必報,真真是骨子裡藏了一頭野獸。

因此,當她們的威名徹底傳播了出去,來到藕河鎮的黎朝男子便少有敢挑釁鬨事的了。

而相比起難民男子與黎朝男子的待遇,同為外來者的難民女子與黎朝女子,卻不被這樣稱呼。

藕河鎮的女子們隻認性彆,但凡她們見到的是女性,無論是外來的還是本鎮的,是難民還是全國各地的女子,都一概沿用她,她們這兩種稱呼。

若是遇見了一群人,有女也有男,在整個黎朝就會以人偏首統一代指,即為他們。

而對於他們這個共稱,藕河鎮女子極少使用,遇到有女有男的情況,她們尋常便是將女子與男子分開稱呼,即她們與伊們。

這樣的做法,雖是將鎮外女子與自己一視同仁,但藕河鎮的女子們向來自尊為主,無論大小事情都是由自己拿主意,天然生有一股野性狠氣,與鎮外黎朝的女子秉性又大不相同。

黎朝開國到如今,已有兩代帝皇,均為女子,第三代皇太女也穩坐東宮,朝野上下女子為官者無論貴族、寒門出身,都大多身居要職,全國各地上至京官、州官、下至縣令、鎮令、女子為官者亦屢見不鮮。

女子治國,風氣日漸開放,舊朝諸多束縛女子的陋習惡俗,都被一並廢除了,但規矩易除,人心難變,黎朝時至今日,依舊有相當一部分女子受縛於腐毒思想,作出許多坑害自身的事來。

藕河鎮的難民女子就是如此,生下她們的那些先祖流亡到此已有數十年,作為後代,有藕河鎮的尊女風氣熏陶,又有地理位置靠近,風氣最為開放的京都影響,她們卻依舊沉困於那些陋習惡俗,任男子壓榨欺淩,為之伏小做低,還往往甘之如飴。

譬如藕河鎮女子雖並沒有稱她們為伊們,但她們之中的許多人,還是更會將自己跟同為難民的男子看作一體,久而久之,在某些情況下她們也習慣自稱伊,稱彆的難民女子為伊,伊們。

但她們又並非完全的無藥可救,因著住在藕河鎮,她們多少也被藕河鎮的風俗同化了一些,平日說話做事,或是怕被夫家看輕,或是給自己增光添彩,為著許多緣由,就還是正正常常稱呼自己,稱呼其他女子,你我她來,她們你我,聽起來並沒有什麼異樣之處。

可隻要她們一想附和男子,討好夫家,便會像失了憶一樣,順其自然地用回伊這個稱呼,以自低一等的態度來獲取男子的青睞,認可,而與彆的難民女子吵架鬥毆,她們也會用伊來罵對方,這時候伊又是一個下賤的臟字,隻一兩句,你不過就是個伊,你也配叫她?!你可真敢給自己抬臉!對對對,你跟那些男人一樣,就是個低人一等的伊!這麼罵起人來便無往不利,次次都能紮到被罵女子的心窩子上。

謝靈因為從小住在獨心堂,與溪客塢的鎮民們並不熟識,性情和她們也天差地彆,雖抵不上藕河鎮女子凶悍,但至少比一些自弱的黎朝女子性硬清明一些。

但因為周嬸娘帶著她在碼頭討生活,她便認識了一些難民嬸娘,叔伯,幾年來也吃了幾次紅白酒席,對這邊的風俗都大概的了解過。

雖然在她看來,這些風俗都是陋俗,她跟這些嬸娘談不來,更難以親近,但為著聽周嬸娘的話,她表面上也都是尊敬著她們的。

誰知一和周嬸娘鬨翻了臉,跟她要工錢的事因此傳開,那些平日熱情親切的嬸娘們就立刻換了一副嘴臉,背地裡數不清罵了她多少次白眼狼,賠錢貨,要債的,謝靈心中積著這口惡氣已久,但在碼頭乾活總要與她們待在一處,她們人多勢眾,自己不好鬨翻,便準備等離開碼頭之前,再徹底跟她們撕破臉。

結果水災突降,打亂了她的計劃,她後來又忙著在食棚乾雜活,一時都忘了這件事。

倒是周嬸娘提醒了她,王二貴叔的喪事酒席,是個讓她可以跟這些人做決斷的機會。

謝靈心中有了主意,沉默稍刻,像是被周嬸娘說服了,神色平淡道:

“我得了閒,會去的。但你以後彆再來找我了,我不想見你,你若再行糾纏,我也是可以報官的。”

周嬸娘聽了臉上浮出一絲難堪,話頭停了一停,沒回她後頭的那句話:

“那你一定得去,就在後日中午,嬸娘還要回碼頭煮飯,就先走了。”

望著周嬸娘渾敦但日漸老邁的背影走遠,謝靈淡淡收回目光,眼中沒有泛起一絲波瀾。

王二貴叔的喪事白席就設在溪客塢的茅棚裡,比起往日喪事的排場,伊的肉眼可見簡陋了許多,三五座茅棚口掛了幾條質地糙劣的白孝布,其中一座棚口以人字形釘了兩條白粗綢子,綢布從兩側垂落而下,這樣便算是設了靈堂。

裡面正在祭拜燒香,有大片灰蒙的香霧往外飄,其中混雜著紙錢燒出來的黑燼,上頭忽明忽滅的火燃星子,不時就往有風的方向蜷飛漫舞。

謝靈故意來得晚,錯過了小輩們給死去的王二貴叔排隊磕頭,上香,順便再抹兩滴眼淚的送終禮節。

辦酒席的隻有幾個茅棚,吹喪樂的戲班子也因著前段時間的水災,將難民們的家當都衝走了,各家各戶手頭都緊湊,李嬸娘借不來足夠的錢,就隻能省了請戲班子這一項,多設幾個哭堂來充場面。

謝靈挑了幾間茅棚,左找右找,找到了那幾個碼頭上的嬸娘,見她們都團坐在一桌,正笑嘻嘻地嗑著瓜子侃大山,便徑直走向了她們那一桌。

“唉、喲!我瞧這是哪位貴客來了,原是咱們的謝小妹啊,可不知這段日子你上哪兒高就去了,這發了一場大水災,人生的生死的死,憑是再不孝順的孩子也要緊緊守著爹娘了,獨你一個,也不回來瞧瞧嬸娘們,嬸娘們想你想的都心慌了~”

伍嬸娘一瞧見謝靈,一雙渾黃的眼珠子便泛起了精壞之色,嘴上將她一番打趣,頓時就將整桌上的人目光都好奇引聚了過來。

謝靈被一場水災磨足了心性,心冷了,瞧什麼人都更冷漠一些,她不慌不忙挑了一個凳子坐下,才接起伍嬸娘的話:

“嬸娘這是說的什麼話,我哪兒有娘,哪兒有爹,要是需得瞧一瞧嬸娘,也得是喝過各位嬸娘們的奶,受過各位嬸娘們的吃食,養育,否則既不是親娘,又不是養娘,我憑什麼替各位的孩子守著嬸娘們?”

“難不成伍嬸娘的意思是,在座的誰家是生了我的,又拋了我作棄嬰,現在家中遭了水災,死光了孩子,就想著撿回我這個棄嬰來當孩子了?”

“伊個嘴裡不乾淨的,你罵誰家死了孩子?!”

“喲喲喲~幾日不見,這謝小妹損害人的嘴上功夫見漲啊,瞧著我們幾個老的都要被你羞害死了。”

孫嬸娘是個萬事耐不住的急性子,被謝靈兩句話就激地罵起了話,後頭跟著的趙嬸娘,跟伍嬸娘一樣,肚子裡都存著壞水兒,張口就想將她往不孝的名聲上帶。

謝靈便順了她們的意,隨口挑火:

“我剛才說的有什麼錯嗎?”

“孫嬸娘,我才說了兩句,你乾嘛那麼氣急敗壞,彆不是你心虛,真是拋了我的那個生母吧?”

“若是這樣,我還真得孝敬孝敬你,喊你一聲娘親。”

“伊個死丫頭!你瞎說八道什麼!就你還想做我的女兒,我呸,你個天生地不要的,白送我都嫌晦氣!”

孫嬸娘家中一連養了三個女兒,每次生出一個女兒都沒把她氣得半死,後頭拚命折騰了幾年,花了好些錢去鄉下買偏方,請人跳大神,喝符灰水,要死要活都沒再能生出孩子,她想男孩早想瘋了,這些年誰在她面前一提女兒,立馬就能激的她發瘋,而謝靈說自己是她的女兒,完全是戳中了她的痛處:

“你嫌我晦氣,我還嫌你是個沒腦筋的瘋婆子,誰當了你的女兒才是倒了血黴,要到沉夢河拔一千根藕洗個十年八年的淤泥,還嫌洗不乾淨這輩子的晦氣。”

“唉喲!你這小輩,反了天了還,怎麼能這麼跟你嬸娘說話!”

伍嬸娘見她倆吵起來了,當即拉起了偏架,其他在場的人有她帶頭,也紛紛跟著指責謝靈:

“就是,跟長輩說這種沒大沒小的話,像什麼樣子!”

“我看是周芬蘭那貨太縱她,把她縱的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就說她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你們還不信,水災過去都那麼多天了,你們瞧瞧她是有哪一天過來看周芬蘭的,還不是見鎮府發了賑災的物資,自己就拿著花銷快活去了!”

“我拿著賑災物資花銷快活?我真是花銷快活,那也是自個拿物自個花,不像趙嬸娘你的夫家,姓鄭的那位叔伯,成日流連碼頭漁船上的賭坊,一月了連家都不回幾次,這消息可是傳的遠,我在食棚乾雜活都聽見了,趙嬸娘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趙嬸娘遊刃有餘的臉,一下子僵硬住了,隨後變得難看起來:

“伊,伊個小孩子,你瞎傳什麼謠!”

謝靈不急不慢地道:

“我可沒說謊 ,趙嬸娘不信自己看,伊現在自己來棚口了。”

謝靈在來的路上便瞧見這鄭叔伯了,此時給這一桌做了個預見,眾人果然看向棚口,隻瞧趙嬸娘的夫家一臉酒紅,醉醺醺搖晃著就走過來了。

趙嬸娘一見到這敗家東西,就氣不打一處來,先前的暗中使壞完全用不上,張口就罵:

“死沒出息的,又跑去喝酒賭牌!家裡的錢淨讓伊敗光了! ”

“伊就是個畜生,我要是男的,我娶個老婆不比伊顧家多了! ”

趙嬸娘說著站起身,衝過去就揍鄭叔伯,一巴掌狠狠掀過去,將伊直接掀翻在地,疼的直叫喚:

“哎喲……哎喲喲,輕點,輕點!”

趙嬸娘恨透了伊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罵的撕心裂肺的同時,上去一頓拳打腳踢,把伊揍的鼻青臉腫,臉上破了相直滲血湯子 ,旁邊吃酒席的人見打起來了,趕忙衝上來勸架,拉住趙嬸娘:

“彆打了彆打了!人都要打壞了!”

“就是啊!伊就是再大的錯也是你男人,你咋能下這麼重的手呢!”

“是啊!你男人就算渾,你也彆這麼打伊啊!一個不好歹伊死了,你日後沒了依靠可怎麼辦!”

“依靠?!我要伊什麼依靠!伊不拖累死我我就千恩萬謝了!”

“這家本來就窮,每回藏不住幾個銅板子,就被伊偷去賭!家裡不值錢的丫頭又生了一群,嗚嗚嗚嗚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老天啊!救救我吧!把這個畜生劈死吧!”

“唉喲,這是什麼深仇大恨啊,竟是要老天下雷劈死自己夫家?”

“嘖嘖嘖,這女子是個心腸歹毒的。”

“伊可不像她那麼潑。”

“不過我也不是好欺負的,若是夫家出去好好賺錢,我就給伊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若伊敢這樣混賬,我娘家的兄弟可得讓伊吃不了兜著走。 ”

說話的女子前一句話溫柔小意,後一句話就硬氣了起來,前後稱呼換了兩套,讓旁邊的男子聽得一會舒服,一會不舒服,但也著實被她拿捏住了,看她的眼神都顯得曖昧不清了些。

跟趙嬸娘一桌的嬸娘們,卻因為她這番叫罵頓覺爽快,連帶著自己也硬氣了起來,便紛紛幫話道:

“你們這一圈都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的啊!伊們男人幫男人說話也就算了,那幾個嬸子姑子,你們也幫趙淑花這個殺千刀的夫家說話,你們昧不昧良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