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魔窟之王 一晃三年(1 / 1)

緊隨其後的是詭蛛魔, 它們有著天然的保護色,極易溶於暗色之中,所以一眾宮廷巫藥師隻瞧見一大摞碗碟筷勺哐哐當當地飛過來,等到了最近處, 才看到捧著碗碟的詭蛛魔。

它們渾身漆黑, 即便是在近處, 也隻能大概顯現出幾根黑絨絨的蛛腿, 走路也像是浮遊一般, 隻發出一陣悉悉卒卒的細碎聲音。

在食桌上放下碗碟筷勺,數十隻詭蛛魔一個眨眼的功夫,就重新融入了周遭暗色,而新一撥的詭蛛魔又魚貫而入,這一次是頂著熱氣騰騰的各色菜肴:

第一道是亂刀海椒生魚片。

與謝靈所吃過的生魚片大大不同的是, 眼前這道是將生魚片亂刀切成細細的脆絲, 佐以同樣切絲的紅綠鮮椒, 再淋上一層青油油的海椒醬, 攪拌均勻到每一根生魚片絲都浸上了漉漉的油光。

第二道是麻辣切片烤鴨。

烤鴨是凡間的一道名菜, 魔界也有多家老字號的店鋪售賣, 但尋常賣的都是烤至皮脆焦香, 色澤油亮的鴨子,而這一道麻辣切片烤鴨,脆皮色澤呈赭紅,結合菜名一看, 就知道是添了足量的麻椒, 才把鴨皮醃製成了這個顏色。

第三道是蜜汁燒鵝,飽滿油亮的一整隻燒鵝,渾身都是火燎出來的蜜糖色, 看起來與上一道極為相似,但還要更引魔饞蟲一些。

第四道是海鮮什錦燉湯,這也是魔界的常見菜,但食材樣樣昂貴,有圓滾滾的海刺、粉白碩圓的蝦丸、乳白個大的海鮑,大顆大顆的海瑤柱,還有切成兩半壓成濃辣湯底的海蟹,一整隻盤臥在湯裡的海龍蝦,光是吃這滿滿一大罐,就夠謝靈三魔吃得肚皮滾圓了。

除這些之外,還有小碟的辣海魷魚醬,醃醋蘿卜,醃海帶絲用來當下酒菜,另有一道餐後甜點,漿魚冰甜湯。

龐琦聞到熟悉的酒味,早就忍不住了,便拿起三隻杯盞分發給謝靈與寶淳,然後用酒勺各舀了三大勺,將她們的杯盞都灌的滿滿的。

這些杯盞都由琉璃打磨,質地溫滑,朦朧漸透,隻是瞧著便很昂貴難得。謝靈端起杯盞,送到嘴邊小酌了一口。

雪奶米酵酒入口是濃濃的奶香,酒氣淡的近乎於無,就像喝了一口冰冰涼涼的米酵甜湯,很是解渴。

但將滿滿一杯儘飲,不出一會兒,臉色便微微熏紅,有了醉色。

謝靈抬手摸了摸微燙的臉頰,感覺是醉了,神智卻很清明,可見這酒隻是上臉而並不上頭。

又飲了一杯,謝靈用筷子夾了一撮辣海魷魚醬下酒,魷魚醬被剁碎成了小小的顆粒,吃起來咕嘰咕嘰的很脆生,隻是醬料裹的稍多,十分辣鹹,需得吃一口再配一口雪奶米酵酒,才能壓下過量的鹹味,透出生醃獨有的清鮮。

開胃小菜之後是正餐,謝靈第一道舀了一碗海鮮什錦燉湯,其中湯物樣樣都放了進來:

她先用筷子夾起一隻海刺,嘗了一口,海刺夾著是軟凍凍的,吃起來很Q彈,聞起來卻是臭鮮臭鮮的,大約它的價錢昂貴就昂貴在這裡,能將成倍濃鬱的海味壓縮在這小小的一團中,身價自然就節節攀升了;

第二筷是蝦丸,蘸了濃辣海鮮湯的蝦丸隻能在口感上多添一絲新奇,吃起來新鮮又彈牙,未被剁至全碎的蝦糜顆粒感分明,細細一品,就知其中不曾摻和澱粉充假,是實實在在的上品蝦丸;

謝靈吃的漸入佳境,海鮑與海瑤柱都鮮香濃鬱,個頭又大,她各吃了快五六顆,海龍蝦肉質緊致,海螃蟹肉纖感入口分明,將兩者蘸著滿滿的辣湯大快朵頤,滋味無窮。

龐琦一連飲了三大杯雪奶米酵酒,爽暢地發出一聲喝歎,等到正式開餐的時候,一下就盯準了燒鵝身上那隻渾圓油亮的鵝大腿。

她等不及伸出黑爪,將那隻鵝大腿抓到了自己的餐盤裡,然後哇嗚一口咬了上去。蜜汁燒鵝的皮烤的足夠火候,一咬下去就喀滋喀滋的流油,鵝腿肉被蜜汁浸透,撕咬下來的每一口肉都軟嫩香滑,這是一種油脂發膩的甜,鵝肉稍冷一些風味就會大降,眼下這熱滋滋還在炸油花的溫度,最適宜埋頭猛吃了。

寶淳的飲食習慣是先喝一碗甜湯墊墊肚子,然後再吃其他,她舀了一碗漿魚冰甜湯,勺子浸進茶糖色的甜湯攪拌了幾下,然後撈起一堆漿白面魚,又淹了些甜湯水,送到毛絨絨的嘴邊時,吸溜——吸溜,一口就連湯帶魚吞了下肚。

“砸吧、砸吧。”

寶淳喝了一口冰甜湯,眉頭微微蹙起,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

“這甜湯怎麼不甜……”

漿魚冰甜湯是用來解渴的,隻是在冰水裡化了些紅糖漿,漿魚又全靠甜湯蘸味,自然甜不到哪兒去,這一道甜湯給其他魔族喝喝還算美味,但對寶淳這樣嗜甜的魔族來說,就顯得有些難吃了。

她有些沒趣地放下碗,甚至覺得嘴裡還有些發苦,隨即夾了一大筷子亂刀海椒生魚片吃,生魚片泛著淡淡的腥甜,因為是細細切絲的,拌著紅綠椒絲一起吃生脆又爽口。

味道上一開始咀嚼起來是魚肉的生甜,但很快刺激性的海椒油辣就蓋過了一切,寶淳的舌頭像是燃起了一團火,灼的她口水不斷從舌苔滲出,還是熱燙燙的,她忙不迭端起一旁的漿魚冰甜湯,咕嘟咕嘟地全都喝下了肚,但嘴巴裡的火氣還是沒消,她爪忙腳亂地又舀了一些雪奶米酵酒,一連五碗下肚才消了口中的辣意。

“嗝……!”

寶淳突然打了個響嗝,打完之後就滿臉驚慌地捂住嘴巴,連連抱歉道:

“我……嗝不是故意的……嗝、嗝、嗝!”

她越是想解釋,打嗝就越響亮,而洞窟上空像是受到了感應一般,忽然悉悉卒卒地發出了一陣動靜,毫無預兆之間,隻聽垮拉!一聲巨響,一片晶石海向下潰散傾倒,叮叮當當的晶石碰撞之聲不絕於耳。

寶淳當場被嚇呆了,愣了一下,嗝都不打了,謝靈和龐琦也被嚇了一跳,仰頭望向洞窟穹頂:

穹頂之上紫瘴彌漫,壓根瞧不清上頭有什麼東西,但有數不清的鴨青透光珠被係在鏈珠藻上,從空中條條繞繞地垂落而下,上方牽引鏈珠藻之力眾多,不斷在窟頂攀爬遊動,鏈珠藻便跟著一起叮叮當當晃動,晶晶塊塊的鴨青透光珠還染著濕漉的水汽,不時拍拂過眾位宮廷巫藥師們的臉龐、手臂以及其他裸露在外的部位,涼快的氣息頓時彌漫了開來。

鴨青眩光冷冷涼涼,將洞窟映照的光碎影綽,漫天的透光珠傾斜著從空中大片大片蕩過來,鏈珠碰撞到一起,如珠玉落盤,喀裡——喀啦——嘩泠泠——作響,謝靈三魔望之漸漸沉迷,在這次置身其下的觀賞中,感到了魔界獨有的幽靈幻夢之美。

而其他的宮廷巫藥師們已不是第一次吃慶功宴會了,雖然也有一時的驚豔,但反應上自然得多了。

紫蛛窟王也在觀賞,但興致缺缺,因為她早就看了不止百八十次了。

“回回都是這個表演,太沒意思,讓本王給你們瞧個好玩兒的。 ”

含著一絲慵懶的紫蛛窟王之聲,不緊不慢地從七彩岩梯之上飄落到了眾魔耳中。

“好玩兒的?”

龐琦頓時從漫天珠影中回過神來,一個激靈道:

“什麼好玩兒的?”

謝靈也猜不出來,但這時忽然想到了奇摩的叮囑,心中隱隱多了一絲不祥的預兆。

紫蛛窟王隱匿在一片紫瘴之中,語氣染上了一絲興味道:

“幫我點個燭火。”

她這句話是吩咐守在一旁的侍奴的,侍奴是一大堆跳蛛魔,一聽到紫蛛窟王發話,它們絲毫不敢懈怠,紛紛湧上去,拿火鏘子的拿火鏘子,掀琉璃燭燈蓋子的掀蓋子,不一會兒,一團嫋嫋泛熒的藍焰就從瘴氣之中升騰了起來。

紫蛛窟王等它們點完了燭火,一根高高屈拱而起的蛛腿挪動了一寸,一片霧溶溶的蛛網順勢被牽引而下,飄落在了那團藍焰的上方。

蛛網易燃,藍焰突地一躍,火舌便舔舐到了絲絲霧霧的蛛線,然後迅速攀附蔓延,呲呲啦啦燃著了一大片蛛網,僅是不到三息之內,洞窟穹頂便驟然大亮,燃成了一幕熊熊火海。

“嘶……啊啊!”

“啊啊啊……啊!”

“救、救命……!”

一直隱匿在洞窟穹頂的侍奴們,受不住突如其來的火烤燒灼,渾身滾滿了焰團,頂著滾滾濃煙衝爬了下來,更有甚者直接燃成一團焰火,嘭地一聲重重墜落,砸向了下方岩地。

“啊呀,著、著火了!!!”

“水,水!”

“我這裡有酒水……不不不能用酒,要不用、用甜湯吧……!”

“不可!甜湯燒乾了有糖漬,覆在傷口上豈不是要加重感染發炎?!”

“哎呀現在哪還顧得上這些,先把它們的命救回來再說吧!”

其他宮廷巫藥師們被硬生生嚇了一跳,但反應異常迅速,像是早知紫蛛窟王會鬨出這一茬,它們趕忙脫下衣服,衝上去給著火的蛛魔侍奴拍打消火,另外的連忙用甜湯澆到它們身上,以求快速滅火,而謝靈三魔被眼前的這一幕慘況衝擊到,一時根本緩不過神來。

“彆發呆了……先,救魔再說。”

謝靈有些艱難地開口,隨即脫下衣服,衝向離她最近的一隻蛛魔侍從,龐琦與寶淳也從震驚被喚了出來,後知後覺清醒,也跟著脫下衣服衝了過去。

一場本該是慶功的宴會,被火海燒的一片狼藉,但它來得快也去得快,因為洞窟之內壓根沒什麼可燃之物,隻有將洞窟纏籠在內的那一片霧溶蛛網。

紫蛛窟王好整以暇觀賞這一切——她的眼中有被火燒到痛苦嘶嚎的蛛魔侍奴,有驚慌失措去救魔,卻也弄得自己也狼狽不堪的宮廷巫藥師們,它們隻因她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就表現得如此恐慌,害怕,震驚,瑟縮,此時此刻的這一方天地,就像被兜頭澆上一壺滾水的螞蟻窩,而這些“螞蟻”們的表演實在是生動有趣極了,哈哈哈哈哈,有趣,實在是有趣!

她的心情自從病愈以來,還是第一次感到如此愉快,一個高興,便豪爽下令道:

“本王打算宴會之後各獎賞你們一盒金銀珠寶,但瞧你們的衣服都燒光了,也是一項損失,便多賞你們一盒,就算是賠給你們的衣服錢。”

“是、是。”

“感謝窟王賜賞——”

“感謝……窟王賜賞!”

……

宮廷巫藥師們聽到窟王要賞賜,無魔敢推脫拒絕,都順順從從領恩謝賞了。

而到這時謝靈才明白,奇摩為什麼特意叮囑她在慶功宴會上不要亂出風頭,也彆說不該說的話,因為隻有這一刻,她才能第一次真正看清紫蛛窟王的面目,原來她一直是睥睨眾魔,又從不把眾魔的性命放在眼裡的魔窟之王。

這一刻,從謝靈登上窟王宮殿,一路走來經曆的那些隱疑,怪象,在此時也終於隨著幻想的破裂,如碎鏡清光般紛紛浮出水面。

為什麼窟王宮殿守衛如此森嚴,從不曾放任宮廷巫藥師們下界探親,被選拔上來的侍奴也一樣有去無回?

為什麼下界魔窟的魔物已經普及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但窟王宮殿除了紫蛛窟王的寢殿,其他地方一個魔物都瞧不見?

為什麼魔衛會一直甘心成為紫蛛窟王的擁躉,在她重傷虛弱的時候也不曾偷襲?

為什麼曆代窟王不善而終,卻依舊有窟王一成不變,重蹈它們的覆轍?

謝靈想,這一切的隱疑怪象,大抵都是因為窟王的寶座而出現的。

似乎所有登上窟王寶座的魔族,都會陷入欲望的漩渦,它們一旦擁有了強悍的實力,便能穩坐窟王寶座,享用數不儘的珍饈美酒,揮霍數不清的金銀財寶,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被它們據為己有,無論是醫技超然的巫藥師,還是畢恭畢敬的侍奴,或是忠心耿耿的魔衛……它們想要的應有儘有,可以隨心肆意去做任何事,卻不用付出應有的代價。

這就是魔窟之王。

它們看似無所不懼,但也有心中所懼,因為懼怕宮廷巫藥師們與侍奴逃跑,與對面窟王宮殿、與下層魔窟互通有無,成為奸細,便將它們一世囚困在窟王宮殿;

又因為懼怕魔物多有所助,為了防止宮廷巫藥師們與侍奴從中做手腳,對自己產生威脅,所以窟王寢殿之外一個魔物都沒有,之內卻擁有用之不竭的魔氣,與凝不儘的漆黑觸手。

而魔衛們一直嚴密監督宮廷巫藥師們,忠心耿耿維護窟王,怕也是因為想要將這樣的規則維護下去,若是讓侍奴與宮廷巫藥師們生了膽敢謀害的異心,等它們日後成為窟王,也是時時刻刻坐不安穩的。

至於一眾宮廷巫藥師們,看上去地位超然,但謝靈早就了解到,隻要能博窟王一樂,就算讓它們研製泯然醫技的偏奇玩意兒,它們也必須百依百順,若有違抗,自然都有它們的好果子吃。

謝靈想到此處,心中不覺微微膽寒,又慶幸是自己來得巧,正逢紫蛛窟王病重之期,這一年之中她沒有幾日是精神的,便也無法像今日一樣去折磨手下的魔族,若是其他時候自己被選拔上來,恐怕日日都要提心吊膽,不得安生了。

經此一曆,她們三位新來的宮廷巫藥師,似乎才算是真正融入了熬藥洞的環境。

這之後,龐琦與寶淳都精神不振地休息了幾日,回來時再去給紫蛛窟王問診送藥,態度悄然間變化了許多,她們與其他宮廷巫藥師一樣,對窟王宮殿的一切都變得更加冷眼旁觀了。

一切又恢複如常,時間一晃兩年過去。

這兩年期間,謝靈隻顧埋頭苦乾,閒暇之餘不斷精進醫技,與同僚切磋,在迎來了三批新宮廷巫藥師之後,她的資曆漸深,成了整個熬藥洞的中流砥柱。

紫蛛窟王卻不遂魔意,兩年前的那一次痊愈,其實隻不過是她的回光返照,不到半年,她身上的膿蟲肉瘤就再一次爆發破裂,骨痛之症也越發加劇。

後來宮廷巫藥師們及時操刀診治,爭分奪秒才救回了她的一條命,但紫蛛窟王的魔體一天比一天衰敗,根本承載不住原本海量的魔氣,所以第三年一過,窟王宮殿便又亂了起來。

眼見著紫蛛窟王一時半會死不掉,卻又隨時可能逝世,窟王宮殿裡的侍奴們便活絡了心思,等到魔衛們的防守逐漸鬆懈,便每隔一段時間就潛逃走幾個。

魔衛們無暇管這些小嘍囉,各自表面上雖還維持著一番和平,但私底下時有摩擦,火藥味十足,名為切磋實為爭鬥的打架也是常有,窟王宮殿一時之間變得烏煙瘴氣,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平靜。

這一年裡,宮廷巫藥師們不再受到限製,也可以時時離開窟王宮殿了,這是魔衛們與它們之間一直以來的默契,因為宮廷巫藥師們的存在是窟王續命的法寶,在這種特殊時刻,一心相當窟王的魔衛們總會對這群法寶們的去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是走是留,都給予了它們自由選擇的權力。

謝靈謹慎行事,這一年裡回去的少,隻是探望了青冥和梅梅它們幾次,下一年就回去的頻繁一些了,青冥巫藥鋪在這三年間也大變了樣,不但在野奴鄉生意興旺,還將幾家分號開到了上層魔窟。

鴻冬、祝蝠也各有去路,鴻冬治好了夢魘症,就不再去浮母上工了,轉而乾起了老本行,在野奴鄉到處包攬挖洞鑿洞的活計。祝蝠則被青冥巫藥鋪招攬,成了一位飛行救急魔,在野奴鄉與魔窟各處,有不慎跌倒骨折,不能行走的魔族,可以由她來空中救援,一路送到青冥巫藥鋪。

這種隻能由飛魔來乾,又無需時時上工的活計,對祝蝠這種晝伏夜出又總是憊懶的魔族來說,是最適合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