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暗蛛魔 爭吵(1 / 1)

被訓斥的是一位渾身皮膚黢黑的魔族。

它的頭發像海藻打了結, 揉成硬刺刺的一團,看起來摸著很紮手, 而一雙眼眸很清澈, 透明的就像玻璃珠子。

與聶蟬一樣,它是多肢,黑漆漆的胳膊呈彎曲狀, 小臂更為修長,上面四根是手, 下面兩條是腳。

它穿著與皮膚同色的寬筒褲, 一隻褲腿因為截肢,裡面空蕩蕩的,被陰風一吹,就癟了。

與它圍坐在同一塊岩原上的魔族,形貌也與它差不多,它們互相之間應該是親族。

此時,其中一位親族用手重重拍了一下木桌,激動指責它道:

“你說我說的對不對?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偏你還次次不肯聽,你看彆的魔族有哪家同齡的小魔比你廢物的, 人家都在刻苦學習熬巫藥, 練操刀,要求上進,想著總有一天能搬離這野奴鄉, 可是你呢, 你不但不為自己的未來著想,還光想著遊手好閒,玩物喪誌!”

青冥雙手捧起粗陶茶杯, 端起來砸吧、砸吧喝了兩口,目光跟著往外瞄了一眼,也沒仔細聽旁邊在吵什麼:

“對面怎麼一坐下來就吵架?”

昭燕也在看熱鬨,她上半身的五彩海藻被撩開,露出一雙幽瑩瞳仁,對著旁邊仔細望了一眼,認出道:

“那是暗蛛魔一族,它們向來居住在魔窟第四層,絳霞巫藥鋪裡的巫藥師,其中有一位就是它們族群的。”

聽到是競爭對手,青冥的神情一下變得饒有興趣,將剛才的那番話囫圇回憶了一遍,又皺眉道:

“所以,它們剛才是在盯著一個族群內的小魔訓斥?”

謝靈是巫藥師,第一時間就捕捉到了摔殘腿,截肢這兩個關鍵之語,但因隻是旁觀,便沒有開口說話。

對面的暗蛛魔族一共有五位,其中四位體型稍大一些,而稍小的那位,就是被訓斥的暗蛛小魔了。

它被指著鼻子臭罵了一頓,臉色有些窘迫,但仍想著圓場,眼神微虛道:

“彆罵了彆罵了,不是說來吃飯的嗎?怎麼又忽然說起這個。”

訓斥的最來勁的那位暗蛛魔,她一想到今日有位小魔學成巫藥熬製,已經被送到上層魔窟去當藥童了,就很來氣,而且對方跟的是一位有名的資深巫藥師,若能學成,那它們一整個族群都要跟著沾光,指不定能全族都搬離野奴鄉了!

可它們暗蛛魔族,近年來烏海隻誕生了五隻小魔,其中四隻都已經夭折了,隻剩下墨息這一隻還算健康。

偏偏她是個愛玩的,巫藥操刀從來不認真去學,小時候隻知道呼朋喚友去海邊玩,長大了就鼓搗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反正沒一個是正經能賺錢的!

她見墨息被罵了這麼多句,竟還不知愧疚,便冷笑一聲,道:

“我何時說過吃飯的時候不談這個了?”

“今個你若不給我們個說法,這頓飯我看就彆吃了!”

這位暗蛛魔又訓斥了一通,引得周遭八卦目光彙聚,被訓斥的墨息感到一絲難堪,臉上火辣辣的,隻能硬著頭皮小聲道:

“你們就非要在這裡吵起來?”

“有事能不能回洞窟再說!”

另外一位暗蛛魔脾氣沒那麼衝,但一番語重心長的話,給出的壓力完全不遜於剛才的訓斥:

“小息,咱們不是非要逼你去做巫藥師,隻是在這野奴鄉,如果不做巫藥師,就等於沒前途可奔了。”

“以前你是健健康康的,若能跨過熟歲魔族這一關,僥幸激發陰骨之母遺傳的本源魔力,那我們或許還能有些期盼,望著你成為坐鎮一方的大魔。再不濟,如果你實在當不成巫藥師,我們也能托托關係,將你送到上層魔界去乾些閒活。”

“可是你先是殘疾,後又截肢,已經比尋常的畸形魔還要境況落魄了,現在唯一能抓緊的,就隻有巫藥師這一條道,你嫌我們催促訓斥你煩,可我們也是為你好,你要懂得我們的苦心。”

墨息被她們你一言我一句,弄得都有些煩躁了,索性四根手臂環抱腦袋,道:

“哪有你們說的那麼嚴重?我殘疾怎麼了?截肢又怎麼了?我們暗蛛魔族已經比一般魔族多出兩條手臂了,彆的魔族羨慕還羨慕不來,我就算少了一條腿,也照樣能到處蹦躂,不過就是跛了一些!”

脾氣衝的暗蛛魔又被她氣出個好歹,隻差指著她鼻子罵了:

“什麼叫就是跛了一些,你現在出門都要拄拐杖,跟個廢物有什麼區彆!”

另外兩位暗蛛魔也跟著附和,覺得她想的太天真簡單了,都皺眉責備她:

“小息,你是沒見過那些畸形魔過的日子,那叫一個淒慘,平時若無親族接濟,隻怕是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是啊,就是平常出門大家也會嫌棄你,還會排擠你,可你如果努力當成巫藥師,大家又都會敬重你,你瞧瞧,我們給你選了多好的一條路啊。”

先頭發話,語氣穩重的暗蛛魔又開口了,這一次依然語重心長道:

“俗語說,不聽老魔言,吃虧在眼前,我們是你的親族,肯定不會害你的。”

墨息被她們輪番說服,不但沒有動心,反而越發煩躁,因為這些話她已經聽了幾十上百遍了,而她也根本不在乎什麼被嫌棄、被排斥,生活淒慘無依,她就是不喜歡當巫藥師啊。

還有親族們總說她的遊手好閒,那隻是她興趣比較多,玩物喪誌就更是誇張了。

墨息每每被這樣罵都覺得委屈,她總覺得她也沒做什麼過份的事,但數年這樣下來,連她自己偶爾也會覺得,自己就是不如彆的小魔。

不如它們上進,努力,她為之努力的種種興趣,就隻是她想找個由頭犯懶而已,這是親族們常常用來訓斥她的話,可墨息內心深處隱約明白,她隻是喜歡琢磨那些有意思的小手藝,這跟犯不犯懶壓根一點關係都沒有。

墨息一直想著,該如何掙脫親族們施加給她的束縛,但始終尋不到適合的方法。

而自從年前摔斷腿,因為骨頭腐爛治不好隻能截肢後,她養傷期間便覺得機會來了,就一直琢磨著給自己謀求個活計做。

那時候墨息還挺開心的,也以為自己既然成了畸形魔,親族們便不會再對自己寄予過高的期望,總歸是能任她做主,憑著喜好去生活了。

可沒想到,自從她截肢以後,親族們反而變本加厲,認為她隻要不當巫藥師,這輩子就算是完了。

墨息到現在也沒琢磨明白,這是個什麼邏輯。

它們都說她若再任性不聽話,日後肯定活的淒慘。

可她明明一直在自救。

即便缺了一條腿,也沒自怨自艾,而是很快振作起來,忙著學習製陶,燒陶,燒陶的窯還是她熬了幾個晚上堆出來的,可是一被親族們發現,就立刻給她毀了。

她當時又哭又鬨,一氣之下,將所做出來的粗陶碗全都砸了個稀巴爛。

後來消沉了一段日子,還是好朋友蘆逸將她拉出了沮喪心境。

她就隻有這麼一個朋友,她們簡直算得上是相依為命了。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們才能彼此理解,安慰,能真真切切明白對方的難處,並且一直堅定地支持對方。

也正是因為有蘆逸的支持,墨息才能重新振作,白天假裝睡覺,夜晚偷偷跑出來,在她們尋出的一處秘密基地裡,繼續開始製陶。

但好景不長,親族們催她催的越發緊,看她看的也越發嚴。墨息成天被逼著接受訓斥,白日心情暴躁,少不得要與它們吵上三五次架,十次有五次要吵到聲嘶力竭,而夜晚控製不住沮喪的心情,又數不清獨自痛哭了多少次。

這樣下去,很快她連製陶也沒有耐心,見到什麼都覺得煩躁、厭惡,有時一窯陶碗製出來,稍有瑕疵的地方,便被她泄憤摔打,毀成一地碎片狼藉。

墨息此時腦子亂的很,面對這些車軲轆般的話,她隻能重複著之前的話反駁:

“可是我都說了,這些我都不在乎,隻要能養活自己就行了。我之前也跟你們提了,我會製陶養活自己,求醫費也會還給你們,這樣還不夠嗎?你們為什麼總還要逼我呢?”

她說著,也喋喋不休了起來,一隻手攥住木桌,強忍住心頭火氣:

“而且這段時間,我被你們逼的已經快瘋了,我不想吵架,你們非要逼著我吵,我一被刺激的發脾氣,你們就覺得我無藥可救,我自己一個魔躲起來哭,連這樣發泄都不行,還要被你們指責不懂事,說該哭的是你們,我無處發泄隻能摔東西,你們偏覺得我瘋了,是啊我是瘋了!我有病,我的朋友說我有病,這是被你們硬生生逼出來的病!”

脾氣衝的暗蛛魔被她說的火氣蹭蹭蹭往上冒,猛地站起來,道:

“你有什麼病?!你倒是說啊!”

墨息一下壓不住火氣,聲音頓時洪亮了八倍:

“是魂症!我原來是什麼脾氣,現在是什麼脾氣,你們心裡就沒有個數嗎?!”

“我連截肢都沒哭過幾次,但這段時間被你們逼哭多少次了,你們數過沒有?!”

“我原來天天那麼開心,現在呢,全都是被你們給逼的!”

暗蛛魔還以為是什麼她不知道的病症,卻原來是這種小打小鬨的毛病,甚至都算不上毛病,她不禁冷笑嘲諷:

“那還不是因為你自暴自棄,白日整天窩在洞窟裡,不是睡大覺,就是鼓搗那些沒用的玩意兒,深夜了也不睡覺偷跑出去玩,你隻差變成夜行魔族了,魔體不出毛病才怪!”

“對啊,整天窩在洞窟裡,沒毛病也捂住毛病了,你就聽我們的,去學熬巫藥練操刀,每日辛勤學習上幾個時辰,回來的路上再曬曬紫光,發發汗,就什麼毛病都沒有了!”

另外兩位暗蛛魔,看起來是在勸架,但她們還不如彆說話,一和稀泥就讓墨息感到惱火。

而脾氣衝的暗蛛魔趁勝追擊,又自覺退了一步道:

“若你願意去,這次可以直接去絳霞巫藥鋪當藥童,等學有所成了再去上層魔窟,咱們那位坐鎮絳霞巫藥鋪的巫藥師親族,雖然不與咱們住在一起,但也是同族群的,我前兩日已經花了錢,送了禮,隻要你肯答應,立馬就能到它那兒報道去。”

穩重的暗蛛魔跟了一句道:

“這可是彆的魔族羨慕也羨慕不來的機會,小息,你要好好把握住啊。”

這話她說的很令魔信服,因為旁邊聽八卦的魔族們,忍不住露出了豔羨的目光。

但這隻是一小部分,另一大部分臉色都很不爽快,因為它們十分瞧不上暗蛛魔這種作派,自己想靠著巫藥師這一道往上層魔窟爬,那就自己努力去學啊,光為難一個小魔做什麼?

有熱心腸的魔族,看不慣墨息這一個小魔被如此對待,便躍躍欲試要上去勸架,但它身邊的魔族立馬攔住道:

“還是再等等吧,我瞧著那小魔自己能說會道,不是個軟弱好欺的。”

果然,墨息聽到這話,憤怒之下更不會領情了,她隻感到重重的窒息,當場爆發:

“我沒讓你們替我花錢,我也不去那個絳霞巫藥鋪當藥童!你們擅自把錢花出去,關我什麼事! ”

脾氣衝的暗蛛魔被駁斥,也厲聲道:

“花了那麼多錢,送了那麼多禮,你不去,錢不都打水漂了!那可是我們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 ”

穩重的暗蛛魔這回也生氣了,急道:

“你這小魔,怎麼不識好歹! ”

“真是白眼狼,我們白養你一場了! ”

另外兩位暗蛛魔也氣急附和道。

墨息比她們更急更氣,掄起面前的粗陶茶杯,就往地上狠狠一砸,乓!

碎陶片飛濺,首當其衝劃到了墨息的手腕上,傷口滲血,立刻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啊呀!流血了!”

旁邊的魔客見狀都驚聲起來,整個洞窟裡的魔客這回都顧及不到吃飯了,紛紛聞聲湧過來,看起了熱鬨。

青冥就是看熱鬨看的一肚子氣的那個,本以為解決了晦鼠魔的事,能開開心心吃頓飯,可飯還沒吃到嘴,就給活生生氣飽了。

她蛙蹼隻差攥成沙包,想乓乓對準魔氣來上兩拳: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這都什麼鬼親族!”

謝靈從頭旁觀到尾,倒沒有那麼生氣,因為這位小魔與青冥不同,她被逼迫卻並沒有屈服,句句都在努力反抗,隻是因為還沒有自立門戶,所以欠缺了一絲撕破臉的底氣。

而比起這個,更多呈現在她面前的是小魔親口所述的病情。

她確如她所言,得了一種魂症,謝靈初步判斷後認定,這位小魔已患上了魂症第二類,壓心如山,若再嚴重一些的話——謝靈現下不能問診,所以不能斷定這位小魔還有什麼病症未曾顯露出來,隻能繼續通過旁觀,來搜集她的病症表現。

昭燕則是看得滿臉擔憂,在魔界,像暗蛛魔這種控製欲極強的親族,其實隻是少數,大多數親族撫養從烏海誕生的同族群小魔,都是放養式的,即便是在上層魔窟也是如此。

但總有魔族族群不一樣,通常這些聚居在一起的魔族,因為貧窮,會將日後富裕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新生小魔身上。

所以會從它們一誕生開始,就設定好一條路,比如巫藥師之道,然後動用全族的力量,鼎力支持這位小魔的求學。

但這種被傾注了巨大心血的路,稍有不慎,便會壓垮魔體與心魂皆處在脆弱階段的小魔,所以常常有小魔不堪重負,不到中途就夭折了。

這其中,有病死的,也有跳崖死的,有吊死的,也有活生生餓死的。

昭燕見到這一出鬨劇,心中隱隱不安,總覺得這位小息如果再這麼被逼下去,也會成為夭折的一員。

而她的預料沒錯,墨息劃破了手腕,淌了一地的血,那四位暗蛛魔非但沒有停火,其中脾氣衝的那位暗蛛魔,還繼續將她一軍道:

“你們看看她,這個臭脾氣,說她兩句就摔東西,反了天了!”

“早知道我們就不該將她領回去,就讓她死在烏海,直接化成白骨吧!”

這回輪到墨息冷笑了,她破罐子破摔:“死便死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反正這海裡每年不都要收一大批屍骸,若能回到烏海,我還清靜的多。”

圍觀的魔族見她們又要吵起來,便連忙拉架,把四位暗蛛魔族與墨息分隔兩邊,接著有一位魔族終於看不過眼了,氣憤道:

“我說你們這暗蛛魔一族也太壓榨小魔了吧,就為了能當上巫藥師,多賺些錢,你們至於把魔罵到這個地步嗎?!”

“就是,既然瞧不起我們野奴鄉,就趕緊去上層魔窟待著啊,我們這兒不興壓榨小魔。”

“你們要是覺得撫養了個廢物出來虧錢,當初何必眼巴巴地去陰骨之心領養,你們要是就衝著賺錢的目的領養小魔,那還說什麼白眼狼不白眼狼的,你們自己不就是專門靠吃小魔過活的豺狼虎豹嗎?!”

“前面的,你可說岔了,上層魔窟也不興這一套呀,我看是它暗蛛魔族的獨家作派吧!”

四位暗蛛魔族被周圍魔族一頓羞辱,臉上臊的慌,脾氣衝的暗蛛魔族被說惱了,便反駁道:

“你們懂什麼,這又關你們什麼事?!”

但她一個魔的嘴,根本抵不過在場這麼多魔族的嘴,立馬就被口水淹沒了:

“你以為剛才我們沒聽見,你都把小魔罵出毛病了,難道還想讓我們坐視不管不成!”

“就是,她要是一個想不開跳崖去,我看你得坐牢!”

“彆彆彆,說什麼晦氣話,今日有咱們插手,這小魔的事就由不得你們暗蛛魔一族做主!”

“對,我們護著她,她想乾什麼,就乾什麼,你們甭想插手了!”

“你、你們憑什麼?!不要期魔太甚了!”

脾氣衝的暗蛛魔被氣得渾身發抖,但她無計可施,這時穩重的暗蛛魔忍著不悅,按住她,出來打了個圓場:

“各位不清楚內情,我們便不與你們計較了,小息既然各位要護著,那便勞煩你們看管,以後的事我們自會與小息好好商量。今日隻是吵的厲害,平日我們再怎麼如何吵鬨,也不及這十分之一,所以還請諸位不要過份誤解我們暗蛛魔一族。”

一席話看似退讓,但實則又另有一番含義,一些腦袋簡單的魔族因此消減了火氣,另一些魔族隻是瞧熱鬨,也沒有硬追著她們罵的道理,所以當她們撂下這話,匆匆離開濕泥窟,氛圍很快又再熱鬨了起來。

謝靈時刻關注那位小魔,見她被濕泥窟的夥計蝦魔帶著包紮了傷口,一路謝過熱心幫忙送她的魔族,拄著拐杖獨自離開了濕泥窟,便跟青冥與昭燕知會了一聲,隨即起身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