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口問話的是一位蛾魔。

它臉頰立體, 如螳螂尖削，膚色呈暖黃，但五官並不是純正的蛾相, 第一眼看起來反而像個凡人。

不過它頭頂雪茸茸的一窩須毛裡, 挑出兩根細細長長的觸角，背上還有一對碩大的蛾羽，色澤斑斕絢麗，這樣一瞧，又是一副與凡人毫無乾係的長相。

蛾魔還牽著一隻小蛾魔, 它長著一雙全黑的瞳仁, 因為年歲尚小, 瞳仁形狀如葡萄，又亮又圓，就像漆了光的弧晶鏡。

小蛾魔的斑斕蛾羽隻有兩個巴掌那麼大, 都很幼嫩，其中一扇遭了擦傷，傷口在小小一圈斑斕螺紋上爛的黑血淋漓。

謝靈的目光從它們二魔身上收回, 緩聲解釋道：

“這裡沒有巫藥師, 我隻是一個藥童。”

蛾魔臉上一點期盼的神情頓時消散, 但不願放棄這根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問道：

“……那這裡有什麼巫藥可以治療傷口的嗎？ ”

謝靈想了一下, 她剛才擇選出來的爛瘡口粥貼算是對症下藥。

但她還沒來得及熬製, 就算現在開始熬製，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如果耽誤了這隻小蛾魔診治……

還是算了，她不能冒這個險。

謝靈隻能再次抱歉道：“不，這裡沒有現成的巫藥。”

蛾魔再度失望, 面色有些發暗，轉身想離開，但又似乎根本沒有彆的辦法，隻能突然回身，往前一步糾纏：

“那你能不能想想彆的辦法？求求你了，蛾羽是我們蛾魔在魔界的立身之本，是絕對不能損傷的！”

她情緒有些激動，跑進來抓住謝靈的袖子，瞳仁裡的淚光飛蓄著不斷哀求她：

“而且遊影她還是一個弱歲魔族，才剛從烏海裡誕生不久，如果不治的話，她的蛾羽肯定會畸形，以後一輩子都不會再有長成熟歲魔族的機會了！”

在魔界，所有的魔族都渴望長成熟歲魔族，因為那代表著陰骨之母遺傳的本源魔力會被激發，它們都將在熟歲的這一天變得強大，比以往任何一歲都強大。

但身體畸形的魔族，隻會一直停留在半大不大的階段，不但沒有登頂魔界，成為坐鎮一方大魔的可能性，連一般熟歲魔族都遠遠不及，它們隻會永遠是一個失敗的半熟品，直到悲慘地死去。

謝靈很為難，正當她內心百般躊躇之際，內室休息的青冥被外面的動靜吵醒了。

她揉著困倦的蛙眼，走出來時，慢悠悠放下蛙蹼，當看見那隻小蛾魔時，冷不丁就被她黑血淋漓的一扇蛾羽給嚇到：

“血、血血，它流血了！”

青冥驚的呱呱亂叫一通，連忙兩大步蹦躂到洞窟口，見到大一些的蛾魔滿眼淚水，還拽著謝靈的袖子不鬆，驚覺事情不對道：

“謝靈，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靈跟她簡單解釋了兩句，青冥高高懸起的一顆心頓時落到了底，她伸出蛙蹼擦了擦腦袋上的冷汗，不禁腹誹：

嚇死魔了，她還以為是謝靈跟這兩隻蛾魔發生爭執了呢，把小的那隻給傷了呢！

但想也知道不可能。

青冥覺得自己的猜想荒謬，但比這更令她不敢相信的是，巫藥鋪竟然真的有魔族會來看病！

她不是在做夢吧？！

青冥先掐了一下自己的短胳膊，感覺很疼，然後驚喜確認這是真的，連忙對謝靈道：

“病患這都上門了，咱們得趕緊做生意，我來招待它們，你趕快去熬製巫藥。”

謝靈猶豫不決，但也被催著下了決心，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不是青冥在催促，而是她從這蛾魔的言行裡看穿了一點：

她顯然是無計可施，才會求助於她。

甚至從一開始，就很有可能支付不起其他巫藥鋪的診治費用，所以才轉道來了這裡。

謝靈心一橫，便道：“好吧，我勉強可以試一下，但如果巫藥做出來不成功，就算你給錢，我也不能給這隻小蛾魔用。”

青冥在一旁附和，但啪啪打起了算盤，笑的一臉精明道：

“她說得對，熬製失敗的巫藥我們絕對不能賣，但藥效差一些還是可以賣的，隻要能治病就行，至於價錢嘛好說，可以適當降價~”

蛾魔見她們答應，如釋重負，欣然道：“隻要能治遊影的傷，我一切都聽你們的。”

謝靈下定主意，立刻開始熬製巫藥。

熬製爛瘡口粥貼的藥材隻需用到三種：

一份人類喝過的粥水，一碗紅泥蟲粉，一塊織水藻。

這三種藥材在鋪子裡都能找到，也是謝靈下決心的原因之一，如果熬製巫藥的是過於複雜又一時找不來的藥材，那她就真的愛莫能助了。

爛瘡口粥貼熬製的方法與醒鼻鍋子湯有些不一樣，不是用藥罐爐火燉煮，而是先將粥水與紅泥蟲粉混合，攪勻，再用一隻平鍋煎熟。

做這一劑巫藥唯一要注意的是，必須將粥泥從碎粉紅煎熟到膩子藍，膩子藍的色澤要不淺不淡剛剛好，藥效才是最佳的。

謝靈目不轉睛地盯著這粥泥，細細觀察著色澤的變化，同時小幅調動著平鍋，讓粥泥均勻受熱。

青冥蹲在一旁，看得緊張的直往下咽口水。

她對謝靈熬製巫藥的手藝其實壓根沒把握，隻是想賭一把。

反正賭輸了也不過損失一些藥材。

青冥在大局面前，努力讓自己不計較這小小的得失，但依然忍不住偷偷祈禱：

希望謝靈一次就能成功，實在不行兩次也行，再不行三次、三次頂天了……！

正當青冥心疼計較著是該失敗三次就打住，還是再允許謝靈往下試一次時，謝靈握住平鍋鍋柄，動作輕盈地掂了一掂，然後將它從火面上一撤而下。

這個撤下的動作順滑無比，幾乎是平鍋右面剛落下，左面就及時脫離了火舌的舔舐。

一整塊粥泥因此灼色均衡，膩子藍的色澤不淺不淡，每一處都呈現著剛剛好的完美色澤。

爛瘡口粥貼，做成了！

青冥表情呆滯了一秒，緩緩露出驚訝，然後一下被震驚之色打破：

“這這這就成了？！你隻熬製了一次就成功了？！”

謝靈因為預先的緊張，額頭上稍微滲出了一些熱汗，但當真正下手去做時，她才發現這一次巫藥的熬製過程依然不難，至少不會比上一次難。

所以她見青冥滿臉不敢置信，忽然有點疑惑。

因為在她看來，剛才無論是哪一道步驟，都屬於一上手就能操作的難易級彆。

尤其是最關鍵的把握粥泥變色後的火候，她一開始擔心失敗，就是因為這一步。

但做了才知道，這一步隻是文字上看起來難，實際做起來，隻要稍微專注一些就能成功。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謝靈立刻給熬製好的熱粥泥扇風祛熱，晾涼了一會，就將粥泥抹到事先準備好的一塊織水藻上。

織水藻已先浸了水，冰冰綿綿的，抹上粥泥，就是一劑完整的爛瘡口粥貼。

謝靈暫不上藥，先拿起另一塊織水藻，給小蛾魔受傷的那一扇蛾羽清理血跡，還有粘留在上面的灰塵。

小蛾魔一臉很乖，不喊疼也不吭聲，隻是被觸碰到傷口時，幼嫩的蛾羽會顫顫地扇動一下。

謝靈小心清理乾淨傷口，然後才把一劑爛瘡口粥貼敷了上去。

蛾魔眼看著這一幕，神情緊張，連忙問道：

“遊影，敷上藥還疼不疼了？”

小蛾魔一時感受不出來，等了一會兒，緩慢地眨巴了眨巴葡萄眼，才道：

“清清涼涼的。”

又過了一會兒，小蛾魔活泛了一些，稚嫩的聲線含著明然的歡喜道：

“好像有海風在傷口上芙芙地吹，不疼了，就是有點冷。”

這應該是鎮痛起作用了。

謝靈觀察得出結論道。

蛾魔卻驚喜道：“太好了！”

她連忙轉身對謝靈道謝：

“真的太謝謝你們幫我了，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們！”

蛾魔語氣因為激動，染上了一絲哭腔。

謝靈扶住她，安慰道：

“不用謝，這一劑爛瘡口粥貼還不夠，書籍上說至少還要換三貼，一貼貼兩日，三個療程渡過，才能將傷口徹底治愈。”

蛾魔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已然振作了起來，此時不忘要給診治費用：

“好，我記著了，那，這一貼我該付多少骨幣？”

蛙魔見到該結賬了，立刻來了精神，搓搓蛙蹼道：

“我們這裡賣的巫藥，比走販集市其他兩家巫藥鋪便宜一些，它們那裡的一劑爛瘡口粥貼，價格在五十至五十九骨幣之間，但我們這裡一塊不多，一塊不少，隻賣四十骨幣。”

蛾魔立刻露出驚訝之色：“真的隻要四十骨幣？”

一開始小蛾魔遊影受傷，她火急火燎就去了另外兩家巫藥鋪，也清楚那裡的巫藥價格，如果光是買巫藥，她東拚西湊還能湊的夠錢。

但另外兩家巫藥鋪光是問診，就得花上五十骨幣，再加上像謝靈這樣的擦拭傷口，敷粥貼，一整套診治流程下來又要六十骨幣。

最後還有買巫藥該花的五十多骨幣，若是這爛瘡口粥貼，需要買三劑，就統共需要一百六十多骨幣。

三項一起加起來，就將近三百骨幣。

蛾魔根本支付不起這麼一筆巨額的求醫費。

而這三項又是一套式服務，缺給一項的錢，那兩家巫藥鋪的巫藥師就恕不接待。

蛾魔實在是沒辦法了，才一路打聽著來到了這家看起來就要倒閉的巫藥鋪。

可沒想到，這裡的求醫費竟如此便宜……？

蛾魔內心艱難掙紮了一下，最後還是脫口而出問道：

“你們不多收一項診治費嗎？這位藥童可是給遊影清理了傷口，又敷過藥的，理應多收一項費用。”

青冥聽她這話，頓時被提醒，原來還有這一茬。

而謝靈第一次給魔診治，不清楚流程，她跟青冥互相對望一眼，見青冥蠢蠢欲動要收錢，便及時搶在她前頭道：

“我還不算巫藥師，這也是我第一次診治病患，就不收你的錢了。”

蛾魔暗暗鬆了一口氣，又感激道：

“謝謝，今日實在是謝謝你。”

說完，便掏出一堆骨幣付了巫藥的錢。

目送著蛾魔與小蛾魔離開，謝靈轉過身，發現青冥正微眯起蛙眼，一臉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

謝靈被她盯的有點怵，還以為她是在心疼剛才不收診治費的事，但青冥冷不丁開口問道：

“謝靈，你是不是藏著什麼厲害的訣竅？”

謝靈不明所以，愣了一下，道：“什麼訣竅？”

青冥繃不住露餡，一臉止不住的羨慕道：“就是熬製巫藥啊，你是怎麼做到一次就成功的？！”

“你不知道熬製巫藥有多難嗎？！就說我見過的那些親族，它們花大把的錢去請巫藥師教學，熬製了大半年的成功率都沒你一天學會的高！”

謝靈被她變相誇的有點不好意思：“我真有你說的那麼厲害？”

青冥雖然羨慕的要死，但不得不對她的技術給予肯定：“是啊，所以我才問你，你的訣竅是什麼？”

謝靈沒藏著什麼訣竅，她其實從來沒發現過，自己比起其他魔族有任何稱得上是優勢的地方。

她也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她有五年的時間都待在凡間，極少關注自己作為魔族的一面，而更多在意自己作為凡人的時光。

但如果真的往這一方面細想，她能稱得上是魔族，又異於凡人的唯一一處地方，就是那一雙眼睛了。

正常的時候，她的眼睛與凡人的毫無區彆，但一到每年一度的陰骨節，它們就會控製不住化魔，變成一對隨時能飛出眼眶，如蝶振翅的黑曜晶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