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亡國之日13 提溫(1 / 1)

不等西格反應, 提溫就輕輕笑起來:“隻是和您開個玩笑。既然接受了委托,陶朱雙蛇就絕對不會食言。”

“而且您想想也該知道的,集團要在您牽頭的新政府身上下注, 怎麼會允許任何人妨礙合作大計?在老東西們眼裡, 我也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孩子而已。我要是真敢惹惱您, 恐怕明天我就要流落街頭了。”

西格並不接茬,隻冷淡道:“比起承諾, 我隻認可實際行動。”

提溫歎氣:“好好好, 您肯定能在48標準時內見到公主殿下, 尊敬的指揮官閣下,這樣您滿意了嗎?”

對方還不滿意:“從化樂星城到反抗軍控製的空域不需要那麼久。”

提溫微怔, 無奈地說:“我能理解您的迫切,但公主殿下敏感的心靈需要安撫,她總得緩衝一下才能徹底接受現實。您也不想讓她哭哭啼啼地來見您吧?”

通訊那頭靜默了好幾秒。

西格的嗓音罕見地流露出些微疑惑:“她對我……還有反抗軍非常抵觸?”

這問題令提溫面露訝色, 他隨即促狹地翹起唇角:“我還沒和公主殿下見過面,彆的不清楚。但她似乎對指揮官閣下不怎麼感興趣……或者說,觀感欠佳?”

對方的沉默清晰可聞。

“您對此很驚訝?流亡的王室成員厭惡推翻自家政權的領袖是很自然的。不然她為何要千辛萬苦地逃離反抗軍的勢力範圍?”

西格的聲音中再度豎起冷然的高牆, 不容置喙地做結論:“接人的飛船隨時可以起航, 我等你的消息。”

通訊啪地掛斷。

提溫注視面前深淵般的星城景色,臉上戲謔的笑容一點點淡去。在他的眉宇間找不到任何憤怒或是驚愕的端倪,隻有一眨不眨、高度集中的雙眼泄露了飛快運轉的思緒。

他很快轉身回到投影視窗前, 開始新的聯絡。

“提溫先生……?”市長希帕似乎是被吵醒的。

提溫沒和她寒暄,直截了當地吩咐:“再排摸一遍化樂星城的反抗軍成員還有線人,尤其是海關還有安全部門,確認他們最近和誰有聯絡。西格已經知道安戈涅在我們這裡,我要知道消息是從哪裡漏出去的。”

希帕的睡意立刻消散了:“我立刻去安排。”

“嗯。”提溫應了一聲,就利落結束了通訊。

與市長說話時他手上沒停著, 拖拽出一個資料頁,附上文字說明發送出去:

——調查這個“利麗”,挖出她和西格在戴拉星時的交集。

長桌另一側,立體城區地圖投影瞬息間展開,一個小紅點正在下城區某處閃爍,建築物的標簽很小,但足夠清楚:

霓虹膠囊旅館。

提溫沒什麼表情地盯著地圖看了片刻,快速做出布置時身周散發出的攻擊性徐緩地消散。他換了個站姿,就又恢複了從容自若的態度。

他重新調出人工智能阿夾的後台端口,饒有興趣地瀏覽著賬戶名為利麗的用戶的交互記錄。她向阿夾尋求建議,想知道如何更好地乾好客服工作,得到一些籠統的建議後很禮貌地感謝了人工智能。

那之後就沒有新的互動了,她大概入睡了。

金發青年不禁微笑了一下。

“淩晨上門‘接人’有點失禮,等到早晨吧。”

安戈涅驚醒,睜眼就看到鮮紅的警告字樣:

——距離退房期限還有10分鐘,請儘快續費,否則本設施會自動排出逾期住客。

她下意識觸碰確認續費的按鈕,餘光瞟見時間,睡意頓時消散乾淨:竟然已經接近中午了!她應該是半睡半醒地按掉了鬨鐘,這一覺足足睡了十多個小時。

上班第一天的消耗比她想得大太多。安戈涅依稀記得自己做了許多噩夢,但想不起細節。

掙紮著坐起,安戈涅一陣頭暈眼花。

她閉目緩了緩,拖著沉重的身體去洗漱,而後立刻出門。每天要工作滿八小時,再不去公司她今晚就要睡在工位上了!

思考著今天要不要改吃營養液節省開支算了,安戈涅離開旅館時沒注意腳下,差點踏空跌下台階。

有人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的胳膊:“小心。”

“謝謝,我沒事——”安戈涅抬頭,視線觸及對方臉容,頓時渾身僵硬。

面前的金發青年身材頎長,樸素的裝束外加濃茶色的墨鏡也無法遮掩他出眾的相貌。他唇角浮現溫和的微笑,那笑弧與幽靈鯊號收到的那條視頻訊息中一模一樣。

是聯盟派出的那個陶朱雙蛇集團的談判代表。

被找到了。

安戈涅試圖抽手。對方似乎沒用力,一副看她掙紮的疏懶態度,但鉗製住她手臂的手指宛若鐐銬,她根本脫不出來。

安戈涅厲聲低喝:“放開我。”

金發青年彬彬有禮地回道:“如果您承諾不會試圖逃跑,我就鬆手。”

“好。你先放開。”

對方就真的鬆手了。

安戈涅手肘向外,一擊正中青年胸腹,直接跳下台階,朝人流多的路口衝。

她好像聽見對方輕輕歎了口氣。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居然沒追上來。

安戈涅提著氣狂奔,憑著本能在迷宮般的逼仄鋼鐵森林中東躲西閃。

二十四小時發亮的霓虹燈在視野中留下豔麗的殘影,很快剝奪逃亡者的方向感,這是哪裡?剛才是不是經過一塊一模一樣的招牌?

不確定,因為下城區到處是相似又不同的破舊樓房,穿過多少個地下通道,一抬頭,看到的還是天網般纏綿降下的淡紫色光霧。

跑了不知多久,安戈涅駐足大口喘息。

她在城際懸浮列車的軌道下方,前方是完全陌生的街區。充當太空城立柱的摩天高樓依然矗立,樓頂的閃光不為所動地俯視著她。

列車經過,地面嗡嗡地震動起來。

一股迷失的絕望感猛地擊中她,安戈涅隱約地明白,她邁出的每一步都是徒勞的,奔逃是徒勞的。

畢竟對方都直接找上門了,即便一時甩掉,隻要她還在化樂星城,就不可能逃脫。

可拚儘全力地逃走是她能做的唯一的抵抗了。

淩亂的腳步聲從後靠近,安戈涅一個激靈,向前蹦出半步轉身。

“小家夥迷路了?”

“和我們玩玩?有沒有興趣?”

“都到我們地盤上了,那肯定就是有興趣嘛。”

三個剃光頭的男人笑嘻嘻地靠近,身上有濃重的酒氣。

安戈涅心頭警鈴大作。被這種人抓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糟糕。她後退一步,打算再次開始奔跑,但力竭的雙腿顫抖著,她不確定自己還能跑多遠。

咻——!

激光彈射入地面,離右邊的光頭男腳邊隻有毫厘。

受了驚嚇的男人單腿蹦出一大步,他的兩個同伴則摸出小刀,一邊張望著一邊厲喝:“誰!!”

金發青年慢悠悠地從軌道橋的陰影中走出來,手中的激光槍槍身閃爍了一下。

“我的準頭不太好,原本想打的是你的腿。”他歎息似地說,再次抬槍,虛虛瞄準了離他最近的光頭,這次紅點落到了那人的胸口。

另外兩人見勢頭不妙,轉身就跑。

被瞄準的那個雙手抱胸,一邊大喊著饒命,一邊追著同伴離開,中間還被地上凹凸不平的井蓋絆得摔了一跤,他卻絲毫不敢停留,連滾帶爬地消失了。

安戈涅在原地沒動,生硬地道:“我不會向你道謝的。”

對方笑了笑,將手|槍收回外套內側:“我沒奢求您感謝我。”一頓,他又問:“您還要繼續跑嗎?我不討厭貓鼠遊戲,您想繼續,我就會奉陪。”

“不管怎麼逃,你還是會追上來是嗎?”

“對。”他回答得爽快,一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安戈涅本能地倒退,或許是慌了,她笨拙地被同一個下水井蓋絆到。

金發青年眼疾手快,伸臂將她拉過去。她撞上他淺色外套的襟口,他沒多餘的動作,但這樣子依然像是半個擁抱。

他柔和地笑,與她臉頰額頭相貼的胸腔隔著衣物輕輕震顫:

“公主殿下,您的熱情我有點吃不消。可能有人看著呢,需要我告訴您這附近攝像頭的具體位置嗎?我一眼看過去就有7個。”

與輕柔話語一同兜頭籠罩安戈涅的還有alpha信息素。

煙氣繚繞的香根草混合著若有似無的柑橘氣息,與哥利亞的鮮明銳利的存在感不同,他的信息素柔和、綿密、卻無可忽視,像一張緩慢裹緊她的網。

“那你放開我。”安戈涅冷然道。

“那也請您先放開我的槍。”

這話一出,安戈涅不假思索地動起來。她悄然探入青年外套內的手一抽,手握對方的激光手|槍,槍口抵住金發青年的下顎。

即便有鏡片遮掩,她依舊看到,對方驚訝地眨了一下眼。

“哎呀,我好像中計了。”他十分愉快地說。

沒錯。剛才安戈涅被井蓋絆倒是故意的,隻有拿到足夠有威脅性的武器,她才能開始談判!

“回答我的問題。”她手指虛搭在扳機上,聲音很冷。

金發青年配合地舉起雙手:“請。”

“我從入港的那刻開始,就在你們的監控之下?”

“對。”

“你是故意放我進關的?”

“如您所想。”

“讓人工智能推薦我去金魚街的也是你?”

“算是吧。”

“為什麼?”

“您初來乍到,很難找到獲取假身份的門路。”

“我是不是還要謝謝你給我指路?”

“不客氣,是我應做的。”

這種找不到錯處又莫名讓人惱火的禮貌……安戈涅瞳孔一縮,猜想脫口而出:“阿夾也是你?”

金發青年終於遲疑了一下才說:“一部分時間是。”

安戈涅唇線緊繃。憤怒和屈辱侵襲心頭,她反而笑了出來:“給我如何在化樂星城存活下去的建議、營造我能逃脫的假象……這麼戲弄我很有意思?”

“對。”對方居然承認了。

她差點說不出話,惱怒下將槍口抬得更高,迫使對方昂起下巴。

金發青年呼吸受阻,喘息般地悶哼了一聲:“您悠著點。看您行動很有意思是真的,但想知道您是不是真的能憑借自己逃往下一站,這也是真的。”

安戈涅深紅色眼睛像在燃燒:“讓我走,否則我就打爆你的頭。”

對方被她的說法嗆了一下:“如果我放您走,說不定有人依舊會打爆我的頭。”

她面無表情:“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金發青年笑了:“確實。”

“陶朱雙蛇接受了委托,我個人怎麼想不重要,我必須把您交給反抗軍。不如您開槍吧。”這麼說著,他視死如歸地閉上了眼睛。

安戈涅挺直背脊,無視手指的輕顫,用力扣下扳機。

什麼都沒發生。

機括到了半途就卡住了。槍身上浮現冷藍色的字符:

——持槍認證未通過。

安戈涅雙眼瞪大,怒色上臉。

她根本沒法用這把槍,他又戲弄她!那一刻,她非常想用槍托抽對方一巴掌。

金發青年對惡意直覺敏銳,動作更快,劈手就奪下了槍:“請您息怒。是我不對,我實在很好奇您願意為了逃走做到什麼地步。”

安戈涅哈了一聲:“那現在你看笑話看夠了嗎?”

對方沒有正面回答,抬手發送了一個位置坐標。甚至沒到一分鐘,飛行器的轟鳴就越來越近。一架空陸兩用代步車自高處降落,裡面沒有駕駛員。

流線型的車門自動滑開,猶如天空舒展的羽翼。金發青年率先走過去,風度良好地在打開的門邊等著她走近。

安戈涅手指收緊成拳,低頭調整了一下表情,默然登上飛行器。青年也坐進後排,這次與她保持了禮貌的距離。

車門閉合,懸浮軌道先是與窗口齊平而後被甩在下方。列車橫穿的街景也開始變小倒退。

安戈涅盯著窗外,不打算再和身側這家夥說半句話。

沒過多久,眼熟的霓虹字樣就一晃而過。那是安戈涅留宿一晚的膠囊旅館高懸頂樓的招牌。自力更生的願景和霓虹燈在車窗上淌過的光彩一樣,消散得乾脆利落,不留痕跡。她咬住下唇,閉上眼睛。

金發青年這時突然開口:“即便我繼續默許您在化樂星城逗留下去,甚至不阻止您離開,您也很難憑一己之力脫離這裡。”

安戈涅忍耐了片刻,終於還是睜開眼看過去,冷著臉等對方說下去。

“您應該已經發現了,您在這裡能從事的工作極為有限。隻靠廉價營養品維持基礎代謝,居住在逼仄簡陋的膠囊旅館,您一直以來養尊處優的身體又能支撐多久?

“化樂星城不征收個人所得稅,但相應的,聯盟不提供王國、共和國那樣的醫療保險防護網。如果您不幸病倒了,醫藥費會是一筆巨大的開支,甚至可能讓您負債。那樣您離目標就更遠了。”

“您或許覺得,半個月一個月而已,您能堅持住、到湊齊船費為止都不生病。可您不覺得奇怪嗎,既然有人工智能,為什麼還要雇傭人類擔當客服?”

她確實有過這樣的疑問。

“現在真正需要人工插手解決的情況非常少。願意雇傭人類,傾聽並承受客戶的不滿和怒火,在公司層面,是一種重視客戶、表達誠意的舉動。

“由於戰火貨物失蹤、或者訂好的零件趕不上進度,這種情況誰都沒辦法。但是涉及到金錢乃至身家存亡,人工智能再怎麼道歉也許多人眼中也缺乏誠意,他們需要一個發泄情緒的出口。所以每到局勢動蕩的時候,各大公司都會大規模招聘人工客服。”

安戈涅眸光閃動,脫口而出:“也就是說,人工客服就是在公司也束手無策的時候,承受客人負面情緒的垃圾桶。”

“可以這麼說,”陶朱雙蛇的代理人慢悠悠地把玩著手裡摘下的墨鏡,沒掩飾話語中的嘲弄,“而且客服中心同一棟樓裡就有廉價精神診所、娛樂設施還有許多餐館。如果去調查一下就會發現,它們都是同一家公司的產業。”

安戈涅不由回想起來,昨天她下班時,驚訝地發現不少人下了班,居然直接走進遊戲廳消磨時間。

這些設施出現在那裡也不是偶然?

“這樣集合了職場和消費渠道的大樓,化樂到處都是。客服工作很辛苦,但其他的職業也各有各的風險。”

安戈涅眼前浮現了一個精巧的陷阱:

工作導致的疾病由診所緩解,積蓄的壓力在全息遊戲廳和劇院中釋放,餐廳填滿暴食的欲望,掙得的工資很快在同一棟樓裡花完,空虛地回到擁擠的平房堆中躺下,醒來時為了維持這些開支繼續工作,循環往複……

再看窗外,她隻覺得化樂星城不可思議的光景忽然蒙上了一層陰暗壓抑的底色。

飛行器持續攀升,支撐頂棚的那十二座高塔中的一座是目的地。眼前這個alpha大概就是在那裡,事不關己地看著她徒勞掙紮。

安戈涅對金發青年的惡感又開始熊熊燃燒:“既然有那麼多陷阱,你為什麼還要引導我去應聘?”

對方坦然反問:“不親身體驗過其中的凶險,您會接受我的說法,對逃離化樂星城斷絕念頭嗎?”

她差點沒能維持住儀態,最後在心裡狠狠翻了個白眼。她十分確定,這人就是喜歡看她累死累活地瞎折騰。

安戈涅隨即想到,還不知道這討厭鬼的名字。或者說……她沒記住。幽靈鯊號收到的那段視頻開頭他可能說過,但她沒留意。

“如果連客服都做不了的人會怎麼樣?”片刻沉默後,安戈涅忽然問。

“連客服都做不下去的人,會有更加合適的產業接手,絕對不會讓他們餓死,但也不會讓他們失業。從上到下,困在這裡的每個人的價值都被徹底地榨取,生活中每個行為製造的利益都反哺進某個產業,讓封閉的、不斷積蓄財富的循環更為穩固。”

見面以來,金發青年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以外的表情。

與此同時,地面離他們越來越遠,循環往複上演著悲喜劇的城區淹沒在光霧之中。

巨型空間站頂部各處的信號燈投影出金色的分割線,在半空開辟出一條條空路。越靠近頂端,這些金色細線就越鮮明,甚至映入飛行器內部,齊整地將窗玻璃還有他們的側影分割。

乍一看,好似他與她身處同一個巨大鳥籠之中。

“真惡心。”安戈涅簡潔地評價。

“我同意。但自由聯盟就是這樣的東西,”他看向她,臉上現出貨真價實的好奇,“聖心聯合王國應該不是這樣的世界吧?”

安戈涅垂眸,隔了幾秒才說:“是另一種惡心。”

過了數拍,她驀地察覺:對方怎麼好像並不了解王國內部情況?她都聽說過陶朱雙蛇集團的名頭,王國軍隊向他們購買過不少軍備和技術專利使用權。身為跨域集團的代理人,似乎應該見聞廣博,足跡遍布各地。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麼?”對方似乎讀出了她的情緒變化。

安戈涅試圖遮掩疑惑:“你還沒有自我介紹。”

他明顯一怔,自報家門可能對他也是種頗為新鮮的體驗:“確實是我不察,失禮了。公主殿下,您可以叫我提溫。”

“還有什麼問題嗎?”

她最後還是沒忍住:“你沒有去過首都星?”

提溫恍然,哂然搖搖頭:“啊,露餡了。我確實沒去過首都星,或者說,我對許多地域的了解局限於資料影像。”

他刻意壓低聲音,向她略微欠身,像要與她分享重大的秘辛:“也許聽起來難以置信,但我人生此前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同一個房間裡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