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 第 196 章 番一【慕容聽】(1 / 1)

蘆州八普縣的響水彎, 有一戶姓白的人家,夫妻兩個殺豬為生,有兩女三子。

白三娘就是白屠夫其中的一個女兒, 隻是她生的時節不對,又因為是女兒的緣故, 從小過的都是那吃不飽穿不暖的苦日子。

她姐姐雖也為女兒, 但卻因為是爹娘的第一個孩子, 自然是另當彆論。而白三娘的上頭, 還有個哥哥, 所以她排行第三。

這個時候爹娘已然是有兒有女了, 她就略顯得多餘。

而後來的兩位弟弟, 算得上是錦上添花,隻是如此一來, 家中那幾畝貧瘠的田地, 便不足以養活他們這五個孩子了。

白三娘生得又黑又廋,她爹娘一致覺得,長大了怕是相貌也不出眾, 挑不中好人家。

不像是她姐姐生得白嫩豐腴,如今才十一二歲,就有鄉紳來詢問, 想要討回去做小妾,指望著姐姐能給自己多生幾個兒子來收租子。

九歲的白三娘看著白白嫩嫩的姐姐, 心裡不服氣, 心想如果自己每頓飯能吃飽,又能穿暖,每天不用起早貪黑做這許多話,自己也能長得白白胖胖的。

可是她吃不飽, 她還沒添飯,母親就開始歎氣,“如今日子越來越難了,豬肉也賣不起好價錢來,這樣下去,不曉得以後如何活路?”

這話是說給她聽的,她默默地放下了碗,“爹娘我吃飽了。”

於是她娘臉上露出了些欣慰的笑容,拿起飯勺給弟弟們盛飯。

白三娘餓得肚子咕咕叫,卻隻能在響水彎的下遊洗著豬下水,最讓她煩惱的是豬大腸,又臭又膩,也最是難洗。

夏天的時候,自己身邊都圍滿了蚊子,冬天的時候雖然沒有蚊子,可是那冰涼涼的水卻將自己凍得手腳裂開。

而且她隻有一身衣裳,每日喂豬或是清洗這些豬下水的時候,身上或多或少要沾不少,清洗不及時,她身上便永遠也有一股豬屎味道。

所以大家越來越嫌棄她,連母親都指責她不愛乾淨,“你就不能像是你姐姐一樣麼?你看你弟弟都比你乾淨,你說你這個樣子哪裡像是個姑娘家?渾身臭熏熏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天天在豬圈裡睡。”

然後就理所應當地不準她再進屋子裡睡,生怕她將姐姐也熏臭了,到時候鄉紳家興許就不要姐姐做妾了。

白三娘十一歲的時候,姐姐被鄉紳家買走了。

但是姐姐此前以為,到了鄉紳家做妾,以後就能像是爹娘說的那樣,天天有豬肉吃。

畢竟他們家大部份的豬肉,都是鄉紳老爺家買回去的。

但是她想得太好了,鄉紳老爺的夫人不喜歡她,沒有懷孕之前,姐姐都要承擔鄉紳家裡的大部份家務。

這讓在家裡沒怎麼吃過苦的姐姐如何受得了?而且整日面對著能做得祖父的鄉紳老爺,她最終選擇了那個花言巧語身強體壯的年輕小廝。

於是就有了白家大丫和小廝私奔的事兒發生。

白三娘親眼看到姐姐被沉河的,沉河的地方,就是她洗了多年豬下水的河裡。

她想救,但是母親死死地按住她的肩膀,嘴裡都是些咒罵姐姐的話。這讓白三娘再一次疑惑,母親不是最喜歡姐姐的麼?怎麼此刻姐姐在她嘴裡,仿佛那九世仇人一樣?

出了姐姐這件事情,在村裡就本不受待見的她,更叫人欺負了。

但這並沒有什麼,從懂事起她開始洗豬下水,就一直都是大家嫌棄欺負的對象,所以她並不在乎。

真正讓她覺得心裡難過的是,那日她打豬草回家,已經天黑了。

房門已鎖,晚飯已過,她就在牆根地下的背簍傍邊卷縮著。

然後屋子裡傳來母親和父親的對話,“大丫這樣,怕是三丫以後也不好找婆家了,而且她長得又黑又醜,做事情也慢吞吞的,你看這個時辰,割一背簍豬草都還沒回來,沒準是跟村裡那個小子鬼混去了,叫我說不如聽牙婆的話,賣了吧。”

這話是父親說的。

母親幾乎沒有任何考慮,就答應了,還附和道:“也是,白養著她還要吃飯,以後能不能嫁出去都是兩碼事,倒不如現在能換幾兩銀子。”

白三娘聽到這話的時候,絕望了。

原來父母的眼裡自己從來不是孩子,而是一件工具,沒有價值了,自然是不能留的。

她想跑,可是她沒有錢,什麼都不會,隻能認命。

牙婆第二天就來了,那時候她蹲在牆角裡睡了一宿的她被母親像是拎小雞一般提到一個戴著黑抹額的缺牙老太婆跟前。

那太婆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滿臉的嫌棄,剔著牙跟母親講了半響,最終花了二兩銀子將自己買了回去。

牙婆這一次來,在響水彎總共買了五個孩子,大家都哭哭啼啼地,隻有她一臉平靜地坐在角落裡。

這引來了牙婆的目光,不禁問她:“三丫,你不怕麼?”

白三娘抬起頭,淡淡地回著她的話:“左右是換一個地方繼續沒日沒夜地乾活罷了。”

這話,竟是引起了牙婆的惻隱之心來,也可能她長得又黑又廋,花樓裡根本就不願意要。

所以最後牙婆將她留下了。

她在牙婆家裡住了一年,這一年裡她承擔了牙婆家裡十口人的夥食和衣裳,每日雞叫她就趕緊起來燒火煮飯,生怕晚一步,讓他們不高興,就要將自己賣了。

她不確定,到了下一處,又是什麼地方,在這裡雖然忙,但最起碼能吃飽飯。

在家裡也是沒日沒夜乾活,卻吃不飽,這裡比家裡好。

所以為了吃飽飯,她每日早起晚睡,不敢有一點的鬆懈。

過了一年,有一天牙婆急急忙忙來接她,滿臉的喜色,“三娘,你福氣來了,有個上京來的貴人,需要個能乾的丫頭,我一想,這不就是你麼?”

可見,她在牙婆家裡乾的這一年,做了什麼做了多少,牙婆心裡是有數的。

一路上牙婆肉眼可見的歡喜,千叮嚀萬囑咐,“你就像是在我家裡一樣,眼裡有活,少說話。”聽說那位貴人就是喜歡清淨,早前旁人給介紹的丫鬟,因為話多,被打發回來了。

而白三娘隻有一個問題,她問牙婆:“能吃飽飯麼?”

“能,能,傻丫頭,不但能吃飽,指不定還能跟著這位爺吃香喝辣。”

於是,白三娘順利在這貴人家裡留下了。

除了這位貴人,小院子裡就隻有自己一個人了。白三娘聽大家都叫他大人,於是也跟著大家一並稱呼。

隻是這位大人早出晚歸,白三娘也不敢同他正視,就曉得是個身材偉岸的青年男子,而且喜歡讀書,即便晚歸回來,他仍舊是要拿一卷書坐在廊下掌著燈看半響。

這個夏日,是白三娘記事以來,過得最好的日子了。最讓她快樂的是,她終於吃到了糖,吃到了傳說中的點心。

一開始是大人帶回來的,沒吃完賞給了她。太美味了,嘴角記事以來,頭一次翹起。

她平生沒吃過那麼好的東西,所以她是舍不得一下全吃完的,用手絹包著放在枕頭邊。

可沒想到一夜過後,點心長毛了,叫她難過得捧著哭了一場,心裡好生後悔,應該昨晚就該吃了的。

但是這位大人不知為何,忽然喜歡上了吃點心,每次回來都帶了幾塊,然後又吃不完。

這個時候已經默認,大人吃不完的東西,她能隨意處置。

於是她嘗到了各種各樣的點心,也好奇,這世間怎麼會有這麼愛吃點心的男子呢?

隻不過這忽如其來的清閒,讓她百無聊奈,覺得很是不安,尤其是每日還吃那麼多飯,覺得有些對不起人。

但是有一日她下雨過後,她看到這位大人在地上留下的鞋印,於是突發奇想,午後做完事情就開始在院子裡納鞋底。

好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轉眼入了秋,她的鞋子也做出來了,隻是這個時候,這位大人也要回上京了。

龍婆來接她,看到幾個月不見,竟然抽條長了個頭,還變得有些白的白三娘,很是歡喜,“我就想著,你姐姐我也見過,有幾分姿色,你們是親姐妹,你想來也差不到哪裡去,果然如此呢!”

白三娘想,這話應該是誇她的,可是白三娘並不開心,一來是因為這樣的好日子結束了,二來龍婆肯定要將自己賣到那種地方去。

果然,才被龍婆帶回去幾天,她又有了新主子。

龍婆將她送到了州府最大的花樓。

這一年,白三娘十二歲了,豆蔻年華,老鴇說這是最好的年紀,天曉得女大十八變,是變成美人還是變成癩蛤蟆?

所以最終她和七八個同年紀的小姑娘被掛上了牌子。

沒有人買她,她開始慌張起來,這就意味著她要挨打,甚至吃不飽飯了。

所以她跪下求老鴇。

老鴇大概也是從業多年,頭一次遇到主動要做花娘的小姑娘,但是白三娘實在生得不怎麼好看,清湯寡水的,不過面對白三娘痛哭流涕真心實意的請求,她決定將白三娘留下來。

但白三娘這容貌,隻能是做個端茶倒水的姑娘。

白三娘大驚,每日給人端茶倒水,竟然還能吃飽飯?她後悔不已,早知道這個地方這樣好,當初哭著求著,都要讓龍婆早早將自己送這裡來的。

她對於這一份職業很喜歡,可是十四歲這一年,她伺候的芳姑娘死在了床上,被客人折磨得渾身沒有一處好皮肉。

她開始害怕,因為這兩年裡,她好像長開了些,老鴇開始讓她學些伺候男人的巧技。

她整日的惶恐中,越來越削瘦,老鴇這個時候也顧不上她,因為芳姑娘的妹妹為了給她報仇,將那個客人刺傷了。

花樓能不能開下去,都是問題。

兩個月後,花樓被賣了,她們這些姑娘,又重新回到牙子的手裡,她和幾個小姑娘一起被塞上了馬車,經過數以及日的顛簸,她們到了上京。

進入了一家繁華無比的花樓裡。

新來的雛兒,都是先供達官貴人們來挑選的。

這個時候的她雖然看起來面相清湯寡水的,但那身體不知為何,在這短短的半年裡,上身下身胖胖的,可是四肢和腰杆又是細細的。

姑娘們都說,吃甜的容易長胖,她想肯定是那個夏天各式各樣的點心和糖吃多了。

所以她的身體才這樣胖,四肢和腰杆去細細的,她很擔憂,這樣纖細的四肢,以後乾不了重活了,怎麼能吃飽飯?

但是老鴇看了她,很是喜歡,竟然不讓她乾半點活,每日好吃好喝給養著。

讓白三娘都有些懷疑人生了,尤其是看著身體越來越大的變化,她也終於死心,靠力氣吃飽飯的路怕是行不通了。

可是她又不願意走芳姑娘的路,她害怕跟芳姑娘一樣死得慘。

這樣的擔憂中,她及笄了,隨後就來了一個體面的中年男人將自己接走。

她坐在精致小巧的馬車裡,平生第一次坐轎子的她滿臉惶恐不安,耳邊都是上京的繁華和熱鬨,可是仿佛離她那樣遠。

不知不覺,她竟然在馬車裡睡著了。

後來是那中年男人喊她,她一個激靈醒過來,懵裡懵懂地下了馬車,卻見這裡是一處格外精致的庭院,她站在院子裡,廊下是一位衣著華貴的老夫人,單是圍在她身邊的丫鬟,就有八個,且還有好幾個嬤嬤姑姑也在。

她們都在打量自己,但是白三娘卻覺得那老婦人的眼神最為鋒利,被她們這樣一瞧,好像衣裳都被剝乾淨了一樣。

叫白三娘渾身火辣辣的。

終於,在漫長的等待中,老太太發了話:“就她了,送過去吧。”

如此這般,廊下走來一個嬤嬤,將她領著穿過一條條長廊一個個精巧的花園,便到了一處略顯得清冷的院子裡。

有人伺候她沐浴,穿上了薄得誇張的衣裳,然後叫她躺到床上去等著。

白三娘這個時候覺得還是覺得靠力氣吃飽飯更讓她心中舒服一點,這樣即便不用乾活,但總給她一種恥辱的感覺。

夜色很快就來了,屋子裡的燭燈剪了幾回燈芯,終於聽到了外面傳來不屬於丫鬟們的腳步聲。

隨後是絮絮叨叨的說話聲,一個男人沉穩的聲音從夜色裡突顯出來:“此舉實在不像話!”

緊接著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急促甚至是帶著些惱怒的腳步聲就進來了。

白三娘想動,但是她不敢,因為她那薄如蟬翼的衣裳,根本就遮不住身體,她怕這一動,被子就擋住不自己的身體了。

就在她緊張的東西,房門猛地一關,竟然聽到了上鎖的聲音。

那個將自己領回來的中年男子無奈的聲音在外響起:“相爺,這是沒法子的事情,老太太的意思,您好歹也要體諒老人家的心情。”

白三娘嚇得綁緊了神經,透過了垂花門,她看到了外間那個高大的影子,以及他的怒罵聲:“該死!”

不知是罵自己,還是外面的人。

但是很快白三娘就沒有辦法思考了,因為她發現越來越熱,渾身難受得厲害,還十分口渴。

她再也忍不住了,一腳踢開了被子,也不管身上如今穿著的是衣不蔽體的薄紗,直奔到桌前,拿著水壺就往嘴裡咕嚕嚕地灌水。

她仰頭喝水的時候,外面又傳來了那中年男人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相爺,您是親孫子,老太太舍不得動你,可您要替這姑娘想,若是您不碰她,她還有什麼活路?”

白三娘已經無法理解這話裡自己沒有活路是什麼意思了?她隻覺得熱,這水分明都進了喉嚨,怎麼還越喝越難受,然後她看到了一個人影走近了,不知是為何,她覺得自己瘋了一樣,膽大妄為地將水壺扔在地上,竟然撲到那男人的懷裡去了。

她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像極了前幾年伺候的那個大人呢!

不過白三娘想,肯定是自己迷糊了,不然怎麼可能遇到大人?

慕容聽看著眼前如同蔓藤一般攀上來的小姑娘,腦中想起的是後院那些被祖母處死的姑娘們。

“對不起。”他輕呢一聲,長臂將那在自己懷裡拱來拱去的小姑娘抱起,走向了床榻。

白三娘第二天醒來,還隱約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然而這渾身的酸軟,讓她覺得還是乾力氣活好。

乾力氣活可沒有這樣累,也沒有這樣羞人。

但是很快白三娘又覺得這是個好活計,她每日什麼都不用做,一日三餐外加無數的點心,還有個叫豆兒的小丫鬟伺候自己。

她忍不住和豆兒說:“神仙們過的,也是我這樣的日子麼?”

豆兒也是才買回來的,一樣出身那鄉裡,聽到她的話,讚同地點著頭,“是啊,這就是神仙們過的日子。”

於是白三娘越來越滿意現狀了,她唯一的活就是每隔幾日,大人會來一趟,與她做一夜那樣的事情,雖然累,但是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還不會被罵,起來還能有好吃的。

這是她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隻是可惜,大人每次來,好像都是和自己睡覺,多餘的話也不說。

這樣的日子,轉眼便過了三個月,平靜也被打破了,管家也就是此前將自己領來的那個中年男人帶著一個大夫來給自己診脈。

白三娘雖然每日和豆兒在這小院裡,但隱隱約約也明白了些什麼。聽說大人的青梅竹馬在他年少時候就病逝了,所以這些年,哪怕他位極人臣了,也沒有說親的意思,房間裡甚至連個通房都沒有。

可是老太太著急,想要抱上曾孫子。

於是就用了這非常手段。而自己就是那個替老太太生曾孫子的人選。

至於選自己的理由和當年鄉紳家選姐姐一樣,她們的屁股大,能生兒子。

大夫的到來,讓白三娘擔心,她的肚子還沒有動靜,這樣的好日子是不是就要結束了?

然而大夫什麼都沒說,她也沒等來老太太的怒火,倒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大人回來了。

他比自己大很多,甚至能得自己的爹了。可是白三娘覺得,大人才沒有那麼老,他看起來和那二十七八的年輕男子一樣風度翩翩,還俊俏得很,全天下好像都沒有他這樣好看的男子了。

而且他雖然已經三十多了,可是他的頭發沒掉,也沒有滿臉的油,肚子上更沒有許多肥肉,清瘦得像是竹竿,但又比竹竿要好。

她沒讀過書,不知道怎麼形容,反正她的大人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人,也一點都不老。

隻是這一夜,大人回來得很晚,兩人向來都是例行公事不說話的,可是今晚大人回來,沒有吹燈,而是抱著自己坐在窗前。

“大人?”白三娘鼓起勇氣,輕輕叫了一聲。

慕容聽垂下頭,“三娘,我教你認字吧。”

“認字?”白三娘眼睛睜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可是慕容聽已經鬆開了她,喊了豆苗將文房四寶拿進來,“到時候,你就能寫自己的名字了。”

“好。”白三娘對能寫自己的名字,一點都不期待,她想學寫慕容聽三個字。

慕容聽就是她最好的福氣,隻要與他有關,自己都能吃飽飯,一如那個夏天,以及現在。

白三娘學得很認真,但奈何讀書這種事情,也是要講究天賦的。

她學了一個多月,字是認識了不少,但寫出來的仍舊是歪歪扭扭的,連豆兒整日陪著她,都不認得她寫的到底是什麼?

可就在一個秋月連綿的午後,小院的門被人推開了,豆兒欣喜地衝出去,可是白三娘明白,白天大人是不會來這裡的。

果然,噪雜聲和豆兒的罵聲齊齊響起。

豆兒雖然是自己的丫鬟,可是白三娘覺得,她現在就是自己最好的姐妹,她衝出去。

但在門口的時候,又愣住了。

院子裡,一個錦衣華服的美豔美人居高臨下地打量著白三娘,眼裡滿是鄙夷之色:“嗬,我說容聽叔叔怎麼近來總是回府,原來是你這小蹄子。”

白三娘都沒有說話的餘地,她甚至還被打了兩巴掌。

後來是一個看起來穩重的姑姑勸住了那個美人,她說:“郡主,您馬上就要嫁進來了,以後收拾她有的是機會。”

白三娘忽然就不覺得臉疼了,因為心裡有些奇怪的感覺,她和豆兒相互摻扶著回了房間。

晚些豆兒就打聽來了消息,那是芳菲郡主,皇帝給她和慕容聽賜了婚,再有一個月,她就要嫁進來了。

白三娘如今哪裡還不懂自己是個什麼身份?不對,她連個身份都沒有,侍妾通房都沒有她的份兒。

更何況大人那樣的人,怎麼可能一輩子不娶妻,而且要娶的,也是門當戶對的人。

她歎了口氣,心裡開始盤算自己這大半年攢下來的私房,應是不少了。

不過最值錢的,還是那些首飾,所以她寶貝一樣全部裝進盒子裡,等以後大人成婚自己離開了,就去這個地方立戶,給人洗衣裳度日子。

要不然殺豬也行,小時候她一直幫爹娘一起殺豬,她力氣也不小,應該是可以的。

也是奇怪,從這天後,慕容聽每次來,不給她帶書了,而是一個手鐲,或是一隻簪子。

而且全都是金的。

每次她都和豆兒在慕容聽走後,用牙齒咬上一咬,以至於每個金手鐲和每一支金簪上,都有淺淺的牙印。

大概是慕容聽要成婚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而且每次神情都很疲憊,那種事情也做不了。

所以兩人躺在床上聊天。

那日慕容聽問她,“三娘以後想做什麼?”

“殺豬!”她想都沒想,就脫口說出口。主要除了殺豬,彆的她也不會,女紅她做得不好,服侍人睡覺應該是不錯的,畢竟慕容聽每次都要喊自己妖精。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想去做這一行。

要不就是洗豬下水了,但是太臭,她想想還是殺豬算了,等賺了錢,另外找人洗豬下水。

她平日裡絞儘腦汁想要哄慕容聽笑一笑,他都極少展眉,可是現在卻忽然笑起來,“好,那以後三娘就去做女屠夫。”

白三娘看待了,“大人,你笑起來真好看。”

接下來的幾日,慕容聽白日裡也會過來,前面的院子裡,豆兒已經打聽了消息來,已經在開始布置了。

也是,婚期將近了。

不過白三娘還是很開心,因為慕容聽每次來,都會衝她笑一笑的。

然而在大婚的前一日,她忽然被領到了老太太的面前。

這個年過古稀的老太太在大家眼裡,應當是慈祥的,可是白三娘還是很怕她,下意識就跪了下來,“奴婢給老太太請安。”

屋子裡沒有旁人,除了老太太就一個嬤嬤。

嬤嬤走上前來,扔給了她一個包袱,“你沒福氣,但是我們老太太和相爺心軟,不會拿你如何,你走吧。”

“走?”雖然已經想到了有這一日,但是白三娘沒有想到來得如此之快。

她怔怔地看著老太太,第一次聰明了一回,覺得如果大人真的也要趕自己走,會同自己說的。

所以她猜想,一定是老太太的意思。畢竟老太太買自己回來,逼大人和自己睡覺,不睡就殺了自己,大人憐惜自己的性命,才進了自己的院子。

老太太還逼迫大人娶那個討厭的郡主。

隻是,她垂頭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自己的確沒福氣,這麼久了,肚子都沒動靜。

她又想起自己攢下的金銀細軟,於是求著老太太,說想和豆兒告辭。

老太太見她知進退,沒有死皮賴臉留下求個通房什麼的,便同意了。

白三娘就這樣在慕容聽成婚的前一天,帶著自己的那些金銀首飾,離開了相府。

她現在有錢,賣身契也拿回來了,可是很奇怪,她實在是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也沒有想到回蘆州,而就在京城租了一個小院子,給周邊的人們洗衣裳。

養尊處優了那麼一段時間,如今這手才給人洗了半日的衣裳,就搓破了皮,隔日就給凍傷了。

是了,冬日寒涼,水也刺骨得很。

轉眼要到了新年,她心裡細細數著,大人娶妻已經一月有餘了,他那新夫人是個郡主,門當戶對,應該過得很好吧?

她提著籃子,走在街上,想打聽一二關於相府的消息。

但是還沒等她開口,就聽人說發生大事了,相府被抄家了,相爺被下了大牢。

白三娘心裡很慌,又恨害怕,明明這件事情和自己是毫無關係的。但她提著籃子還是朝著相府的方向跑去了。

整個相府門口,血流成河,聽人說,殺了不少人,現在隻剩下奴仆們,眼下又要過年,是不打算將這些奴仆收押了,就地發賣。

白三娘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容,是豆兒。

她將豆兒買了回去,兩人抱頭痛哭,這個時候她才從豆兒口中曉得,不是她沒福氣,是大人怕連累她一輩子,所以時常叫豆兒偷偷給她喝了避子湯的。

“大人說,姑娘您還小,碰你是不得而為之,往後你有自己的生活,不該因他一輩子搭進去。”

白三娘聽著,隻覺得整個腦子裡都一片混亂,倒是清晰地想起曾經慕容聽教過的一句話:‘子非魚,焉知魚非樂’。

她願意的啊!活了這許多年,就慕容聽對他最好,能讓她吃飽飯,且不要她任何回報。

於是她打聽到慕容聽的關押之處,將那些帶著牙齦的金銀都揣起來,跑去牢房裡。

隻是天牢重點,銀子送出去了,她卻沒見到慕容聽,但是送了些棉被和些吃食進去。

這樣的寒冬臘月,在冰冷冷的大牢裡,大人又那樣清瘦,如何能熬得過去?

於是為了賺錢,寒冬臘月裡,她開始給人洗豬下水了,這比洗衣服還要賺錢。

雖然她的金銀首飾還有不少,可白三娘覺得,坐吃山空必然是不行的,更何況她要想辦法將慕容聽撈出來,肯定要花很多銀子的。

這個時候的她,並不懂得朝堂的風起雲湧,更不曉得天牢裡的人,如果不是皇帝開金口,是沒有法子出來的。

豆兒也不懂,於是豆兒洗衣裳,她洗豬下水,院子弄得臭熏熏的,叫那些原本想娶她回去做續弦的人斷了心思。

而每日她都要想辦法去給慕容聽送飯,轉眼過了新年,正月裡桃花也開了,天氣逐漸回暖,老太太的屍體被送了出來。

白三娘遇到的時候,獄卒們正要喊人拉去亂葬崗。

於是白三娘將屍體扛走了,又買了薄棺,將老太太給安葬在城外的一處鬆林裡。

時間過得很快,慕府的案子很快就叫大家遺忘,隻有白三娘每日還在兢兢業業地想著怎麼救人。

又入夏了,到了白三娘喜歡的夏天,她第一次遇到慕容聽是夏天,被買進他們府裡去,也是剛好要入夏。

所以她滿懷期待地等著夏天奇跡的發生。

奇跡果然發生了,慕容聽終於從天牢裡出來了,可是卻要被流放到海邊去采珠。

她得知後,急急忙忙回來收拾行李,將小院子留給了豆兒做嫁妝,帶著自己的金銀細軟追了去。

白三娘就在炎熱的海邊住下,她的小椰棚子就在流放犯們居住的附近。

隔著用漁網圍起來的牆,她終於看到了心心念念的慕容聽。

這時候的慕容聽已經沒了早前的意氣風發,整個人顯得越發疲憊了,瘦骨嶙峋,還滿是新舊傷,眼裡都是沮喪。

什麼話都沒有說,她隔著漁網將自己學坐著的糕點遞過去給帶著腳鐐的慕容聽。

喂著喂著,白三娘的眼淚就掉了出來。

“彆哭。”慕容聽終於開口了,乾裂的唇卻因他這一張口就滲出絲絲血跡來。

白三娘心裡更難過了,連忙擦了眼淚,“我不哭,你彆說話。”然後將那椰漿都遞給他喝。

“那些金銀,足夠你這一輩子衣食無憂,傻丫頭。”慕容聽歎氣,但是眼裡,好像有了些光芒。

白三娘這才曉得,慕容聽早就知道她要走的,還特意給她準備了那麼多金首飾。

可惜每一個都被她用牙咬過了,當鋪的人嫌棄,根本就賣不了好價錢的。

而且,她又想,那是慕容聽送給自己的,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舍不得。

白三娘在海邊小鎮的集市上擺了魚攤,她殺魚又快又乾淨,大家都很喜歡她,也知道她的夫君就在河邊采珠子。

這個地方的老百姓們,對於那些所謂的流放犯們,並沒有多大的惡意,反而覺得白三娘有情有義,不遠萬裡追隨夫君來此。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了好幾年,舊案重啟,慕容聽身上的冤屈洗清,重新被啟用。

這一次,他做了五品的京官。

慕家的親戚們也都回來了,一個個都滿懷期待地等著慕容聽再創輝煌,誰知道半年後,他忽然辭了官,然後消失了。

這一年的慕容聽,正好不惑之年。

他跟著白三娘回了蘆州,不過白三娘家裡人已經死完了,兄長娶了個凶惡的媳婦,婆媳關係尤其激烈,於是沒兩年她娘就氣死了。

兩個小弟又不成器,殺了人,惹了案子,牽連了老爹。

於是這個空蕩蕩的家,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而現在多了個白容聽。

白容聽替她將家裡的刀具都翻出來磨得鋥亮,白家的豬肉攤時隔多年,又重新擺起來了。

就是白三娘這個二十多歲的老姑娘,居然這樣好色,買了個皮肉極好的相公回來做贅婿。

她那相公萬般好,就是有些老,聽人說,已經四十了,也不知白三娘圖他什麼?

這些話傳到了家中,讓白容聽很是擔憂,晚上緊緊抱著白三娘,“我又老又乾不了重活,三娘有一日會不會嫌棄我?”

白三娘在他懷裡仰頭認真地看著他,眼神一如她被買進府裡那年純真,“你當時位高權重,都沒有嫌棄我。”

而且,白三娘終於在一次慕容聽的好友路過來拜訪的時候,從他口中得知,慕容聽從不吃甜食,更不喜歡點心。

那年夏天,他每日都帶點心回去,原來是給自己吃的。

甚至顧及自己的心情,他還要忍著先嘗一點。

可她以為他喜歡,所以後來在府裡在牢裡在海邊,她總是給他準備各種甜甜的點心。

但當白三娘問他為什麼不拒絕的時候,慕容聽說,“我的小丫頭從來不愛笑,我怕我說不喜歡,她就不笑了。”

白三娘不是不愛笑,是沒有什麼可以讓她笑的。

小時候一睜眼,就有乾不完的活,耳邊還是不絕耳的謾罵。

【白容聽】

七歲的時候,母親和妹妹被父親的小妾用點心毒死了,所以後來,慕容聽看到點心,總覺得惡心反胃。

外祖家已經落敗,母親的死竟然成了所謂的咎由自取,他想活著,也想替母親報仇,但是他知道,家裡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替母親和妹妹主持公道的。

一切隻能靠自己。

他實現了,成了狀元做了官,成了皇帝的心腹,隻是暗中也得罪了許多人。

那年他去往蘆州辦案子,因為怕驚動地方,所以他輕裝簡行。

可是一個人居住,總是太引人注目了,於是他買了個丫鬟回來。

那小丫鬟是自己平生所見,最能吃的一個人。

一鍋飯,她一頓能吃去半鍋。

倒不是心疼糧食,而是心疼她一個人待著的時候,總自言自語,吃飽飯的感覺真好。

原來,她是怕下一頓吃不了,所以能吃的時候,就多吃。

鐵血冷面的他,難得起了幾分同情心,所以他回去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多。

每次看到他沒吃完撤下去的飯菜,她的眼睛裡就像隻裝滿星星一樣。

慕容聽覺得這個小姑娘,真好,太容易滿足了。

有一日他在街上,看到同僚給孩子買糖買糕點,他忽發奇想,帶了些許回去。

但是因自己不動,小丫頭也不敢動,於是他忍住,吃了一些,剩下的便叫她拿走了。

因此他第一次看到小丫頭笑起來。

原來她也是會笑的。

於是慕容聽也養成了買糕點的習慣,就隻為看那小丫頭開心,她一笑,自己好像活得似乎也沒有那樣無聊了。

隻是聖上密令很快就來了,慕容聽想將她帶走,從此讓她衣食無憂,可是轉而想起自己身邊的環境和當下的處境,他還是放棄了。

小丫頭有自己的人生,自己不該插手,這個夏天,算是偷來的了。

朝堂上的明爭暗鬥越來越洶湧了,自己是皇帝的劍,劍鈍了就是無用之才,隻能丟棄。

太鋒利了,劍主人也怕反傷自己。

所以慕容聽的處境實在是尷尬。

母親和妹妹的死,即便這些年已經給她們尋了公道,但是讓慕容聽卻不敢起娶妻的念頭,他怕他以後也會變成父親那樣朝三暮四。

人會變的,這一點他心有體會,一開始的時候,他做官隻想替母親和妹妹複仇的,可是後來,他想要做的越來越多了。

他也變了。

所以他不娶妻,但是沒想到祖母用對方的性命來威脅自己。

人家說,人上了年紀,就容易心軟。

這一點他讚成的,以前祖母不是沒有用過這一招,但是他根本不理會的。

但這一次,他卻覺得,實在不該自己,害了對方的性命。

可當她看著那張帶著幾分熟悉的臉時,心裡竟然產生了一種竟然覺得‘是她真好’的念頭。

慕容聽覺得自己瘋了,禽獸不如!她隻是個小姑娘,小了自己十幾歲。

自己都險些能做她爹了。

但是藥效之下,她往他懷裡鑽,他實在控製不住了。

於是就有了往後的一發不可收拾。

他竟然起了整日同她在一起的念頭,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那樣隻會害了她。

所以他每隔幾天,晚上才過去,天曉得他有多想她。

可是他同樣舍不得,這個才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就做母親,更不願意他們的孩子以這樣的尷尬身份出身。

於是他讓豆兒給送了避子湯。

那丫頭真傻,竟然也不問喝的是什麼。

他開始憂心,這樣以後她在這個家裡怎麼活啊?

隻是沒想到,皇帝的心思變幻莫測,他要除掉郡王府,連帶著自己這個丞相。

賜婚的聖旨下了,慕容聽便曉得自己離死期也不遠了,他舍不得著小丫頭,很高興她知道後想要攢錢離去的想法,同時又有些失落。

果然,她對自己這個老男人,是半點留戀都沒有的。

他想以後,可以得到她的書信,所以教她寫字。

隻是慕容聽沒有想到,這丫頭是真的不聰明,那字怎麼教,她寫出來,都如同雞爬過的一樣。

慕容聽放棄了。

打算安排她離開,沒想到祖母動作比自己快。

隻是祖母不知道,這場婚事帶來的不是慕家更上一層樓,而是將慕家拉下地獄啊!

他知道,卻因不是那個掌舵人,也沒有辦法驅趕這些狂風暴雨,隻能眼睜睜看著慕家的沉沒。

在天牢裡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不會死,但沒想到,她竟然沒離開上京,還給自己送來了棉被跟點心。

三十多歲的他,捧著那些點心,掉了眼淚。

往後,幾乎日日,都會有飯菜送進來,獄卒們後來都不忍心收她的好處了,聽說她如今給人家洗豬大腸賺錢,有時候來得急了,衣裳來不及換,身上有些臭臭的。

獄卒們可憐她,又覺得她傻。

慕容聽也覺得她傻,自己給她的那些首飾,都是名家打造,價錢不菲,她但凡賣一件,也抵過她洗幾年的豬下水啊!

不過後來慕容聽知道為什麼買不起價錢了,這小傻子每一件上都留了牙齦,有些哭笑不得,難道她覺得自己會拿假貨給她麼?

入了夏,慕容聽被流放到河州一帶了。

他鬆了一口氣,覺得小傻子終於解脫了,沒想到她居然一路追到了海邊。

他們在這裡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也是自己灰暗人生開始變得明亮的開端。

他想娶她,可是自己是戴罪之身。

好不容易身上的枷鎖解開,又做了官。

按照當朝森嚴的律法,貴族和庶民是不能通婚的,自己仍舊不能娶她做正妻,可是她怎麼能做妾?她隻能是自己的妻子啊!

慕容聽第一次對這些舊律規矩產生了不滿,所以在教授學生的時候,他開始夾帶私活。

照著這老祖宗的規矩,寒門永遠是寒門,無論如何努力,都不能超越貴族們,這憑何啊?那他們還努力作甚?

貴族生來錦衣玉食,不用努力也能做官,寒門子弟明明驚豔才絕,入仕卻是艱難萬險,他告訴自己的學生,應當人人平當,不分貴賤,不分男女。

但是,他年紀大了,再不娶傻丫頭的話,她可能要嫁給彆人了。

所以慕容聽覺得,自己等不到寒門崛起的時候了,因此他做了個決定。

他舍棄了自己貴族的身份,從此以後改姓白,成了小傻子的上門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