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賀知然這才到州府將那楚河泰給救回來沒來得及喘會兒氣, 就聽得周梨桐樹村的消息,然後馬不停蹄便朝著桐樹村趕去。
沈窕不放心,到底還是舍棄了周梨跟著她這賀叔叔一起去往桐樹村。
且不說這一路上城中發生了多少事, 隻說著賀知然合該被人作天下國手來尊敬著。
人一路上風餐露宿,一點不敢做耽擱, 便是沈窕都心生不少佩服來, 後來更是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
尤其是這到八普縣後, 一直是連綿不斷的春雨, 隻萬幸這個時候乃真正的春日裡, 風並不寒涼, 山陵間也多少剛吐出來的新綠,或是點綴幾朵晚春的桃花,所以沿途風景雖是匆匆而過,卻也是有著另外一番風光。
地裡又有那剛出苗的野薺菜,正是味道最鮮美的時候, 那沿途在野外過夜吃飯,賀知然便自己提著挖藥草的小鎬, 每次都要挖一小把回來下面條。
有時候還夾帶著些藜蒿, 吃上的時候便要開始憶苦思甜一回, 說自己剛開始學醫那會兒,時常去山裡采藥,他那時候膽子還小,並不敢打獵, 所以隻能吃些野菜素食。
所以進山一回, 就要瘦一次,回來少不得是要大補大吃,什麼雞鴨魚肉, 一樣不少。
這樣的惡性循環下,終於讓他的胃沒有辦法承擔,得了十分嚴重的胃疾。
沈窕聽了他的話,隨後一臉震驚,“我一直以為你胃疾是假裝的。”用來偏自己的乾娘去照顧他。
畢竟沈窕想,一個大夫,怎麼能讓自己病呢?
賀知然聽得這話,嘴角少不得抽搐起來,“我怎麼假裝?上次我胃疾犯了,都在吐黃膽汁了,難道還作假?”當時沈窕不也在邊上麼?
卻聽得沈窕垂頭嘀咕著:“我當時還想,賀叔叔你做戲還挺全套的,指不定是吞了黃蓮,苦得你難受,才吐了呢!”
賀知然端著手裡的缽,忽然就覺得這薺菜面條沒有那個樣香了,看著沈窕,怎麼看都覺得像極了不孝女,心想那時候自己疼得死去活來,甚至都想好了這要是忽然一口氣提不上來,以後她們母女將作何打算,自己都替她們想好了。
沒曾想如今在她心裡,竟然覺得當時自己是裝病的。
但看著此刻吃得香噴噴的沈窕,想著十三娘說以前沈窕的過往,與之作了一下對比,心想罷了罷了,這樣也好。
最起碼此刻看著沈窕,雖是頑劣了些,但到底是活潑的。
這般想,心裡是寬慰了不少,繼續吃面,也催促著她:“你也快些,吃完咱們就繼續啟程,不能再耽誤了。”
他所說的耽誤,正是來的路上,他去挖野菜的時候,沈窕非得要去摘那些也山梨的花兒來,說是能做湯。
山梨花是沒也采著,倒是驚動了一窩早春出來曬太陽的蛇。
那蛇冬眠了一宿,這會兒正盤在屬下的石頭上曬著太陽,好不安逸的,不想叫沈窕一腳踩去,處於本能,它自然是回報了沈窕一口。
當時不知情況,沈窕自己學藝不精,連蛇毒和無毒蛇自己都分不清楚,情急之下,隻將那抽筋當做是中了蛇毒,嚇得暈死過去。
就此耽誤了一個多時辰。
萬幸賀知然見她趴在石頭上一動不動,上去瞧才看到她腿上叫菜花蛇咬破的皮,給簡單敷了些藥,沈窕就悠悠醒來,痛哭流涕說自己大概是活不了多久了。
被毒蛇一咬的瞬間,她就抬不起腿來,可見是命不久矣。
當時賀知然盯著她看了半響,好似看個傻子一般,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都在交代她花冤枉錢買回來的那些武器以後都要分給誰留給誰,賀知然才沒好氣道:“那蛇沒毒,要不了你的命,不過是太緊張,腿抽筋罷了。”
沈窕得了他的話,半信半疑地扒拉開傷口,發現傷口周邊除了有些泛紅之外,並無青紫,便曉得賀知然果然是沒有騙自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您老早說啊,嚇死我了。”
而此刻賀知然提起不能再耽誤,沈窕不由得偷偷翻了個白眼,心說那就一次意外,多耽擱了他一個時辰而已。
當下也連忙吃了面條,急忙熄滅了火塘,拿了煮面的缽洗乾淨,裝到袋子裡,掛到馬背上,也趕緊啟程。
這一碗面,他們就管了一日,當天傍晚路過鎮子的時候,都沒作半點停歇,就馬不停蹄地直接朝著桐樹村去。
等著到了桐樹村的時候,夜色已經深深,這幾日天朗氣清,有一彎新月懸掛在樹梢上。
白亦初早打發人在村口等著,見了他們連忙給引了村子裡去。
那賀知然一見白亦初,也顧不得與之寒暄,直接問起來:“阿梨說這裡的人還沒徹底變成昆侖奴,如今什麼狀況?離了那藥池後,可有好轉?”
白亦初隻忙將那個當初主動站出來給這些昆侖奴們治療的藥童高陽春介紹與他:“說來可笑,從鎮子縣城裡,請了不少大夫來,卻沒有一個有法子,虧得這位高小兄弟。”
賀知然聞言,看了那高陽春一眼,卻沒有因為他年少就輕怠了,隻忙問起他是用什麼藥,又是如何給這些人治療的。
那高陽春早得了白亦初的幫忙,已經將他那青梅竹馬給救出來,如今也在這裡養身子,方便他一起照顧。
而前幾日裡,就從白亦初口中得了消息,那神醫國手賀知然已經趕來了這桐樹村,因此早早就盼著的。
那參軍的,都以白亦初為偶像,而他們這杏林中人,自然是最為尊敬這賀知然了。
所以可想而知他這幾日裡是何等的激動,想到不但能見到賀神醫,且還能在賀神醫手底下打下手,十分歡喜。
但同時又擔心,自己年少,那賀神醫會不會不信自己?反正那沒見到賀知然之前,他是左想右猜,十分不安。
卻不想如這賀神醫卻是不問他年紀,隻看他的醫術,當下簡單作揖後,便問起他各樣來。
高陽春雖是緊張,但到底是用功了的,所以也能對答如流,並沒有出半點錯,隻是在賀知然面前,他仍舊覺得自己學的原來不過是皮毛罷了。
哪裡曉得賀知然見他年少,已是有如此本事,大肆讚賞,更覺得他這藥方是可行的。
在將那些病人檢查過後,更覺得倘若不是這高陽春也配置了一味藥方來,將他們繼續泡在著藥池之中,隻怕這些人,當真是有性命之憂的。
他如同得了一少年知己,完全不知疲勞,隻同高陽春一起繼續研究這些藥方,隻希望早早就得了個叫他們解毒的方子來。
可謂是不眠不休。
村子裡的後續,白亦初也解決得差不多了,沈窕是沒有了什麼用武之地,便幫忙照顧那高陽春的青梅竹馬杜月秀。
兩人相處了幾日後,她越發覺得這杜月秀有些眼熟,又聽得對方一口的上京口音,便問起她來:“姐姐是上京人?”
話說那高陽春自打賀知然來了後,兩人就一頭紮在藥房裡,每日隻圍著那些病人轉悠,自然是沒顧得上說幾句話。
所以沈窕也不知他到底是個什麼來路,醫術從何處學來的?
隻是如今聽著杜月秀的口音,忍不住生出幾分好奇心來。
那杜月秀比高陽春長了個五六歲的模樣,如今已經是二十七八的年紀了,又被那大夫關在地窖裡毆打,如今看起來比她本來的年紀還要垂老幾分。
現在的沈窕是沒了什麼上京口音,但是因她這個名字,杜月秀隻覺得熟悉不已,眼下聽她問起,隻頷首答道:“沈姑娘猜得不錯,我原本就是上京人,若不是那天災戰亂的,怕也不會和陽春他走到這一步的。”
說罷,隻將目光落在沈窕的臉上,似乎是試圖從她臉上尋找什麼痕跡一般。
沈窕叫她這麼一看,有些不自在,又多有疑惑:“月秀姐這樣看我作甚?”
杜月秀微微一笑,眼裡卻是帶著幾分哀傷,“我從前有一個朋友,她妹妹與你同名,如今聽著大家喊你,我便又想起她來。”說到此,忽想起這幾年的人生浮沉,便扯出一抹笑來:“其實,她不在了倒也好,省得活著受罪。”
在屛玉縣,也有不少從上京來的官員,但是沈窕當年即便作為沈大學士的女兒,但是面對父親沉迷煉丹,甚至信那鬼神之說,讓她關在院子裡,所以她不認識那些人。
那些人也不曉得有她這一號小姑娘。
所以即便方才確認了杜月秀他們是上京人,但也沒有多激動,直至聽到杜月秀上一句話,她那已經被塵封起來的過往記憶,忽然又開始活躍起來了。
她忽然像是變了個人,那一身的浮躁好似都完全收起來,這個時候的她,忽然讓杜月秀覺得,好似有那麼幾分眼熟的樣子。
但也不敢確認。
不想沈窕卻主動開口:“你認識沈窈麼?”
“你?”杜月秀幾乎是一下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但是她的傷勢還未大好,一時劇烈起身又因這過於激動的情緒,使得她的傷口分明是受到了牽扯,臉色因為疼痛而變得刷白。“你真的是她妹妹?”
杜月秀當時雖不是什麼大戶之家,但卻因她叔伯是大夫的緣故,好幾次去那王家替那少夫人診治,便將她這個也淺學了些醫理藥識的侄女帶在身邊。
一來二去的,她自然就和那沈窈熟了起來,也知曉沈窈過的是什麼日子。
有心幫忙,卻又因自己無權無勢,且又是一弱女子,並不能給她什麼實質性的幫助,隻能多陪陪她。
但是萬幸沒有想到,那年自己隨著叔父回了一趟老家,回來卻得知沈窈竟然被發配到東海,且病死在了東海的消息。
不但如此,那與她情投意合,若不是那王家少爺,本該與她雙宿雙飛的上京第一冰人祝子騫,還與之殉情。
這一噩耗,可叫當時的杜月秀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子。隻不過一般她陪著沈窈的時候,沈窈都是坐著發呆,並不怎麼說話,所以對於沈窈那個妹妹,她也不是很了解。
反正她回上京的時候,沈窈已經死了,祝子騫也死了。
甚至是沈大學士自己也死在了自己的煉丹爐裡,至於沈窈的那個妹妹,卻聽說不知是叫誰家的小廝扶了一把,就被沈大學士逼迫著嫁給了那小廝。
她也不知那小廝去了何處?
反正她能打聽到的消息,就是那十三歲的沈窕,真的就嫁了一個小廝,然後多餘的消息,是再也沒了。
那時候,上京的摘星樓才開始修,還沒開始四處征收徭役,所以日子尚且還好,她對比了周邊的人,便以為沈家姐妹是最苦最可憐的人。
隻是沒想到轉眼不過幾年,她堂兄就被征去做了苦役建造摘星樓,叔叔也因一樁案子被牽連,病逝於那獄中。
她和嬸娘相依為命,自己開始采藥養家,也是那時候認識了同樣在學醫,自己在外采藥的小少年高陽春。
兩個相差了七八歲的人,怎麼也沒有想到,在短短兩年後,他們就成了相依為命的親人。
戰亂天災的不斷發生,上京的一切也在風起雲湧中發生了突變,有權有勢的,隨著那大浪潮一起到了河州去避災避難,像是他們這樣的小人物,便隻能夾縫求生。
高陽春的全家都死了,隻唯獨剩下他一人苟且於這世間,逃難的路上,沒想到再遇杜月秀,兩人便相依為命到如今。
而此刻沈窕也十分大驚,她萬萬沒有想到,原來世間除自己和乾娘周梨他們之外,還有人記得她姐姐。
到底是自己的至親之人,生前死後都在為自己這個妹妹考慮,她便是如今性子開朗起來,但是面對姐姐的消息,仍舊是忍不住流了眼淚。
“我便是沈窕,沈窈的妹妹。”
她說完,那杜月秀又驚又喜,甚至忘記了自己滿手才結疤的傷痕,激動地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便是沈窈姑娘的妹妹麼?你姐姐出事的時候,我隨著叔叔回了老家,誰知曉一趟回來,卻是物是人非。”
說罷,隻細細告知了沈窕,如何與她姐姐相識。
不過說完後,又擔心地上下掃視著沈窕:“那人,待你可好?你父親實在是糊塗啊!”
沈窕起先沒明白她這話,片刻後才恍然反應過來,“你若是的是華珞哥麼?他娶親了,我上一陣子還聽說,我馬上要做姑姑了。”
“什麼姑姑?”杜月秀卻不知到底誰是華珞,隻曉得她被迫嫁了個小廝。
沈窕方解釋著:“便是曾經在街上救了我,反而叫我那混賬短命爹賴上,讓他娶我的那個小廝啊。”
“那他娶了妻?”杜月秀明顯是會抓重點的,看著沈窕又擔心又心疼起來。
沈窕見此,忙笑著解釋道:“你誤會了,他當時娶我,隻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我其實與他是做兄妹相稱的,這些年,也是拿我做親妹妹來待,什麼都會給我留著一份。”
杜月秀得了這話,才長鬆了一口氣,“如此說來,他倒是個極好的人了。”不然實在難以想象,當時的沈窕日子該是多難熬啊。
說蘿卜崽是好人,沈窕倒是十分讚同,“我華珞哥哥的確是極好的人,除了照顧我,還有那一幫弟弟,他也是做親弟弟來看待的,他人好命也好,如今得了好報,有家有業。”
“想不到,他竟然是這般好人,你也是運氣好,遇著了他,我是瞧見彆家的小廝,都是狐假虎威的混賬,若攀上了你這樣的人,怕是狗皮膏藥一般舍不得放下。”如此,杜月秀對於蘿卜崽這個小廝,倒也是生了幾分好奇來。
這時候卻聽得沈窕笑道:“說他是小廝,又是我的兄長,但其實在阿梨姐和阿初哥眼裡,他何嘗又不是個做弟弟的呢?他那婚事,還是元姨她們給操辦的呢!”
她這一說,杜月秀就更為吃驚了,因為她曉得沈窕口裡的阿初哥,正是霍小將軍,因此一時就更為激動了,“你,你莫不是要告訴我,你這個兄長,是周家的小廝?”
“算是吧?他們和阿梨姐一起到上京去呢!那年正逢著阿初哥到上京參加科舉。”隻是沒想到,轉眼竟是已經過了這許多年來,自己也從曾經那個膽小怯弱的姑娘,變成了如今這樣的江湖兒女。
沈窕給自己的定位和她乾娘一樣,是江湖兒女,因為她們倆都不拿朝廷的俸祿。
杜月秀這會兒看著沈窕,忽覺得她命倒是比她姐姐好,本以為當時被迫嫁給了那小廝,沒想到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不過說到底,還是這個小廝的主子並不是尋常人。
當下看著沈窕,自然是替她開心,“你姐姐若是泉下有知,如今也是能明目了。”
話題重新繞到姐姐的身上來,沈窕仍舊是意難平,十分惋惜後悔:“可惜那時候我既是膽小又沒有武功,不然我便是冒著那抄家滅門的風險,我也要將姐姐給救出泥潭來。”
隻是可惜,明明姐姐是有活路的,她卻放棄了。
都是怪自己,如果那時候能叫她曉得自己的往後餘生將一路的順暢,她就不會為了節約那點治病的銀錢而選擇放棄自己的性命。
所以到了現在,沈窕仍舊很自責。
杜月秀並非有意勾起她的難過,如今見她又開始掉眼淚,也是十分自責,隻連忙勸慰道:“罷了罷了,你試想前些年,這老百姓們都在那水深火熱之中,你姐姐走了,倒也得個清淨,何況那路上還有祝公子陪著。”
沈窕聽了,心想也是了。姐姐就算是活著,她那一副身體,祝大哥就是不會介意,但她怕也不會願意和祝大哥再一處,生怕連累了祝大哥。
如今一同在那黃泉路上,的確是有伴可做。
隻是想著祝家父母,心裡又覺得愧對了人家,便與這杜月秀打聽起來:“可有祝家的消息?”當時白亦初忽然被貶到靈州屛玉縣去,等後來她在想打聽祝家消息,卻說是離京去了。
也不知是去了何方。
杜月秀搖著頭,“這倒不知曉了。”少不得是也歎息了一回。
又說兩人因她姐姐的緣故,關係進了一層,接下來的日子,沈窕也不覺得困在著小村子裡無聊了。
而賀知然那裡,不愧神醫之名,不過是半個月的功夫,他將最初那高陽春擬出來的藥方一改再改,最後竟然是將這些人給治好了。
他們一開始被從那藥池子裡撈出來的時候,仿若吞食了化骨丹一般,軟弱無關,好似爛泥一樣癱軟在地上,隻能任由人宰割。
意識雖在,卻是張口極其艱難,隻能斷斷續續說幾個含糊不清的字。
如今他這一劑藥下去,又配合著重新熬的藥池子一浸泡,竟是發生了奇跡,那癱軟的肌肉開始有力,人也能開口說話了。
現在已有人恢複了正常,隻不過是到底遭此大劫,肌肉骨頭實在是損傷得厲害,那重活是做不得了。
但好歹撿回來了性命來,他們也是萬分高興,死裡逃生,眼淚汪汪地朝賀神醫磕頭謝這救命之恩。
有一個恢複,接下來幾十個人也逐漸好起來,這消息自是傳了出去。
而高天寶已是叫周梨讓人送回來了,整日仿若那雕像一般站在院子裡不吃不喝,眼珠子也不轉。
可是將苗氏母子三人哭得肝腸寸斷的。
眼下得了這消息,苗氏無論如何都要將他送來試一試,哪怕就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
賀知然這裡原本也是見著這幾十號人被救回來了,對於那些昆侖奴,也是抱著要救他們的心。
如今見周天寶被送來,正好眼下這裡的一切都是現成的,苗氏又放了話,隻讓賀知然儘管治,若是出了什麼意外,她也認命了。
又了這話,賀知然到底是放開了手腳,領著那高陽春一日日研究方子。
而這段時間裡,白亦初也離開桐樹村,與周梨一起將那些昆侖奴都送回家中去。
轉眼就到了這四月底,田地裡的莊稼都已經開始出苗了,周梨終於踏上了回桐樹村的路。
她和白亦初騎馬走在山間小路,少不得是要回憶起當年艱難逃命之事,哪怕是時境過遷,然而那些個同甘共苦,卻依舊還在眼前。
轉眼已經到了村子外面的豁口,這個角度看過去,桐樹村一覽無遺,甚至是他們家那魚塘,都能瞧個清楚。
可惜的是,終究是經曆了這些年的滄桑,當年又有那麼一場大火,即便是周天寶和苗家在這裡住了不少時間,還重新蓋了新屋子,但還是沒了以前的影子。
又因人煙稀少,村中許多人家的舊址上,如今都長滿了構皮樹和樺樹,這又快入了夏,正是萬物生長之際,隻怕要不了多久,便又是綠樹成蔭時。
他二人在此處歇息,馬兒拴到一旁的樹杆上,周梨仔細眺望著村子,目光最後落到了柳地甲家的舊址上,是能看到那裡的茅屋小院,便問起白亦初來:“可是有了小八他們父女倆的消息?”
說是那田永昌一行人還未到,柳小八就猶如驚弓之鳥一般,急急忙忙領著女兒到山裡避禍。
如今進了山裡,也不知是什麼光景。
“打發了人去找一回,並沒有消息,後來我又讓人代話給了這周邊幾處村子的獵戶,若是見著他們的蹤跡,隻管來報,我這裡重重有賞。”山太大了,尤其是馬家壩子發生坍塌後,那邊就直接被老林藤蘿給覆蓋了,如今要進去,實在是寸步難行。
周梨這個時候,隻覺得柳小八的女兒實在是命途多舛,隻願上天保佑,叫人活命吧。
兩人休息了片刻,再度啟程,卻是沒有上馬,隻牽著馬漫步在這熟悉又陌生的山間道路上。
少不得是回憶起了白亦初剛買回來時的光景。
說起這事兒,周梨便有些氣憤,“我如今想來,仍舊有些後悔,當時不該對你好言好語,因當先打你幾頓才是。”
“這話如何說?”白亦初細想起來,他除了不滿被買回來,好像也沒傷害周梨吧?
方聽周梨說:“你那前幾個買家,哪個不是將你做九世的仇人來對待的?你倒是好,有恨不朝他們發,反而是對著我。我如今還記得,當時我們倆頭一次單獨相處,那眼神是恨不得將我挫骨揚灰一般。”
白亦初是堅決不承認的,“怎麼可能?那時候我年紀小,怎麼可能如此歹毒?你必然是記岔了。”
“嗬。”周梨冷笑一聲,“少糊弄我了。”
“沒有的事,再說你也要站在我的角度想,我頭幾個買家的確對我十分不好,我當時匆忙被嶽父大人買回來,又不知你們接下來要如何待我,隻當你們與那前幾個買家一樣,如此我起幾分防備之心,不是人之常情麼?”
白亦初這話說得也是有理有據的。
周梨險些叫他給說服了,不過還是忍不住問他,“那我問你,你是幾時才開始確定,要與我們一起生活的?”
這事兒白亦初倒是沒有瞞著她,也難免回憶起自己來到周家的第二日,周老大就蹬腳撒手離去,那時候看著一屋子的人,周梨這個做親閨女的,反而被擠到了外面來。
而那守著周老大的一幫人,過半都是貪圖他留下來的那幾兩碎銀子。
一時間,看著周梨的目光也多了幾分疼惜之意:“我那會兒見嶽父大人就這般走了,元姨我也不知是否可靠,瞧著你又瘦又弱的,隻覺得你比我還可憐,我再不濟皮糙肉厚,怎麼都能活,可若是你沒人護著,便是艱難了。”
那時候他便起心,做不做夫妻的,倒不要緊了,隻是有自己一口吃的,斷然不能短了周梨一口。
但萬萬沒有想到,這周梨的身體竟是一日日好起來了,而且人看著雖是又小又弱,腦子卻是聰慧得很,竟然將家裡經營得不錯。
白亦初覺得,是當時那個小小的家,讓他覺得自己無處安放的靈魂,終於是有了一個落腳之地。
甚至周梨願意供他讀書。
想到這裡,不禁停駐腳步下來,“阿梨,旁人現在隻覺得我出身顯赫,能文能武,有著莫大的本事,可是我隻有我曉得,若是當時我沒有被嶽父大人買回來,而是被賣到了彆家去,斷然不會是這樣的人生,興許庸庸碌碌,或是在與主人家對抗的途中,就早早被打死了。”
如此,又有哪裡有後來的認親之說?更不要說什麼霍小將軍,繼承父親的遺誌了。
周梨卻是提醒他,“你要謝我,也該謝我沒讓你上戰場才對,而且根據我那個夢,你到底是要被買來我家的。”說起來,周梨也覺得奇妙,有那麼一陣子,她真是相信了這個世界有天道,那何婉音和李司夜便是這所謂天道之女,氣運之子。
而他們這一群人,都注定是何婉音和李司夜的扶搖直上的墊腳石。
但萬幸,那個夢讓他們這些炮灰都聚集到了一處,且出現了表哥這個變數,方有了後來的活命。
然同時也可惜,那個夢,到了李司夜和何婉音將遼北大軍趕走後,便做起了那攝政王來。
然後是兩人伉儷情深的傳奇,卻沒有說這天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真如同那夢裡一般,果然是海晏河清麼?
周梨不怎麼相信的,因為她在屛玉縣的時候,看著這天下,也是太平盛世,尤其是一個個新政的推出,按理老百姓們的日子是該越過越好才對。
可當她做了這巡撫,出了屛玉縣,便發現其實這個世界,怎麼可能成為自己所理想中的國度呢?
人家說水清則無魚?是對的。貪官汙吏,為虎作倀之輩,就宛若那院中塵埃,無論怎麼清掃,都不可能將這滿地的塵埃永遠清掃。
即便是今日清理乾淨了,明日仍舊還有的。
所以,這個世界不是隻單單有白色,且還有黑色,以及那個樣的鮮豔顏色。
因此,也不能隻可能全是好人。
但是周梨想,她大概如今就是那個拿掃帚的人了,哪怕知曉沒有辦法清理乾淨,即便是今日打掃乾淨了,明日仍舊會臟,但她卻還要繼續打掃。
她忽然的沉默,讓白亦初疑惑:“怎麼了?想什麼?”
周梨啞然,片刻後微微一笑,“我忽然覺得,回桐樹村過那田園生活,仿若是夢一般了。”她不是放不下這滿手的權貴,而是放下了,便少了一個她,便少了一個清掃這後虞蛀蟲汙垢的人。
白亦初似乎從很早以前就考慮個這個問題了,“我起先也想過,甚至都想好了,若是再能回來桐樹村,我一定要將我們家魚湯旁邊的果樹都全砍掉,然後改成羊圈。”
“為何?”周梨不解,那些果樹如今雖是老了,不怎麼結果子,但也不至於將那裡改成羊圈吧?
卻聽白亦初說:“賀神醫說,小孩子吃牛乳不如羊乳好,若是沒有好的奶娘,不如就養一頭羊,比養奶娘劃算多了,他們就吃草呢。我們以後就可以去幼兒館裡送羊奶了,你想這樣可不就比那些果子賺的錢多麼?”
他說得那叫一臉的認真,周梨直愣愣地看了半響,確定過他果然不是開玩笑後,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算了,我覺得真有那一日回歸田園,這生意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憑什麼?”白亦初不明白。
周梨這會兒看著滿臉不服氣的白亦初,忽然覺得老天爺其實是公平的,看白亦初他能讀書能打仗能治理朝堂,武功又好皮囊還完美得無可挑剔,但是他不會做生意啊!
“因為隻賣羊奶,根本就不劃算,冬日裡尚且還好,溫度過低,那羊奶送到幼兒館去的時候,還能喝兩口,可是等到了彆的季節,隻怕你羊奶沒送到,就已經餿了。你若一定要打定主意做這羊的生意,還不如直接出租羊呢!”
再何況,本地的環境多山林,其實養羊不劃算,除了夏日羊群能在野外飽餐一頓之外,其他的三個季節都得靠著人去割草飼養,才能長得理想些。
不然一個個肯定如同瘦猴子一樣,還指望產奶,他在白日做夢。
而靠著人飼養,想要賺大錢,肯定得多養啊!但是如此一來,人手不夠,肯定就要聘用工人,那不得就要花錢麼?
如此成本過大,怎麼算都不劃算。
兩人就這個養羊的發財大計談論到村中,村子門口那顆板栗樹,如今已經成了魁首。
那年大火,正好叫板栗樹躲過一劫,如今隻剩下它茁壯成長。
沈窕正站在樹下舉著竹竿,不知道掏什麼?
周梨遠遠便看到了,等沈窕放下竹竿迎上去替她牽馬的時候便問:“你作甚呢?”這才春天,若是秋風過後的話,還能理解她在打板栗吃。
沈窕叫她一問,頓時激動不已,連忙指著那板栗樹說:“上頭有好幾個鳥窩,也是奇怪了,我一上樹,那些老雀娘就發現了我,立馬就返回來了,蟲子都不去抓。”
但是她如果用竹竿在下面捅的話,那些鳥竟然就沒發現,所以她如今已經捅翻了兩個窩,得了兩枚蛋在手裡。
周梨原本要訓斥她,這麼大了,怎麼還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兒?不想一回頭,竟然看到她手裡拿著兩枚子規鳥蛋。不由得抬頭看朝那如今樹葉豐茂的板栗樹:“怎的,你還能精確地瞄準這鳥蛋?”
“無他,唯手熟爾!”沈窕笑嘻嘻的,借用了一本文章裡的話。
她如今隻在下面用竹竿掂一下,就知道那鳥窩裡哪個是杜鵑鳥的蛋了。
少不得也是和周梨吐槽起來:“這些老雀娘,我上樹它們一下就能發現,怎麼就沒認出來,自己的窩裡多了彆人家的蛋?要不是我仗義出手的話,等著它們傻不拉幾地將這杜鵑鳥蛋孵出來,這杜鵑鳥就該趁著著它們不在家的時候,將它們還在蛋殼裡的親崽崽弄出窩了。”
試想樹這麼高,那鳥蛋從裡頭滾落下來,哪裡還有什麼活路?
話說這杜鵑鳥的繁殖方式,自來都是鳥巢寄生,所以會在繁殖期就開始尋找和它們體型以及蛋都比較相似的飛禽,然後將蛋下在人家的窩裡,讓人家給孵出來。
而天性使然,那杜鵑鳥幼崽出殼都較快,先出生的它會直接將餘下還沒出殼的蛋都想辦法弄出窩去。
從此就讓這怨種養母一心一意將它養大。
那鳥占鳩巢的成語,可不就是這般來的麼。如此說來,今日沈窕此舉,倒真是行俠仗義。
隻不過周梨也沒料想到,她在這村裡竟然閒成了這樣子,忍不住問道:“我不是和你說,若是無聊,將我家老屋後面的地都翻一遍麼?”
“早做完了。”不過沈窕說,不是她做的,是周天寶做的。
他雖在診治,但如今還沒見什麼效果,平時要與他交流,隻能是喊他乾活。
主要呢,也是賀知然想從他乾活中找尋些線索來。
“那眼下有什麼效果了沒?”周梨急切地問著,不單是因為周天寶是自己的堂兄,更因為現在像是他這樣的人,還有上千個。
所以倘若賀知然真將他治好了,哪怕是能叫他開口說話,也好過這樣如同木頭人一般,想同他交流,隻能讓他像是個木頭人乾活要好。
若是不能與人交流,那跟個工具又有什麼區彆呢?
“沒呢!”沈窕也有些著急,不過也勸慰著周梨:“這個事急不得,這兩日也重新再審問田永昌,也不知他到底漏了些什麼沒有?”
她倆一邊走一邊說,那白亦初見此,早牽著馬回村子去了。
如今兩人才到板栗樹下,忽然聽得村子裡傳來一聲尖叫聲。
但周梨並未焦急,反而是露出幾分歡喜來,“莫不是,莫不是終於找著法子了?”因為這聲音,她聽過,是賀知然的。
上一次賀知然在臨淵窪裡和陳慕合作,弄出一個暗器來,兩人隻覺得那是絕世無雙的武器,天下第一無可超越,賀知然也興奮得發出這樣的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