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這屋子裡就她兩人, 但石雲雅仍舊是表現得十分小心仔細。先是抬眼朝著那對開的窗軒外面查探了一回,又望朝門口去,似生怕忽然有那不長眼的丫鬟跑來。
所以在確定無人後, 才一臉神秘地壓低聲音和周梨講:“我聽著有人在悄悄傳, 說那何大姑娘是妖女呢!”
周梨也是這樣認為的,雖然這是一個無神世界,但是何婉音身上發生的一切都不能用常理來證明,所以周梨也是覺得她詭異得很。
但此‘妖’又非彼‘妖’。於是連忙問道:“此話怎講?”這一下馬車, 直接將阿黃一家安排在自己的馬車裡, 便直接來了這府上, 並沒有去打聽過街上有什麼風聲。
石雲雅的聲音仍舊是低低的,“此事你表哥不許說,隻道這都是什麼妖言惑眾,生怕擾亂了民心, 叫大家心生恐懼來。但我覺得大家說得也是極有道理, 這許多人,哪裡怎麼能說不見就不見了呢?因此有人說啊, 李司夜帶著的這親衛隊, 其實早在磐州的時候,全著了瘟疫的,一幫鬼魂罷了, 隻不過是叫何大姑娘用了妖術, 因此還能在太陽底下活動, 偽裝成人,欺了大家。”
然後到底是一幫鬼魂,到了那戰場上,多的是男人, 數不儘的陽剛之氣下,那些鬼魂就藏不住,徹底現了形。
至於霍南民手裡那些消失的軍隊,則是為了滅殺李司夜他們這些鬼魂,所以也死了。
這說的還真是有鼻子有眼的,周梨一臉的愕然地驚歎於老百姓們的奇妙思維,“這是從何傳起來的?”
石雲雅搖著頭,一臉的凝重,顯然她是信這鬼神一說的,還歎了口氣:“我早在上京的時候便想,一個小姑娘家怎麼那樣有出息,偌大的長慶伯爵府,竟然是叫她就這樣給扶起來了,偏她是內能掌家,外又是那才貌雙全的上京第一女郎,這天底下是還沒見過這樣的能人呢!”
當下似乎為了叫周梨相信,也是做了許多舉例來。比如那何婉音跟世子夫人之前的冷漠不對勁,又說曾經府裡有人見何婉音的馬車從天香閣的後門出入。
那天香閣後門不遠處有一條小巷子,做的栗子糕最得她喜歡,時常打發人去買。
那何婉音常在河邊走,哪裡又不濕鞋的道理?自然是叫石雲雅的人給瞧見了去。
又說那等風月場所地,正經姑娘雖從那頭出入?便是是有反常的。
隻是奈何當時她一介內宅婦人,又不想與外人多做接觸,所以才沒去查。如今想來隻後悔得要死,總覺得是白白錯過了什麼。
然周梨聽得這話,卻想石雲雅當時在上京真真是做到了大門不出一門不邁,就這樣也叫她發現了何婉音的不同,那上京那麼多人,總是有一部分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不過見石雲雅真是信了何婉音是妖女,也是笑道:“也罷,你管她是妖女還是個什麼東西,左右她也不在咱們靈州。”眼睛落到她那小腹上:“拿來做個笑話解悶便是,顧著你自己的肚子要緊。”
一頭想了想,這靈州城池也非整個靈州腹地,若真有個什麼意外,是斷然沒有屛玉縣安全呢。
不說旁的,要軍隊他們是沒有什麼像樣的,但有著天然屏障紫蘿山脈,於是便問:“你可是要隨著我們去屛玉縣那邊?”
石雲雅笑道:“我是有這個想法的,正好胎如今也坐穩了。我雖是年紀不小,但也是癡癡活了這麼久,做母親的事情一概不知曉,如今那邊有大嫂和母親他們,我也不必自己摸著石頭過河去。隻是唯獨放心不下你二表哥這頭。”
“他一個大男人有什麼不放心的?眼下你顧著自己要緊,咱先不必管他。”隻是周梨這話才說出口,外頭就傳來公孫曜不滿的聲音:“阿梨這話倒是冷血了些!”
周梨聞言,和那石雲雅相視一笑,隻起身朝外迎出去,但見公孫曜白亦初表兄弟兩個並排而來。
那公孫曜故作一臉的生氣樣子。
他臉雖是受瘟病之事毀了容貌,但聲音卻還是原來的,“你個沒有心肝的,我是哪裡對不住你?我這人快要不惑,才娶得了娘子上門來,你就要這樣給拐跑了去。”
周梨回頭挽起扶著椅子扶手起身來的石雲雅:“一表哥這話倒是不中聽,什麼叫我給你拐了去?我這到底是為了雅姐姐好,於這一科目上,她身邊就一個老嬤嬤,也沒生養過,主仆兩個都沒什麼經驗,倒不如去屛玉縣那邊,姑姑和大嫂都守著,才叫人安心呢!”
目光又在公孫曜身上打轉轉,“可不敢指望表哥你一個大男人了,更何況這州府裡事務繁多,又沒有屛玉縣那邊一樣,有許多人幫襯,件件樁樁的事情,都要親自去過目,哪裡得許多時間陪著雅姐姐?”
“好好好,我是說不過你,再講下去,倒成了我的不是不體貼。”公孫曜笑起來連忙止住周梨,不知和白亦初低聲說了什麼,笑了兩聲,隻上前去從周梨手裡將石雲雅的手拉過來:“阿梨說的是不錯,我這個做丈夫的實在是不稱職,如今又要委屈你,到了那邊有母親和大嫂在,的確叫人放心些。”
石雲雅哪裡覺得委屈?她也十分掛念那邊的眾人,更何況也要回去看看上官飛雋,還有她的幼兒館,聽說如今招收來的小兒更多了。
“你這叫什麼話?我倒是覺得我這裡,算是個累贅,叫你在外日日不能安心做事情,如今到了母親他們那邊去,你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石雲雅說罷,隻朝外頭差遣了一聲。
原來她早就已經收拾東西準備好,就是要專程與周梨他們一路的。
隻是奈何周梨那馬車裡有阿黃一家子,是不敢接她過去的,畢竟終究是孕婦,那麼多貓貓,不說是身體上有哪裡不好,便是那滿身的毛,也是叫她夠嗆了。
奈何早前沒顧得上阿黃,將它扔在那蘆州這麼幾年,也虧得是它有媳婦有孩子,不然隻怕早就鬱鬱寡歡沒了去。
所以如今纏人得很,就是在十方州的時候,它也是不離那馬車,就在馬車裡等著周梨他們。
因此周梨是直接將馬車的一半隔出來給它們一家老小做貓窩。
隊伍的第一天早上啟程的,原本的人數清減去了三分之一,大部份都是十方州的人,這一乾人等全在這靈州城裡留了下來。
靈州城這邊如今和屛玉縣政策也相當,基本上是有空房閒地分配給他們,隻需要在這邊上了戶頭就是。
所以外州府來的這些人,隻覺得那是天大的福利了。就是算是當年的蘆州,也隻是給他們遷戶口,至於房屋和田地,卻是沒有的。
於是哪裡能拒絕這樣誘人的好條件,更何況這裡又是州府,自然也就選擇留下來了。
雖然也聽城中之人提起屛玉縣的萬般好處,然在他們看來,終究是邊陲遠地,又多是山民們,能好到哪裡去?
也就不為所動,堅持留下來。
可磐州人聽著全州人說屛玉縣的好處,到底是心動,願意冒險一回,更何況這一路上,又覺得白亦初他們為人處世皆是難遇的,想著也不至於騙大家夥。
隊伍浩浩蕩蕩出了城,很快便進入了那茂林山道。
這邊的官道主線,如今公孫曜雖是有心重新修葺,但奈何這手裡銀錢和人手都不足,何況城中當年羅又玄基本是在這邊養老,對於朝廷又十分心灰意冷,所以於這城中發展之上,都不是很在意。
因此這城裡需要修補的地方多了去,叫公孫曜一時半會兒是顧不得許多的。
也是如此,這官道仍舊是破破爛爛的。
萬幸這天氣還不錯,所以路途順暢。
走了一陣,便是到了石馬縣這裡,白亦初和周梨這裡,隻安排人給將馬車的車壁都給拆了,掛上了透氣的紗簾。
其他三個州府的人,自是十分不解?隻雖是炎熱之際,然這已經進入大金輪山脈了,深山老林裡,晚上還不知道有多涼呢!
就這樣拆了,就不怕晚上著涼麼?
如今這大金輪山脈上,來來去去的人,硬是給踩出了一條通天大道來。
所以也沒有什麼阻攔,很快便道了山脊上,翻過去便是那一片紫色海洋的紫蘿山脈了。
正是這樣,在這裡白亦初和周梨叫人拆了車棚,她自己也將貓兒們身上的毛打薄了一些,就怕到了這屛玉縣的地境後,它們有些適應不得。
但大家雖是不解,隻不過想到這一路上,白亦初和周梨這裡沒有做出個什麼錯誤的決斷來,即便心裡懷著疑惑不解的心情,還是給照做了。
耽誤了半天,便繼續啟程,徹底將大金輪山脈這點地境走完,然後入目開始出現些紫藤蘿,粉紫色的花看得小姑娘們心花怒放,隻言沒見過這樣大片的紫藤蘿。
然而她們的驚呼聲還不止如此,等徹底翻過了,進入這紫蘿山脈的地境,一個個都傻了眼。
這哪裡是什麼邊陲之地?分明是人間仙境啊!那些個紫藤蘿花海裡,摻著不少奇怪果樹,但那果子他們似乎又都見過的,什麼椰子菠蘿芒果等,看得人是眼花繚亂。
眾人這會兒也顧不上這邊忽如其來的炎熱,隻忙去摘旁邊的果子。
這林子本就是正兒八經的深山老林,周梨這裡隻叫人傳下去,不可深入林中,什麼果子便是再怎麼喜愛,也隻能碰這路邊上的。
眾人先是不知,後來又聽隊伍裡說,這邊的山民們,信奉的紫蘿山鬼就在這山林間,萬不可深入去驚擾了。
關於神靈的事情,大家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①,且還十分統一,於是便也是十分聽勸,縱然是看到了那林間往裡,果子是怎麼大怎麼好,也是硬生生給止住了腳步,生怕因此觸犯了神靈。
周梨這會兒在石雲雅的車裡,聽著了這話,隻笑道:“也罷了,這樣好過告訴他們,說林子裡有蟒蛇老虎豹子要好,以免叫他們心生恐慌。”
石雲雅當時第一次走的時候,可不知道這些事情,是後來聽說的,倒是給嚇了一回。
但如今卻也覺得沒有什麼,左右聽人說這些獸類,那都是有靈性的,隻要你不踏入它們的地盤,去驚擾他們就沒個什麼事情。
所以想著,自己老老實實走在這路上,怕個什麼?事實上也是這樣的,自己也走了幾次,不都好好的麼?
所以當下聽得了周梨的話,“也是,到底頭一次路過這裡,就告訴他們裡面有猛獸終究怕嚇著人。”等過了這紫蘿山脈,叫他們再去彆處聽說便是。
又問周梨說些瑣事情,隻盼望著隊伍再快些,早早到屛玉縣才好。
然山裡路雖是有些艱難的,但好在早前得了那一群牲畜在山間踩踏,後來又是給全州運送糧食,倒是將這山路踩得平坦了不少。
隻是等他們到了臨淵窪附近,看著那條新鋪出來的碎石子小路,也是驚呆眾人。
這便是上京周邊的官道,也沒有這樣的大手筆,竟然全都是丹藥大小的石子,隻好奇到底是多少人手工才捶打出來的?
周梨心中卻是一喜,這怕是陳慕那大碎石機是弄出來的,心中也歡喜,和白亦初那裡也是少不得誇讚一回陳慕。
果不其然,等到了臨淵窪這裡,曉得他們離開這半年多來,他不單是做出了這大的碎石機,還有不少飛弩。
當然,這其中是澹台家出了大力的,不然就靠著臨淵窪這挖礦速度,幾時才能湊出這許多他要的金屬來?
周梨隻趁著大隊伍在附近鐵匠村裡歇息的時候,將陳家那邊帶來的信親自送給陳慕去,又笑著打趣他:“你家裡如今說就你一個人沒有成家立業,喊我給你相一門親事呢!他們這般看重我,我也實在不好拒絕,不知道你心裡可是有什麼鐘意的人?”
陳慕拿了信,才擦去了手上的汙垢,展開信來閱讀,聽了周梨的話眼皮子都沒有抬,“你莫要聽他們的,我這般找個媳婦回來,也是顧不上,何必連累人呢!”
周梨聽了這話,笑道:“我當時也是這樣回絕的。唉,本來想著孝藍和你倒是般配,但你說的也對,娶了個媳婦來而已是叫人獨守空閨,實在沒意思,白白耽誤人,正好我也喜歡她,回頭隻將她介紹給我們公孫家的兒郎去。”
可不是嘛,公孫曜這個老男人是終於成家立業了。可還有四個公孫家的小兒郎呢!如今弱冠之年了的就有兩個。
她一面說著,一面偷偷觀察陳慕的表情。
隻見那陳慕果然是因為她這話分心了一下,但也隻是短短的一瞬,便恢複了自然,“那倒好。”然後是多餘的話再沒有一句了。
周梨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他那心中對於羅孝藍的事情是如何想的?還是隻有羅孝藍一廂情願。
因此又試探了幾句,不想都叫陳慕顧左而言他。
到了這最後,周梨也看出來了,陳慕是個好匠人,但隻怕做不得一個好丈夫,他愛他的事業已經遠超了一個女人。
坦白地說,羅孝藍人很好,業務能力也十分出眾,周梨舍不得她這樣的一個好姑娘,嫁一個不會知冷知熱的丈夫。
於是心裡已經想著,回頭是要去勸羅孝藍的,趁著如今還沒徹底陷入,該早斷絕這心思。
隊伍在這邊歇息了一天,翌日便繼續啟程。
這裡的路,依舊不能用平坦來敘述了,那簡直就是通往天堂的大道,平坦又寬闊,且兩邊不是有山泉便是有現成的果子。
想吃肉那河裡還多是魚蝦,可不就是這幾個州府來的人眼裡的天堂麼?
他們這會兒隻萬分慶幸,沒有一時頭腦發熱,留在了靈州城裡,不然哪裡能遇到這等好事?
尤其是他們這些人,大部份都出生那貧寒中,不管是這些個水果或是魚蝦,都是他們原來觸及不到的奢侈之物,可如今卻是隨意吃喝。
小孩子們更為興奮,尤其是隊伍停留在淺水河邊,一頭是有著手掌大小的白腳蝦的河,還有鮮美的河蜆子,這個時候大人們都願意放他們玩水。
話又說回來,此處雖是太陽炎熱,但那流動的空氣和風,都是帶著涼爽味道的,也不像是彆處的炎熱那般,空氣是悶熱的。
所以這會兒吹著涼風踩在那溫涼的水裡,一手摸下去,不是蝦子就是蜆子,哪個孩子能喜開顏笑?
那擅長爬樹的孩子,這會兒也找到了發揮的餘地,更不會叫大人們責罵。隻見著像是隻小猴兒一般麻溜地躥到了椰子樹上,拔出腰後的小斬刀,隻聽‘哢哢’幾聲,新鮮的椰子就被這樣摘了下來。
在這裡,他們的這些貪玩似乎都變成了生存本領,整個人也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所以理論上來說,孩子們比大人們更熱愛這片土地,壓根就沒有半點離鄉之憂,思鄉之情。
隻是這個時候,白亦初那裡卻是收到一個噩耗來。
他把屬於澹台家鷓鴣鳥送來的小紙條遞給周梨瞧。
他的神情略帶著些疲憊,可這哪怕一路上舟車勞頓,周梨也從未見過他露出這般神情,一時就意識到了是這幾個字給他帶來的。
所以也是立即看去,卻隻見那小手指長短的白紙上,寫了一行小字:十方州壯丁之罰,引民四怨,遂叛軍起!
短短的一排小字,卻是已經將十方州如今的境況給說得清清楚楚。
周梨抬起頭,正好對上白亦初那雙充滿了憐憫的目光,“我們在十方州之時所見,早該預料到今日之況,奈何卻阻止不得。”不但隻能眼睜睜看著,且還自身難保。
周梨歎氣,“洪水滔天,亦非凡人可阻止,屆時縱然是山河斷裂,也無計可施。這曆史洪流,也是如此,我們都是這世間一蜉蝣,其力有限,也是無可奈何。”說著,也是同大部份的人一般,在這樣的情況下,將所有的期望和寄托都放在了神靈的身上,“願老天爺,憐這天下蒼生,早早結束這一場亂世風波才好。”
隻是,十方州之況,卻是遠超了如今那紙條上所寫。不說彆處,隻講這十方州的州府裡,如今已經是面目全非。
早在白亦初他們隊伍出城了之後,林家這般就被迫湊出了十萬白銀出來,交由那軍裡去。
十萬白銀,或許聽來對於這十方州第一富庶之家,是算不得什麼?但當下又是個什麼光景?還要那樣短暫的時間裡拿出來,所以林家這也是東拚西湊。
可銀子即便是拿了出去,林清羽也覺得心中不安,隻召集了家中老小來,打算送他們去那蘆州躲一陣子的清淨。
他是在蘆州讀書幾年,知曉那邊是個什麼樣子,親人家屬們過去了,是斷然不會有十方州這邊的危險。
然而家中之人,卻是覺得去彆的州府作甚?他們林家在這十方州那是能橫著走的,如今又拿了這許多銀錢出去,更該是要受萬人尊敬才是,哪個會對他們生出不敬畏的心來呢?
所以竟是沒有一個人願意聽著林清羽的話,甚至覺得他是讀書讀傻了去,怎麼膽子如此小?就這樣的性情,往後怎麼能領得了林家更上一層樓?
當夜他這林家少主雖說是沒有被免了去,但大部份的實權又叫祖父和父親給收回。
林清羽心中是急的,眼下城中一片亂,不是他們這十萬兩白銀拿出去了,就能買回來的安平!奈何一家子都不聽自己的,自己好心好意為他們做打算,還被無端罵了一回不說,連這大權都給收了回去,也是十分不解,甚至是對自己的行事和判斷產生了懷疑。
那幾日,隻便待在白亦初他們所留宿過的客棧裡。
街上仍舊是亂,原本所儲存的糧食也逐漸減少,小一的和掌櫃的來找他商議,打算暫時各自想辦法歸家去,隻守著這一間客棧,是遲早要餓死的人。
更何況如今也沒人來投宿,所以也勸著他回家去。
林清羽歎著氣,隻將一個客棧裡的人都給送了出去,自己一個人就這樣住在客棧裡。
約莫是過了三天左右,那半夜裡城中忽然就變得噪雜吵鬨起來,號角聲哭聲喊聲慘叫聲一片。
他匆匆忙忙從那涼席上彈起身來,咚咚爬上樓,推窗一瞧,隻見街上官民撕扯在一片裡,刀啊棍棒什麼的亂揮亂舞,迎面撲鼻來的血腥味刺激得人心咚咚而跳。
他是愣了好一會兒,直至對上一雙貪婪的眼睛,他才回過神來,隻什麼都顧不上,連半點細軟都沒來得及收拾,便匆忙從後門逃了去。
他確定,自己但凡猶豫一瞬,那有著一雙貪婪眼睛的人,很快就會來取了自己的性命。
黑夜中,他一邊奔跑在那狹小的巷子裡,一邊越過腳下那些屍體,不知道是陌生人,還是有可能是熟人,但這個時候他是來不及蹲下一個個仔細辨認的。
哪怕踩著上了那黏稠的鮮血,他也沒有停下來半步,哭喊聲慘叫聲逐漸與耳邊的風聲融合在一起。
他那個時候已經失去了辨彆方向的能力,大腦也如同腳下踩來的黏稠血液一般,黏黏的糊糊的,根本就沒有一點思考,全憑著雙腿的記憶橫跨過一條條巷子,避開那些人潮人湧,最後跑到了他從小生長的地方。
然而此刻迎接他的是濺滿了鮮血的門庭,橫七八豎的屍體歪歪斜斜地以各種奇怪又生硬彆扭的姿勢和動作躺在地板上,或是掛在門窗上。
門板搖搖晃晃的,在風裡咯吱咯吱地搖動著。
他那時候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連帶著他從外面踩來的那些血液都融合在一起了,順著他的腳底板一下逆流到腦子裡,使得他看著這所有熟悉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隻下意識地拿袖子擦了擦臉,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有人麼?”他更沒有料到,這忽如其來的變故,使得他清雅的聲音變得沙啞哽咽起來,隻跌跌撞撞地跨過那些熟面孔的屍身,然後尋進去。
一片狼藉中,主仆們的屍體點綴在其中,打翻的燭台這會兒肆意的在風裡卷起來,很快將那幔帳窗紗給點燃。
他的聲音從最初的沙啞恐懼,變成了如今的嘶吼狂怒:“有人麼?有人麼?”
一遍一遍地呼喊,回應他的,隻有遠處那街上連綿不斷的哭聲喊聲,卻沒有一聲是從他家裡發出來的。
而看著那席卷而來的火舌,他是處於本能撿起東西要去撲打火苗。
可這個時候他一個人的力量是顯得多麼的單薄,在強勢的火苗前是那樣的渺小和不值一提。
他在像是失智的情況下瘋狂地撲打了一陣子後,直至那清秀的烏發都被火舌卷到,發出一種奇怪的焦臭味,他才忽然醒悟過來自己的弱小,然後嘴裡發出來的聲音就越發的奇怪了。
嗚嗚咽咽的,在這逐漸被火舌淹沒的大宅子裡回蕩著,有些鬼哭狼嚎的意思。
然就在他一面避開火舌一邊繼續尋找親人之際,牆角那專門裝醃菜的壇子裡,傳出來一個弱小且又在這哭喊聲一片的地獄裡顯得特彆明顯突兀的求救聲:“小叔小叔?”
他一下敏銳地從這噪雜聲裡判斷出了孩子躲藏的位置,紅著眼睛發瘋一般地撲過去,將醃菜缸打開,隻見還沉著半壇子醃菜的大缸裡,一個熟悉的孩童面孔滿臉驚恐,一雙眼睛睜得圓溜溜地看著他,“小叔,爹死了,娘死了,太爺爺爺爺都沒有了。”
小孩子以他充滿了恐懼的童音敘述著林家的滅門,這個才在十方州和世人眼裡輝煌了不過一些年的世家,就以孩童一句簡單的陳述給結束了他輝煌短暫的生涯。
“不要怕,還有我。”林清羽頂著那一頭被燒得猶如烏鴉亂巢的頭發,以及被煙熏得黑乎乎的臉,試圖安慰著侄兒。
那渾身還帶著濕漉漉醃菜味的孩子撲進他的懷裡,才開始慢慢地發出那恐懼的嗚咽聲。
但席卷而來的火苗,讓林清羽一點都感覺不到被滅門後的寒涼,反而在這一股灼熱裡,快速地剝下了侄兒林樂池滿是醃菜味道的衣裳,然後被眼淚染得渾濁的目光迅速的在屍體裡尋找,將一個小仆童那不合身且沾滿了血的衣裳扯下來,給侄兒換上。
然後迅速地背著他,從火場裡跑出來,與一幫同樣落魄得面目全非的老百姓們,朝著城外逃去。
他們匆匆忙忙地跟著老百姓們逃,壓根就來不及去看周邊的環境,隻是再見屍體的時候,表情已經十分木然了,所有人的悲傷好像已經早在生死之前,給徹底衝淡。
直至白晝的初陽照耀而來,讓人更清楚地看到了這沿途的屍體,才忽然意識到,這一切都不是夢,他這樣盲目地跟著這些老百姓們一起逃命,是沒有什麼活路的。
於是他停了下來,在一處村莊附近的小河邊,這個時候對比起那路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橫躺著的屍體,這涓涓而淌的小河流水,是那樣清純乾淨,他捧起一把水,給林樂池洗了一把臉,然後自己也洗了一把臉。
這個時候隨著臉被擦乾淨,他的腦子時候也更家清明了一些。隻是這一抬起頭,就看到了河對岸那河灘上的屍體。
一半在河灘上,一半在河裡,被河水衝刷而飛起來的衣襟下面,刀口白白的一片,顯然血液早就被河水所衝洗得乾乾淨淨了。
所以也是如此,那具屍體才顯得如此瑩白。
林樂池這個時候已經哭不出聲來了,但看到這具瑩白的屍體就在河對面,半趴在河灘上的臉上,一雙眼睛大大地睜著,直勾勾地看著他們叔侄二人。
還是給他嚇得渾身哆嗦。
林清羽忙將他一把扛起,然後迅速地離開河邊。
也是這站起身來後,才看到這邊何止這樣一具屍體……他這個時候才真正地意識到恐懼,不單單是林家被滅門,十方州城破,而是這天下,要大亂了。
以後這樣的情況隨處可見,他們這樣的人,也比比皆是。
如此,流離失所,家破人亡,似乎都會變得稀鬆平常起來,更不值得人同情了。
他背著孩子,一邊想就越是絕望,連帶著雙腳都變得沉重起來。
但他還是猶如木偶一般,沿著那條通往蘆州,自己以往都是車馬相伴的路途,徒步往蘆州城而去。
顯然,十方州的□□消息,比他們這些逃難的人都要先傳到蘆州城。
是因守備軍們強硬征兵而引起的禍端,所以有些膽大不甘心為魚肉的老百姓們就揭竿而起。
蘆州城願意接收每一個流離失所的百姓,卻不敢大膽冒險,生怕這其中有著那些叛軍們的細作。
所以城外之人,他們隻接收那投靠親友之人,若是在城外報不出所來投靠之人的名字,且對方也不來接人,他們是進不去城的。
這樣的規則,是繁複了許多,但有理有據,給了蘆州老百姓們一份安全感,因此是得到了大力支持。
但也造成了城外無數逃難老百姓們的擁擠,他這樣帶著一個孩子的後生,又是個單薄人,免不得受人欺淩。
好在他的運氣好,很快就排隊到他登記。
他的頭發幾乎被大火燒去,又一路徒步而來,路上有什麼吃什麼,樹皮草根,所以整個人在短短的時間裡,顯得面黃肌瘦,任由是誰也不敢認他作當年叫滿蘆州城姑娘們追捧愛戴的清風書院雙傑之一。
對方提著筆,見他抿著嘴巴不說話,不禁看了他後面長長的隊伍,便有些不耐煩起來:“若是你在此處沒有親友,你便快些讓開,讓後面的人來作登記。”
於是他脫口說了宋晚亭的名字。
他想,以往在這蘆州城的故友師生都不少,但他已不是當初的林清羽,也沒了什麼林家,隻怕是沒有幾個人願意來接收他。
對方聞言,向他詢問是不是那當鋪裡的宋掌櫃?
他點頭說:“是。”
對方便問了他的姓甚名誰,隻是可惜他報出名字的時候,清風書院和他們這雙傑的名聲,早就徹底被人遺忘了。
官差隻叫他站到一頭,“你去那裡等著,也是巧了,宋掌櫃好像就在裡面,也是來接人。”
所以這裡很快就能打發人去詢問。
林清羽忽然覺得心跳加快,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裡的侄兒,有些不確定,宋晚亭會不會接收自己。
但是很快,他就得了答案,他和一些同樣得到有人接收的幸運兒們,在許多十方州老百姓們羨慕的目光裡,從小門洞裡進去了。
然後他看到穿著一身素雅長袍的宋晚亭朝他揮手,“林兄,這裡!”
彼時的他,踩著從死人身上扒來的草鞋,一頭短而枯竭的發,飽滿英俊的臉頰削瘦且露出不健康的黃色。
他不知道宋晚亭是如何在這茫茫人海裡,一眼認出自己的,隻是那一瞬,他覺得自己的眼睛熱熱的,然後步伐開始變得輕盈,抱著林樂池快步走了過去,激動地叫了一聲:“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