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1 / 1)

無常劫 水千丞 5187 字 8個月前

宗子梟重返大名的那一天,細細綿綿的微雨仍舊下個不停。

烏雲低垂,好像隨時要不堪支撐地砸落人間,天與地的交界處模糊難辨。一抹黑影,就從那一團渾沌中遠遠地走來。

大名城城門大敞,不見一個守衛,空蕩蕩的城樓蕭條冷清,哪裡像是九州之皇都,中原之樞紐,反倒像座戰敗之後的棄城。

宗子珩撤走了所有的守衛,這是他和宗子梟之間的戰鬥,其他人何必白白送死。

城內,家家戶戶門扉緊閉,街上除了流浪的貓狗,再看不到喘氣兒的,仿佛一夜之間,城內的十幾萬人都憑空消失了。

自魔尊宗子梟橫空出世,九州就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傳說中,他暴戾嗜血,殺人如麻,他操控萬千陰兵,大肆屠城,所到之處,以血為飲,以丹為食,不留一個活口。

聽說他要回大名,不少人拖家帶口逃離了這裡,生怕落得跟五蘊門一個下場。可是,絕大部分百姓的生計捆在土地上,無處可逃,隻能躲在家中瑟瑟發抖。

那黑影款款步入城中。

四下寂靜,唯有一陣規律地鐵蹄聲嗒嗒嗒叩擊著石板路,像是沙場陣前的鼓點子,每一下都在逼近死亡。

那是一匹繚繞著黑死氣的骷髏馬,通體烏黑獨獨四蹄踏雪,沒有了皮肉血脈等負贅,它結實粗壯的骨骼像一根根梁柱,穩穩地支撐著高駿的軀體。

它叫烏雅。乃是西楚霸王項羽的坐騎,赫赫有名的一代神馬。霸王烏江自刎,它亦絕食殉主,其剛烈血性可見一斑。但現在,它有了一個更廣外人知的稱號——魔駒。

據說宗子梟在銷聲匿跡的十年間,足跡遍布九州大地,用軒轅天機符從各個古戰場遺址召喚出了無數死於戰爭的怨魂厲鬼,烏雅也有了新的主人。

騎在烏雅背上的人,黑衣黑笠,不動如山,蓑笠遮住了他的面目,遮不住那高大健碩的身形,他的黑幾乎與烏雅融為一體,漱漱細雨灑落,來不及沾濕他的發絲,就被黑暗吞噬殆儘。

那布帛包裹之下,是人是魔?

烏雅可日行千裡,但此時它走得很慢,因為它的主人想要好好看一看闊

彆十年的家鄉。

這條街是大名城的主道,一路通到底,便是富麗堂皇的無極宮。修仙界對後輩有個規矩,十二歲前不得獨自離家,所以他小時候隻能和大哥在城裡玩兒。

城內的大部分地方他都去過,哪個館子好吃,哪家茶酒最香,哪裡有新鮮好玩兒的東西,大哥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會逐一帶他去嘗試。

如今那些地方還在不在?十年時間,定然改變了很多吧。

他從小在這裡出生長大,當他十四歲那年被迫逃離時,便發下毒誓,有一天一定會殺回來,沒想到這一天竟等了十年。

他曾經在這裡所擁有的一切,父母、兄長、寵愛、富貴,都在狼狽離開的那一天失去了,且永遠不可能再找回來,他回到這裡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向奪走這一切的人——複仇!——

宗子珩每天都會站在無極宮最高處,一動不動地看著遠方,今天,他終於等來了他想見的人。

他看著那個人騎著漆黑的骷髏戰馬,穿過宮廊,踏過長階,最終,停在了正極殿的門前。他像一團燃燒的黑色火焰,在雨幕中勃發著雄渾的生命力。

宗子珩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規律、單調、平緩,也許是這幾天將十年之後的兄弟重逢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遍,真到了這一刻,他的心反而出奇地靜。

馬上的人緩緩抬起頭,但在帽笠的遮擋下,隻能看到兩片薄幸的唇,帶著一抹淺淺的笑,他開口了,語調冰冷又輕慢:“草民,見過空華帝君。”聲音陣陣回蕩在空寂的無極宮。

宗子珩深吸一口氣,縱身從宮牆上飛下,蹁蹁若謫仙。

兩人相對而立,相顧無言,這一刻,四野闃然,惟有心跳像在耳中炸響了雷聲隆隆。

黑色馬靴落地,被踩碎的雨水飛濺而起,帽笠隨之被扔在腳邊。

四目相接。

他變了,從前芝蘭玉樹、蒼鬆翠柏般的溫潤公子,如今眼裡沒有了光,愁雲在眉心凝成一道抹不去的淺褶。那釉白俊雅的容貌與十年前相差無幾,神態卻已判若兩人。

他也變了,從前神采飛揚、天真輕狂的少年,變成了一個陰鷙邪戾的——男人。

他的高大具有壓迫力,他的肩膀寬闊如一堵牆,他那一雙

吊梢狐狸眼勾纏上挑,瞳仁漆黑,深不可測。他那繼承自天下第一美人的絕色姿容,蛻化成了鬼的魅,魔的狂。

宗子梟看著宗子珩的眼神,像要將他的身體洞穿。他露出一個陰寒的笑,發出黯啞的聲音:“十年了,我們終於又見面了。”他頓了頓,叫出了那個日日夜夜燒灼著他的心的兩個字,“大哥。”

宗子珩用目光仔細描摹宗子梟的輪廓、線條,想從這個讓他感到陌生的男人身上找到小九的影子。如此相似的容貌和聲音,為何全然不像他的小九?他感到茫然和恍惚。

宗子梟的目光愈發熾烈,他往前近了一步。

宗子珩心臟一緊,喃喃道:“你……長大了。”

“怎麼,認不出我了?”

“你也長高了。”宗子珩沉靜地注視著宗子梟,“比我高了。”

“空華帝君日理萬機,還能記得我這個逃犯、野種,實在榮幸之至。”

“我又怎麼會忘了你。”

“是啊,這十年來,你一定也想過我。”宗子梟譏誚道,“想我到底死了沒有,會不會有一天再殺回來,與你爭奪皇位。”

宗子珩被宗子梟全然仇恨的目光刺痛了:“子梟,你要稱王稱帝,已經無人可以阻攔,但你不要再造無謂的殺戮了。”

“如果,我就要你的皇位呢?!”

“那你就要踏過我的屍骸。”宗子珩淡淡地說,“我身為宗氏子孫,當以性命守護祖宗留下的基業。”

宗子梟發出一陣嗤笑:“你覺得我會不會殺了你呢,我的大哥?”

宗子珩隻覺心痛難當,一時有口難言。

“或者我不配叫你大哥?我不過是一個竊丹賊偷情生下的野種,又怎配與空華帝君稱兄道弟?”

宗子珩深吸一口氣:“子梟,我永遠當你是我的弟弟。”

宗子梟目露凶光,眼底染上一片赤紅:“事到如今,你還是如此虛偽狡詐,真讓我惡心!”

“我……”宗子珩如鯁在喉。宗子梟仇恨的眼神和刻薄的字句,都如萬箭穿心。他以為他的心早在這十年間一片一片地碎掉了,沒想到他最在意的人,還能將那些碎片再碾成齏粉。

“你居然有臉叫我不要再造殺戮。”宗子梟呲起森白的牙,“一個毒殺、陷害兄

弟,弑父篡位的人,一個作惡多端、死後要下阿鼻地獄的人,竟偽善地叫我不要再造殺戮?!”

“很多事,我可以向你解釋。”宗子珩顫聲道,“隻要你願意聽。”

“你以為,我會再相信從你口中說出的任何一個字嗎?我曾經對你深信不疑,你給了我什麼?你害死了我娘親,把我推下了深淵。”

宗子珩不覺後退了一步,他努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其實已經肝腸寸斷。

宗子梟看著宗子珩青白的面色和灰蒙蒙的眼睛,狂笑道:“你現在害怕了,你怕自己處心積慮、不擇手段得到的一切,被我輕易毀掉。所以你想要狡辯,想要討饒,想要我永遠做你的弟弟,哈哈哈哈哈——”

“子梟,我不會討饒。”宗子珩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目光已經變得堅毅。他也曾因背負了不屬於自己的罪孽而痛苦怨懟,然而回頭看去,其實一切都是自己做出了選擇,那就合該自己承擔所有的代價。

“是嗎。”宗子梟再次逼近了宗子珩,眼中除了恨,還有一種**的、極具侵略性的**,在瞳仁中燃燒出隻有自己才明白的邪火,他的呼吸變得粗重:“大哥,我已經不是十年前的我,我有一萬種方法讓、你、求、我。你想不想知道,我會怎麼對付你?”

這一次,宗子珩沒有後退,他無畏地凝視著宗子梟的眼睛,把所有的苦澀埋進魂靈深處,利落地拔出了佩劍:“子梟,拔劍吧,你我之間的恩怨,當在今日了結。”:,,.